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劇透不易透

***天衍紀***

【蘭師妹, 你的那條碧玺手鏈好漂亮啊!】時蘭一驚, 微微掩袖。

【好羨慕~聽說是獨孤師兄專程去望月郡給你買的, 好像很是名貴呢!】【師姐,你、你莫要聽人亂說!】

【好啦~山莊上下誰不知道獨孤師兄對你情有獨鐘?像獨孤師兄那般潇灑俊朗,又是這一代師兄裏面一枝獨秀的翹楚,這掌門之位将來多半也非他莫屬。你看看各個宗派的師姐, 哪一個不對你滿是羨妒?】時蘭猶疑了片刻,唇一抿,卻将那手鏈扯了下來。

【我果然……不該收的。我這就拿去還給師兄!】【哎哎哎?不會吧蘭師妹?難、難道傳言是真的, 你不喜歡獨孤師兄, 反而對秦熠那小子……?師妹三思!師妹你可一定要三思啊!秦熠有什麽好?無論是天資還是樣貌,都比獨孤師兄差、遠、了!難、難道師妹是介意獨孤師兄無父無母?但他畢竟有師父郁宗主……】【師姐, 蘭兒沒有覺得獨孤師兄不好,只是……】時蘭啜啜嚅嚅,小臉紅了一片。

【還是秦師兄……要有趣得多了。】

【他會帶我去後山捉蛐蛐, 拿草藥根莖烤來吃, 跟他在一起時,不必如同獨孤師兄見面時那般拘謹在意, 所以……】【師妹你還小不懂事啊!明明是不茍言笑又一本正經的才真叫人欲罷不能啊啊啊!】【是嗎?】時蘭皺了皺鼻子,【蘭兒覺得能在一起笑才比較好嘛。】……

當年, 獨孤寂尚是玄碧宗最為耀眼的大師兄。少年英姿天賦過人,深受同門傾慕追捧。

卻只有小師妹時蘭,罔顧他一片癡心,偏對秦熠情有獨鐘。

後來衆人長大, 獨孤寂叛離師門,秦熠則漸漸有了一大堆紅顏知己。

小師妹時蘭吃醋不過,竟賭氣同秦熠一刀兩斷,轉而答應了嫁給穩重成熟的淩微樓主何青野為妻。

誰料大婚前夕,時蘭聽信謠傳,誤以為秦熠身陷毒蠶教生命垂危,只身闖入魔教營救,不幸中伏香消玉殒。

江湖傳言,紛紛說她是被毒蠶教魔頭獨孤寂求而不得、玷污後殺害。

……

“小師妹她過去……十分寶貝這把紅鸾刀。即便同秦熠鬧翻之後,也還是帶着,從不離身。”

月光皎白明亮,卻只照得地上萬物暗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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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孤寂目色深沉,遠遠向黑衣人消失的地方看去,心中後悔剛剛沒有追過去。

“可她死後,此物卻沒在身上,遍尋不到。”

“搶走了這把刀的人,必是當年害死小師妹的兇手!”

……

紅鸾刀沉甸甸的在手心裏微微發燙,一如時蘭對秦熠的一番情深。獨孤寂細細想來,心中一滞,原來渾渾噩噩之間,不知不覺……竟已溜過去了那麽多歲月。

小師妹已經香消了十多年了。

猶記她銀鈴般笑着,坐在小凳上圍觀秦熠不服輸地拿着木棍屢屢向他挑戰,而師父那時也在旁邊,笑眯眯地指點着二人。

……那段日子,如今已恍若隔世。

年少無憂,以為一切都不會變。怎會想到她年紀輕輕便含冤而死,至今未雪。

手腕一沉,被人暖暖握住。

獨孤寂回過頭,迎上了唐深略帶擔憂的臉。

“前輩莫要心急!渡兒和良宵他們已追着那人去了。時隔多年終于又有了線索,這次我們一定可以查明真相,替你的小師妹報仇雪恨!”

“……”

他适才替時蘭黯然神傷。

如今眼前紅衣人卻在擔心他。再一想,這人整日又哪天不是在為他操心擔憂。他所思、所苦的,那人全都明白、記在心裏。

只是,我又何德何能,能得你這般照顧……

獨孤寂眼前緩緩閃過這段日子朝夕相處的點點滴滴,心下百感交集。

“略言,你之前……雖不在中原,但我的事情,你好像每一件全知道。”

唐深一愣,正不知該如何解釋。又聽那人緩緩道:“都說唐門消息靈通,果真名不虛傳。”

“是是,”他連忙附和,“我大哥閑得養了不少人手。中原的事情我們清楚得很!”

