第10章 富貴勿相忘
姥姥一雙手長了好多繭子。她大半輩子都在做農活,農閑時候,若是無事,也出去打工,去東營摘棉花,或者做一些日結的零工。建築小工,去種植綠化帶,水果采摘……什麽活都幹過,什麽都做。
上了年後,手指關節都微微變形,陰雨天時也痛,痛到要低聲哎呦哎呦,後來就擦止痛的藥膏,但一雙手還是不可避免地一點點變粗、彎曲下去。
此刻,這雙變形的手正壓在于錦芒胳膊上。
于錦芒愣:“姥姥。”
她來不及說更多,司機叫着要發車了。小城市的地方,車子不那麽守時,也不需要提前購票,先上車再購票,看着人坐齊了,司機吐了口唾沫,喊着,提醒大家都上車,坐穩,準備去濟南……
于錦芒的心忽然慌了一下,她急切伸手,只摸住姥姥的手背,溫熱,粗糙,皺紋。
于錦芒叫:“姥姥!”
姥姥只是笑着看她:“早點回去,妮兒,你爸媽都等着你呢。”
姥姥松開握住她的手,拍了拍她胳膊,下車了。
站在陽光下,車門關上,聲音很大。隔着不幹淨的、模糊的玻璃,姥姥向她揮揮手,眼角每一條皺紋都有着熠熠的光。
于錦芒想下車,卻被路世安一把薅住,仗着其他人看不到他,路世安以一種半強迫的姿态将于錦芒抱回她的座位,低聲提醒她:“別鬧。”
車緩緩啓動了。
于錦芒不拿命開玩笑,她趴在玻璃車窗上,眼巴巴地看着窗外的姥姥。
貪心、眼睛不眨一下地看着,其實這時候的姥姥的背已經不自覺有點點伛偻了,只是她那時候太小,尚不知自己錯過了什麽。
為了避免被周圍人當做精神病患者,路世安就站在于錦芒的座位旁邊,一句話也不同她說。
于錦芒一直低着頭,吸氣,用力吸鼻子。
Advertisement
到了濟南,于錦芒也不想回爸媽租住的地方,她和爸爸媽媽關系并不太好,也想不出什麽理由回去。更重要的一點,她知道,爸爸媽媽見不得她閑着,一定會想方設法給她安排點工作做……美名其曰叫做“吃苦”“鍛煉她。”
屁咧。
其他家長怎麽鍛煉孩子的吃苦能力呢?給孩子報一個特長班,什麽鋼琴啦,舞蹈啦,繪畫書法啦。
于家寧只會告訴于錦芒,你都不知道你現在生活有多好,當年我上初中的時候,都是自己從家帶馍馍去學校,老師們統一蒸。馍馍外殼長黑點了也舍不得丢,掰掉外面一層皮,裏面的繼續吃。也沒菜,醬也沒有,都是鹹菜疙瘩……你現在生活多好啊,有吃的,有穿的,有熱饅頭學校食堂還做飯,你還有什麽不知足的呢?你就沒吃過苦。你看你們班上的誰誰誰,家裏那麽窮,一年四季的沒什麽衣裳穿,人家就不抱怨,七八歲就開始做飯,知道幫家裏人幹活……
于錦芒反駁,吃穿上你拿我和差的比,一提到學習又要找成績好的比。你說的那個家裏窮的,他都不學了,你怎麽不讓我和他比學習?你天天挂嘴邊、學習好的那個,人家從小就上私立的國際學校,打小雙語教育,你怎麽不讓我和她比教育條件?
于家寧說,都是你媽把你慣壞了,小時候什麽都舍不得讓你做,讓你這樣眼高手低,不聽話。
……
于錦芒才不想聽話。
女孩子最不需要的就是聽話。
到了濟南車站,下車後,于錦芒找了家連鎖中式快餐店,先打了一碗免費的玉米面粥,又去端着托盤去選菜。兩個鹵蛋兩塊兒把子肉,一碟魚香肉絲一碟清炒豆角,再加兩碗米飯和蒸的地瓜。這時候店裏的人少,于錦芒找了個角落,順手給對面的路世安拿了雙筷子。
被他觸碰過的食物都會變得透明。
路世安說:“我給你錢,你去開個賓館住。”
于錦芒狐疑:“你哪裏來的錢?”
路世安面無表情:“可能是陽間人給我燒的。”
于錦芒嘴巴裏包着一口米飯,看着路世安從口袋中取出一疊鈔票,不算多,瞧着大約一兩千的模樣,都放在她面前桌子上。
于錦芒倒吸一冷氣:“大佬,你要不要給你陽間的朋友捎個信,請他們多燒點錢下來?咱倆對半分?”
路世安:“……”
于錦芒嚴謹:“等我到了那邊後,我再給你多燒點兒。雙贏。”
路世安問:“你大學什麽專業?”
于錦芒說:“計算機啊,怎麽了?”