“但,江湖盛傳是我殺了小師妹,更害死恩師義父罪不可赦。你為什麽……不信那些?”

“……”

“就連一起長大師尊同門,甚至秦熠師弟也至今都仍對我心存懷疑。只有你。略言,自始至終……就只有你一個,只有你願意相信我。”

“獨孤前輩……”

其實,別說書中無人肯信他,即便在上帝視角的《天衍紀》讀者認知中,小師妹的死因也是成謎的。

因為自打她闖入毒蠶教後,大母神便留了白。

時蘭究竟遇見了誰、發生了什麽,被誰所殺,沒有寫。只寫了秦熠再見她時,伊人就已經靜靜躺在棺中。

無論是誰殺了時蘭,唐深深信,獨孤寂絕不會傷她一根手指。

“前輩既喜歡她,又怎麽可能舍得動她?江湖之中愚不可及之人太多,這麽簡單的道理,又有什麽難想的?”

夜風緩過,獨孤寂眼中泯然滅一絲晦暗。

“有的人……即使喜歡別人時也會害人。略言你又怎麽知道,我就不是那般喪心病狂之人?”

着實是這世上恨他疑他的人太多,如今竟連他自己如都覺得,該是人人那樣揣測他才屬正常了麽?

唐深心裏澀然發痛,啞然失笑:“你當然不是……”

身子突然整個兒被扯住,落入了懷抱。

那人箍住了他,把頭埋在他的肩窩,喘息之間是無法控制力道。

“略言,略言……”

這大概不是什麽甜蜜的擁抱。縱然唐深生來蕩漾,卻也都清楚得很。

那一把紅鸾小刀帶回了太多回憶,重得獨孤寂難以維系,必須得從他身上好歹汲取一點點力量和養分,才能繼續支撐呼吸。

“還好有你。”

“略言,還好有你。”

唐深愣了愣,擡手輕撫獨孤寂的背脊。

好像……多少還是有那麽一點點甜的。

來到這人身邊這段日子,可能多少……還是撬開了一點點他的心門吧——至少如今,這個人都已經知道要主動來找愛的抱抱了。

獨孤前輩。

你其實是……可以再多依賴我一點的。

……

旁邊的客棧掌櫃做生意那麽多年,也算是見過各種大場面。

什麽假山飛刀刺客碎石,呵呵,根本見怪不怪!眼前這白衣男子這般抱着那紅衣少俠不放旁若無人的……嗯,年輕人血氣方剛,同樣見的多了!

只不過……

“呃,這兩位公子……少俠?”

“在下并非存心打擾,但所謂良将配寶刀,美女……不不,少俠配英雄。這雀信琴,二位還要嗎?”

***

月色朦胧,姜慎行被纏成粽子貼着嘴掙紮不得。一個一米八幾的成年男子,卻被“何采薇”抗在纖細的肩上一路飛奔。

體位問題,大腿正抵着那人的胸。

24K純平鑒定完畢。

“‘虹鈴姐姐’,別跑啦!人家剛用了迷煙蠱,那兩個人是斷然追不上來了的!”

赤足的美豔苗疆女子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衣衫,晃動着銀白色的銀镯,在不遠處的月下呵呵一聲笑靥如花,莫名透着絲絲詭異的寒氣。

“唉,你看看你呀~”

“終日懈怠、武功不修,竟被人家兩個徒兒追着打!丢不丢人呢?”

說話間,竟已悄無聲息靠過來,纖纖紅蔻指還伸過來撥弄了一下姜慎行的臉。

“既要綁人出來,怎麽不綁個好的?綁這麽大個廢物,何苦來哉?”

“何采薇”聞言一聲冷哼,出口的聲音未經僞裝,已全然是成年男子的音色:“照你的意思,我則該去綁那唐門的二少?又或者,直接綁了獨孤寂回來?!”

姜慎行內心一萬個呵呵。

采、薇、姑、娘、啊!