路世安說:“喔,我還以為你學歷史的呢。”
于錦芒捧臉:“你也認為我很有古典氣息對吧?”
“是的,”路世安說,“一股很古典的周扒皮再世的氣息。”
于錦芒:“閉嘴。”
她的嘴巴閑不住,半晌後,于錦芒決定大人不記小人過,大度極了:“放心啦,等你找到記憶和固定住址後,把你身份證和名字寫給我,我多燒點錢給你。”
路世安優雅吃菜:“謝謝你啊。”
“不用謝,”于錦芒仗義極了,“茍富貴,勿相忘。”
路世安說:“先吃飯,吃完飯後抓緊時間去見小路。”
于錦芒嘀咕:“看吧,你就是這樣,功利性太強,目的性一強,你眼裏就只看到目标,完全不在乎身邊人了……你這樣,以後會找不到老婆的。”
路世安慢悠悠:“我都死了還找什麽?于小姐,請允許我糾正你一點,現在目的性強的是你——畢竟我現在孤魂野鬼,什麽都不怕,只有你,還有你的北京戶口和高薪工作。”
……很正确。
于錦芒低頭快速扒飯,一路打車去堵小路世安。這個時間點,本來要正常上課,不過小路世安被砸破了頭,請了兩天假休息。
小路世安的住處要比于家寧和莊素梅精打細算租的房子要好多了。并不是什麽輔導班老師統一安排的宿舍,而是漂亮整潔的房子,地理位置也好,步行十幾分就到大明湖。
就是那個張宗昌激情寫下“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上有蛤,蟲莫,一戳一蹦跶”詩的大明湖,也是小說中夏紫薇含淚問皇上“您還記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嗎”的那個大明湖。
小路世安住這裏的房子。
于錦芒還在和路世安商量着怎麽進去,按照她的計劃,她在附近随意走走,讓路世安進去追蹤小路世安——
正聊着,忽然聽到後面的聲音:“于勝楠?”
清越幹淨的少年聲線。
和路世安聲音相似,卻又不同。
于錦芒吓得一哆嗦,轉身,笑:“路世安。”
小路世安頭上包着紗布,纏着繃帶。明明很悲慘的傷了頭,卻還是一臉高貴冷豔,好像頭上頂的是王冠。他這時候已經很高了,抽條的小青竹,沉靜,寡言。
他站在離于錦芒三米遠的地方停下,客氣地問:“你在這裏做什麽?”
于錦芒說:“啊,逛景區,這邊不是有大明湖嘛。”
小路世安說:“大明湖在那邊——你往那邊走,看路标,穿過芙蓉街,直着走,不知道的路就看路标。”
于錦芒說:“嘿嘿。”
小路世安高冷極了,只微微向于錦芒點頭,又說:“還有,我上次借了你五十塊錢。現在還給你。”
于錦芒:“啊?”
“上次我的卡刷不出,你幫我付的錢,你忘了?”小路世安從兜裏拿出幹淨的50元,解釋,“你只留下一個名字,其他都沒說。那天晚上我看到你,想還你錢,沒想到——”
——沒想到,被石頭砸了下。
于錦芒明白了。
不是什麽暗戀,純粹是記挂着要還她錢,又怕忘了名字,才會在上課時心不在焉地寫名字來提醒自己。
才不是什麽浪漫的少男少女戀愛,這裏又不是晉江文學城。
于錦芒接過那五十塊錢,看着小路世安沖她點點頭,禮貌而疏離地說再見,他背着書包,刷卡,進了單元樓。
看起來是個品學兼優的沉默寡言學霸,和之前于錦芒認識的很多學霸一模一樣。
“聰明的路世安,”于錦芒拿那五十元,在路世安面前晃啊晃,得意,“看到了吧?你的推理完全錯誤,就算我是于勝楠、于勝楠是我,咱倆之前也沒有任何交際。”
路世安說:“有交際。”
“得了吧,”于錦芒捏着那五十元紙鈔,愉快地晃來晃去,“非要說的話,那也就是欠了五十元的關系。雖然現在我暫時想不起來前男友相關的事……但我敢發誓,絕對不是你,和你一毛錢關系都沒有。”
路世安說:“你總是有着令我無法理解的固執。”
“明明是你固執,”于錦芒說,“是你看到我這樣要學歷有臉蛋兒、要臉蛋兒有身材、要身材有臉蛋兒的絕世無敵聰明大美女,所以才忍不住幻想我們曾經有過一段姻緣吧?放心啦,路先生,我可以充分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很遺憾喔,你的性格不是我的菜。請你停止這種毫無根據的推測——”
“不是毫無根據,”路世安打斷她,“小路在日記裏寫了他暗戀你。”
“別打岔,”于錦芒說,“我剛剛說到哪兒來着?我——”
“他枕頭下還藏着你的照片,”路世安面無表情,“晚上男人會用你的照片做什麽,不需要我多說吧?”
于錦芒:“……你太可怕了,路世安。”
她不可思議:“你狠起來竟然連自己的臉都不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