老子自打穿越,整天看到的不是唐編星星眼追着大魔頭,就是宮渡和良宵旁若無人。好容易才覺得在這個世界性取向正常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你他喵的、居然是個女裝大佬?!

“……”

這天下大同的世道,真叫直男沒活路了。

“‘姐姐’,你有這功夫我陰陽怪氣的,”那苗疆女子狡黠笑道,“倒不如還是趕緊想想,這次又壞了大事,回去要怎麽跟教主請罪交代呀?”

“交代?”“何采薇”又是一聲冷笑。

“我以心神蠱催眠,假扮淩微樓主之女三月有餘,無論淩微樓還是獨孤寂等人,從頭到尾都無人有過半分懷疑!适才雖不慎被琴聲破蠱,但只要你不來添亂,我便是醒了也還可繼續扮作何采薇待在他們身邊的!”

“呵,我救了你,你倒過頭還怪起我來了?”

“難道不該怪你?”“何采薇”眯眼冷冷道,“心神蠱破,究竟是我意志不足,還是阿古夏你的蠱術不精,你自己心裏清楚!”

“我乃是聖蠍教主,你說我蠱術不精?好啊!既然如此,我留在這兒也幫不上‘姐姐’的忙,‘姐姐’自己一人,愛怎樣便怎樣吧!此事我會一五一十回禀教主!相信教主心中自有明斷!”

“喲,那你還不趕快去?多多努力,有本事吹上枕邊風那才叫真厲害!”

“你!哼!我再怎麽說,也是個貨真價實的女子,枕頭風~呵,哪天教主高興了可真說不定!反倒是‘姐姐’你就不一樣了,怕是再怎麽心裏想着那枝頭上高高的果子,也永遠都吃不到呢!”

“你——”

月下,阿古夏不再多言,只留下一抹戲谑的眼神,輕輕一躍便消失在灰牆綠瓦之中。

“何采薇”亦牙齒咬得咯咯響,一聲怒吼,直接把肩上姜慎行整個兒像是沙袋一樣重重摔在了地上!

“阿古夏!你從前就一心見不得我好!”

“這次便要讓你瞧瞧,看我如何扭轉乾坤,讓教主對我另眼相看!”

“便是扮不成何采薇誘那獨孤寂上當,難道我就一定治不了他?呵——天下魔劍又不止蝕骨一把,你便等着看教主賞我哄我,自己在一旁玩你的破蠍子吧!”

“……”被摔成狗的姜慎行百感交集。

反派死于話多,古人誠不欺我。男版“虹鈴姐姐”,還有“阿古夏”?言語間毒蠶教主穆馳應該也還活着,而且貌似存心要害獨孤寂?

這尼瑪信息量巨大啊!

沒想到網站裏飄紅的陰謀貼居然是真的,應該已經死掉了的人真的都還在!而且背後真的有貓膩!

呵呵,十分不妙。

更不妙的是,讓他一個NPC聽到了這等驚天內容。分分鐘立起要被殺人滅口的FLAG!

……

【唐編,唐編,求遠距離心電感應!】

【……獨孤前輩?】

【宮小渡,良小宵?】

【所以這招不面對面時就是無效的嗎?完了完了要死要死!】罷了,還是嘗試自行求生吧。

問題是,不會武功沒有光環,被綁了個死手指都動不了不說嘴還被貼住了,連忽悠功能都被禁止,這要怎麽求生?

最坑的是,死之前,居然還沒吃上那一碟小甜餅!

直接做了個餓死鬼啊喂!

【姜總!我聽得到!你人在哪?你還好麽?】【姜大哥,你沒事吧?】

“……”突然間,那邊幾個人的聲音一起傳入,姜慎行一愣,簡直如被聖光突然籠罩般的心花怒放。

雖然穿成了個沒名字的NPC。

但這自帶的BUG心電感應技能簡直絕了!上蒼眷顧啊!

【不……太好。但好歹看起來一時半會暫時應該還……死不了?】對面突然沒了回音,姜慎行緊張起來,大概過了幾十秒——

【快告訴我你在哪!】

呃,原來不是面對面的時候,這個技能還帶延遲效果的?

……

在哪,這還真是個技術性問題。

“何采薇”換上了駿馬,把姜慎行扔在馬背上。一路在林間月夜星馳,沒有坐标沒有GPS,鬼知道這是哪兒?

但很快,眼前就出現了夜色中沉靜的城池。駿馬從留好的城牆小門飛馳而入,肅穆的半山上亮着燈籠火光,一派林立的高樓名苑,一方十八層望江塔更是聳立雲端。

這個門派的建模,畢竟是姜慎行親自督導的。

所以很好認——正是他們一行人原本的目的地,滄瀾城的淩微樓。

……

“采薇!你大半夜的跑去哪裏了?爹爹四處找你!”

列隊火把,一個青衣中年男子臉色極難看地迎了出來:“你這馬後……這、這怎麽會是個男子?采薇!你一個大姑娘家尚未出嫁,怎可在大半夜的帶亂七八糟的野男人回來?”

淩微樓主何青野年近不惑,仍看得出年輕時的俊逸風姿。

而“何采薇”亦是厲害,輕而易舉便切回了少女的嬌音軟語,小女兒态地玩起了頭發:“爹爹,爹爹莫怪采薇,爹爹不是深恨那大魔頭以前害過阿娘,一直想找那大魔頭獨孤寂複仇的麽?爹爹你可知道,那魔頭已被楓葉山莊偷放走了?”

何青野臉色驟變:“你說什麽?秦熠!我不會放過那秦熠!”

“爹爹莫急!女兒一心替爹爹分憂,馬上這個便是女兒替爹爹抓來的那魔頭的貼身小厮!這些日子女兒看了,大魔頭待他不錯,多半會來救他的!爹爹,你快聽采薇的計策……”

姜慎行五花大綁趴在馬背上,一頭汗努力向外傳達訊息。

【獨孤前輩!是真的!你要信我!我親眼看到鴻飲、阿古夏他們真的都還活着!鴻飲就是那何采薇!我們現在人在淩微樓!】【但是唐編,淩微樓主對‘女兒’的身份不疑有他。他們如今聯了手,打算拿我做人質誘獨孤前輩出面!看他們的樣子,似乎要設天羅地網,你們千萬不能來!】……一個好的NPC,不可以拖累主角。

要有覺悟,像自己這般,懂事地将重要情報傳出去之後再從容就死。

姜慎行擡頭,望了望繁星天際。

唐編啊,我說不定……看不到你成功把大魔頭抱回家的那天了。

你要好好加油,抱得美人歸。

我若是死後能回三次元,會在那邊替你高興的。

半晌。【姜總你在胡說什麽啊,我們當然要去救你了!】撲通——

講真,有那麽一瞬間,姜慎行承認就連他這種筆直筆直的直男心,也仿佛困在塔樓上終于等到王子救援的公主看到了希望般,有了些輕微的萌動。

【你是被何采薇抓走的,我們本就覺得應該到淩微樓要人!現在馬車距離城池已經不遠,姜總別怕,再等我們一下就好!】男主……果然是男主。感覺男友力爆棚了。

唐編!我對你越來越有信心了!你、你一定能拿下大魔頭!像老子這種鋼鐵直男都硬生生被掰彎了一兩度,整天被你寵的那個還能撐着不彎?!

不過話說回來,老子一個一米八的NPC,總不能……真當公主等着被救吧?

又不是女主角男,就算被主角營救,營救成功的概率大概也不高。俗話說,求人不如求己……

“青野,怎麽了,這麽晚了出了什麽事?”

一道輕柔的女聲傳了來,嘈雜的人聲幾乎瞬間靜止。

姜慎行睜大眼睛,只見淩微樓主一臉溫柔地向一個水藍衣裙的白膚的少女迎了上去:“蘭兒,你怎麽醒了?”

“嗚,夫君這麽晚了不回房,蘭兒擔心你嘛!”

蘭兒?等等,這個長相……

這、這不是小師妹時蘭嗎?

但不、不可能啊!

若說虹鈴是被獨孤寂在極端傷心的恍惚之中草草埋葬的;而鴻飲、阿古夏什麽的,更是葬身毒蠶教一把大火尋不到屍體。這兩種情況,複活倒都還情有可原!

可時蘭的屍身,在書中卻由何青野、秦熠等人一遍一遍确認過,又怎麽可能還活着?

何青野對時蘭迷戀非常,因此在時蘭死後,恨透了獨孤寂。

不但在《天衍紀》中帶領淩微樓弟子多次“誅魔”,甚至在秦熠将獨孤寂囚禁與楓葉山莊後,還曾數次書信高壓要求秦熠手刃魔頭,秦熠不理,他還多次派人潛入楓葉山莊下毒暗算、辱罵折磨。

如果時蘭還活着,并且已經偷偷嫁給了何青野為妻,何青野還有什麽道理那麽做?

就算是書中情節,基本的因果邏輯也是要遵守的吧?

總不至于……

心裏糾結了一百一千個疑問難以解答,姜慎行只得弱弱地向己方人員回禀真相:【獨孤前輩,我、我還在淩微樓看到小師妹時蘭了!】……

何采薇便是鴻飲,當年小小的阿古夏也已經長大了。

毒蠶教主穆馳……也沒死。

如今,甚至還有時蘭……

“呵……”獨孤寂佝偻着身子一聲苦笑,微微閉目按住胸口,周身真氣卻忍不住弭亂四散。

這些人,都曾是他夢回深處才能得以一見的故人。

每一點回憶,都無比珍惜。

……以前總想着,若是……他們能都還在就好了。

如果有什麽辦法,能叫他們每一個都複活過來,那真的,就算讓他拿什麽去換都可以、拿什麽去換都心甘情願。

可是,可是……

真的,所有人……其實都還活着?

都還活着,卻單單把他一個人蒙在鼓裏,全不顧他這麽多年來的心痛難過。甚至,還居心叵測地喬裝打扮換了別人的身份,笑嘻嘻又來接近他……

真是諷刺……

“所以說,這麽多年來,他們都一直……在算計我、騙我是麽?”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騙我?”

“我做錯了什麽?”

雙目一紅,聲音沙啞,獨孤寂堪堪撐着座椅,想不明白。

“明明他們以前……都對我很好。小師妹她……從來沒跟我置過氣,虹鈴會找我喝酒、會聽我說話……阿古夏送我書和藥,穆馳更将蝕骨劍都給了我,他們真的、每一個都對我很好……”

“為什麽?我身上……根本沒什麽值得人騙、值得人搶的東西。”

“就算有,他們看中了什麽,也都是可以跟我要的啊……”

“我什麽都肯拿出來!他們要什麽都可以跟我說,我任取任予!”

“卻為什麽……為什麽要騙我呢?”

月光突然間被層雲遮蔽,整個大地一片幽寂的黑暗。

良宵連忙去翻火折子,點亮時,卻大驚失色。

只見獨孤寂雙目烈烈充血,抱着雙臂牙齒咯咯作響。車簾妖風卷動,幾匹馬在一時之間皆癫狂驚鳴不止。原本俊朗如玉的臉上,再度出現了一道一道只有魔化時才會露出的漆黑的鱗片紋路。

“獨孤前輩!”

唐深想着華小珍說過的不可妄動真氣,一時間又急又怕,正想着該如何是好,卻已被那人冰涼的手撫住了臉頰。

“……略言,別慌。”

修長的手指上,指甲突然間變得好長好尖,緩緩劃過唐深的臉頰,帶出了一絲刺痛的殷紅。

唐深瞳孔一縮。

雖是小傷,但他全然不曾想過獨孤寂會去傷他。

“你莫那樣看着我。”獨孤寂幽幽道,“我的神智還在,我沒瘋。”

“……”

“我只是不明白,真的不明白,為什麽每個人都要騙我。”

“或許是……騙我很有趣?又或者是……我生來無父無母、克親命賤。呵,所以,就活該一生被人折辱、活該被人欺騙?”

他垂眸,勾唇低聲笑了起來。

卻全非之前偶爾露出的那種垂眸澀然的似笑非笑。

更不是那日看到他被黏怪騷擾時,驚訝後的忘情取笑。

眼前的人笑容扭曲、神情倨傲,幾乎已不再是唐深這些日子來朝夕相處的那個的寡言內斂的男人。

他閉目,又睜開,仍笑着,幽微火光中,雙眸裏寫滿了暴戾、輕狂,帶着一點點輕微的瘋癫和疲倦,以及對塵俗無盡的嘲諷。

……

雖不是平日裏的模樣,卻也并不陌生。

因為,與其說那個愛種花種草、被人欺負了也低頭隐忍、會在他疼的時候抱着他去星枕泉的那個人是獨孤寂……

倒不如說,眼前這個,才是唐深原本預期中“獨孤寂”該有的樣子。

那個活在書中白紙黑字之間,讓他惋惜嗟嘆、心生憐憫的棄世魔尊。

那個偏執、暴躁,不相信任何人,即使在秦熠因“同門之情”頂着壓力不願殺他時,還目露兇光、在大庭廣衆下高喊“你還是殺了我得好,否則總有一天,我必讓你身敗名裂”的狂傲之人。

帶着淺淺血腥味的殺氣迎面撲來。

唐深卻毫無畏懼地挺起腰、擡起眼來,心中微疼,目光定定描摹着眼前這人的眉眼。

獨孤寂也只是個凡人而已。他隐忍了、死寂了整整五年,早該撐不下去了。

畢生所愛之人、所信之人,他想守着護着的,卻一個都沒守住。心痛欲絕淪入魔道,從此被天下之人唾罵痛恨。

可到頭來,他曾經拼命想守着的那些……又究竟都是些什麽人?

圍攻毒蠶教那日,他為護鴻飲身中劇毒,更抱着阿古夏,生生用肉軀擋了何青野三劍,至今身上還留有猙獰的傷痕。他全力保護的那些人,到頭來卻全都在騙他,踐踏他的感情,利用他的真心,害他萬劫不複。

他們為什麽這麽做。有什麽理由麽?

便是再有理由,也罪不可赦!

獨孤前輩……

顫抖着伸過去的手,唐深着實想要抱一抱那人該已冷得不像樣的身子,卻被獨孤寂死死捏住,凄然笑意裏,全是吃吃癫狂。

“呵,呵呵……怎麽了,唐門二少……也怕得發抖了麽?”

“你不是……一向不懼我這大魔頭的麽?”

那人呵呵苦笑了幾聲,繼而仰天長笑,周身席卷的戾氣大盛,厲厲卷了砂石塵土,甚至在宮渡的臉上擦出細小的傷痕來。

宮渡見情況大為不妙,擦了把臉便捏了佩劍想要上前,被良宵暗地裏一把按住。

“餘生!師父他到現在仍不對那魔頭設防,我怕他——”

“師兄放心,師父是不會傷害他的。”

是!我知道師父不會傷害他,可他會傷了師父啊!你看師父的臉被他劃得!

“你放心,師父一定收拾得了他,咱們看着就好。”

宮渡愕然,卻見良宵一臉篤定。

師弟你、你确定?他都瘋成那樣了,還那麽兇,師父真的拿他有辦法?

……

風停了,萬籁無聲。獨孤寂笑眼看着唐深,眸中仿若清明,又仿若已癫狂到了極點。

“說實話罷,略言,你又……想要什麽?”

“誰派你來我身邊的?唐門?你大哥?你跟我說實話,我不怪你。你以前對我好,我不會傷你。”

“你想要什麽?唐門想要什麽?”

“……說話啊!”

“呵,呵呵……”

“還說什麽要帶我找邪醫,找我師父。你真的……以為我就這麽傻,真就那麽容易上當,随随便便一句話便跟着你走了?呵,呵呵呵,簡直可笑!”

“其實,我早就知道的。”

“倘若我師父尚在人世,他又……怎麽會十多年扔下我不管?琴魔獨孤寂之名,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江湖正道三次誅魔,我又屠了整個鹽海城!師父他、他便是身在天涯海角,只要是心裏有我,又怎麽會不回來管管我?!”

“他其實……早都死了。”

“他早就……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死了!”

“我裝作不知、自欺欺人,只因為……你肯對我好。”

“所以就算是假的我情願被你騙!我想看……想看你能帶我去什麽地方,到底能對我好到什麽時候,呵……”

“可是,算了吧,我已經不想看了。”

“反正最後,你也都是要和他們一樣,倒不如……現在就走。你走,帶着你的徒兒走……我、我們只當、只當從來沒認識過。”

他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說完最後一句,恹恹往車架裏一靠。

胸口劇痛,周遭靜着,半晌身旁人未動。

獨孤寂想了想,再度苦笑一聲:“是了……這是你們的車馬,該走的人是我。”

正要起身,忽然卻被一股大力一扯摔在座駕上,怦然摔出一聲巨響。

雙肩被唐深雙手大力掐住,燭火明滅了數下,他看不清那人的表情,卻只聽得到隐忍壓抑的粗重呼吸。

“鬧夠了麽?”

“……”雙肩傳來劇痛。獨孤寂其實從來不曾和唐略言真正過招,只聽人說過他和秦熠平分秋色。但換成是秦熠,用力壓下來時,不該會有這種幾乎讓人裂骨的劇痛。

雖然很痛,他卻一點都不想反抗。

略言很生氣。

略言比他想象中還要生氣、還委屈。

後腰硌在車架上,此刻已和雙肩差不多生疼,獨孤寂卻僵着動不了半分。

悲哀地發現,自己其實根本……就一直在暗暗期待着對方這樣的反應。

說了一大堆,不安、指責,惡意揣測,卻都在略言發火的一瞬間,打從心底感到慶幸和喜悅。

……

也許一切都是真的。

也許,他真的只是單純地想要幫我而已。

這些日子,他的笑、他抱起貓時的溫柔表情,他幫忙種的花種的草,都只是因為他單純地想對我好。

他只是天性溫柔,別的什麽都不想要。

……

但是,堂堂唐門二少,天資不凡又前途無量。卻扔了執劍長老之位,還帶了兩個最出色的徒兒,只為一路陪着個大魔頭跋山涉水。全然不怕被拖累、被冤枉、連帶着家門名聲掃地。

誰都不傻,天底下又怎麽可能有這種不合情理的事?

……

天是幹的,風是暖的。

明明是一個晴朗的夏夜,卻有什麽像是雨水一般冰涼的東西,一滴、兩滴,掉在臉上。

恍惚間,融得獨孤寂心底一片酸澀柔軟。

他心頭一顫,突然覺得自己說錯話、做錯事了。

“獨孤前輩,我明白的,被信任之人欺騙辜負,任誰心裏都會難過。”

那人的聲音波瀾不興,夜色中,聽不出半絲波動。

“那些人不該騙你,你難過,想要發洩,這都沒關系。但你……是真的在懷疑我別有所圖麽?”

“……”

“你剛才……到底說的是氣話,還是真的想趕我走?”

聲音始終不變,沒有帶上哭腔,仿佛剛才那落在他身上的真的只是雨水一般。可空氣中卻有種山雨欲來的詭異安靜。

獨孤寂也算是生來死往過多次的人了,在那一瞬間,竟有些莫名的緊張和無措。

“告訴我,獨孤前輩,你是真的想趕我走麽?”

我……不想。

獨孤寂微微擡起手臂,想要抓住那人的衣裳,胸口卻突然一重。

那人的額頭抵上了他胸口,沉沉的、暖暖的。

“我本來……沒有打算說的。”

“本來想着,只要能待在你身邊一直照顧你就行,畢竟我從小……就沒有一定要把喜歡的東西據為己有的習慣。”

“本來是打算……若你始終不能覺察,我、我或許永遠也不會說的。”

“因為我知道你的心意和我不一樣。”

“我害怕你……會覺得我奇怪、覺得我有病,以後會疏遠我、再也不理我。”

“……”喜歡的東西?心意……?

“但反正,不說的話,你恐怕一直都要對我心存疑慮。橫豎都是死,呵,我也真是……幹什麽就被你逼到了這個地步?”

那人放開了他,吸了一下鼻子,擦了一把臉。

突然間又俯身下來,呼吸突然間再度變得好近。

黑暗之中,仿佛有什麽小小的、不可思議的東西正要按耐不住破土而出,獨孤寂直覺想要阻攔,卻又懷着一絲莫名的期待,整個人恍恍惚惚間,只聽那人的聲音低沉,在馬車裏帶着些說不清楚的暧昧回蕩,蹭得他耳朵發癢。

“你不是……問我想要什麽嗎?”

唇角,有什麽暖暖的東西蜻蜓點水而過。

馬車該是全然封閉着的,垂着簾子,四四方方嚴嚴實實。可在那一瞬間,獨孤寂卻不知透過什麽,在之後的每一次回憶中,都異常看清楚地看到了滿天的繁星。

“我想要這個。”

“獨孤前輩,我喜歡你。”

“我有想要的東西,我想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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