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搶救室大門緊閉,張景松在外等待,結果懸而未決。

唐瑞湊在他身邊低聲解釋,“景松,你一定要相信我,這件事情真的不是我透給他的。我不可能害你,對不對?”他恨恨詛咒,“這個禍害……當初就應該把他打掉!”

他說什麽,張景松一句也沒聽進去,只想清靜一會,“我知道、我知道……”

劉以亨趕來了,向唐瑞略一點頭,算是招呼,轉向張景松,“情況怎麽樣?”

“還沒脫離危險。”張景松輕描淡寫地帶過,“以亨,又要麻煩你,幫我個忙,去分局那邊,把我幾個親戚提出來,小梅跟孟曼在那,你聯系她們。”

“閑話一句。”

“我跟你一起走,公司有幾個人也進去了。”唐瑞與劉以亨先後離開。

大妹在與孟家人交涉,只有張景松和母親守在走廊裏。張母坐在長條椅上,背靠牆壁,盯着紅燈,眼淚幹涸在布滿皺紋的臉上。

“景松……”

他走到母親身邊。

老人按着胸口,“媽心裏空蕩蕩的,總感覺……你爸這次恐怕挺不過去了……”

“媽,你別自己吓自己。”張景松将手搭在母親肩膀上。

或許兩個長期彼此陪伴的人真的存在心靈感應,正如張母預感的那樣,張父沒能活過那個混亂的夜晚。孟家人本來吵着要精神損失費,見是這個情況,不好意思再開口,鬧劇就此落幕。

一直到辦完父親的後事,張景松才回到家。他心神俱疲,鞋也懶換,躺倒在沙發上,精神在一片空白和虛無中漂浮。

簡陽聽見開門聲便飛跑出來。這幾天他數着日子度過,再見到張景松,恍如隔世。兩人打了個照面,簡陽又想起那天的瘋狂之舉,心裏砰砰直跳,血液上湧,整張臉漲得通紅,怯怯地叫了聲張叔。張景松一言不發,面無表情,見他如見空氣。兩人擦肩而過。

簡陽的心吊在半空。他最害怕的就是對方的漠視。這些天他給張景松發了無數消息、留言,反複道歉,但沒有收到任何回複。他想對方可能真的要與他一刀兩斷,可是在沒有見到張景松之前,心裏總存在着一點點僥幸,或許,張叔會原諒他呢?上次,他趁對方熟睡時進行猥亵,男人也沒有發怒。

今天,他終于見到了張景松,他的幻想破滅了,對方的态度擺明着是不想與他再有何瓜葛。

簡陽急得大腦發炸,跟随張景松的腳步,在沙發前跪下,抓着張景松的衣袖,“張叔,我知道我錯了,我對不起你,你打我、罵我,随便怎麽樣,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張景松閉着雙眼,恍若未聞,輕輕把襯衣袖子從他手中扯出來,十指在額頭上按摩。簡陽連忙挪動膝蓋,來到他腦袋後方,“張叔你累了吧?我幫你揉、我幫你揉。”

張景松試圖揮開他,但敗給了他的不依不饒,垂下胳膊。簡陽在男人的面部和頭頂細致的按壓,忽然見到黑發叢中一縷銀絲,心裏泛起一種難以言喻的痛楚,俯身親吻對方的鬓角。他出乎意料的舉動令張景松一陣顫抖,收緊下巴,帶有防禦性的。然而簡陽只是吻了吻他,沒有進一步深入,仍然在輕緩地替他推拿頭部。張景松逐漸懈怠下來,恹恹欲睡了。簡陽一直按到他睡着,輕手輕腳替他脫去皮鞋,蓋上薄被,把空調打到舒睡模式,自己蜷縮着趴在他身邊,盯着男人輪廓分明的面容。他這些天失魂落魄,也沒睡過一個好覺,這時守着張景松,像看護財寶的惡龍,終于覺得安穩,一會兒,眼皮打架,也沉沉睡去。

醒來時已是黃昏,夕陽的餘晖透過窗戶,金光刺目。

沙發上是空的,張景松不知所蹤,簡陽一下子驚慌失措,差點大呼出聲,轉過頭,見男人站在落地窗邊,望着中庭的景色,這才踏實下來。

窗戶打開一條縫,微風翻動張景松的頭發,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射在木地板上。簡陽跪久了,雙腿發麻,來回活動了一陣子膝蓋才站起來,走到他身邊。

張景松嘴唇發白幹枯。

簡陽關心他,“張叔,你口渴吧?”去倒了一杯水,又拿出冰箱裏切好的西瓜。

張景松對他全不理睬。

簡陽心裏發緊,說,“張叔,他們是不是還在找你的麻煩?你就把我交給他們吧,讓他們來找我,我做錯的事情,應該我自己承擔。”

張景松扯動了一下嘴唇,轉過頭,盯着他,“你怎麽承擔?”

他總算願意同自己講話,簡陽雀躍不已,這個問題他想過,“我去找孟家人,就說,是我在撒謊,我是不願意你結婚,怕你成了家就不照顧我了,才胡編亂造的,我會求孟阿姨,讓她……”簡陽說不下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他說這番話是違心的,他不想要張景松結婚,即使只是做戲,可是,他想清楚了,他沒有立場去阻止對方。

“沒有這個必要了。”張景松嘆息一般,“我爸已經去世了,小陽,就在那天晚上。”

張景松說得很輕,但簡陽如遭雷擊,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劉以亨在他面前遮遮掩掩,簡陽是感覺,這些天發生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但他怎麽也沒想到,會是這樣。他忽然想起什麽,扭過頭,望見張景松搭在沙發背上的西裝外套,袖子上別着黑紗,在空調的冷風中微微翻動。

黑色,宣告終結的顏色。

他沒有辦法繼續留下來了,簡陽意識到,他的任性妄為已經在他們之間劃下了一道永遠的鴻溝。他間接地害死了對方的父親,即使不是出于故意。

簡陽回到房間,往書包裏塞衣服,眼淚不停地掉落,視野一片模糊。他沒有多少行李,很快就收拾好了,把鑰匙放在茶幾上。張景松仍然站在窗邊。他望着對方颀長的側影,吸吸鼻子,壓抑自己的哽咽,“張叔,我走了,不會再煩你了……”最後,他頓了一下,賭誓般的低聲說,“我永遠都忘不了您!”

張景松只答了一個字,“好。”

簡陽想沖上前抱他一下,再聞一聞他身上沉穩的冷香,但又不敢,躊躇了片刻,狠下心,轉身離開。剛走到門口,被一聲譏诮勾住了。

“闖了禍就想走,你玩我?”

這個黃昏極其安靜,甚至能夠聽見空調送風的聲音。他是不是出現幻覺了?那聽起來像是一句挽留。簡陽渾身顫抖起來,雞皮疙瘩順着背脊上行。

他轉過頭,張景松沒有再看窗外,而是盯着他,表情在逆光下複雜深邃。

簡陽馬上扔掉雙肩包,三兩步折返,在男人腳邊跪下,展開胳膊,攔腰抱住他。

“我不想走,張叔!我想留在你身邊,給你當兒子!”

張景松想起他的酒後之語,半眯着眼,挑起他的下巴,“還想操我?”

簡陽眸光閃動,見他臉色平靜,嗯的一聲,承認了。

兩人在夕陽中對視,黑乎乎的剪影連成一體。簡陽毫不避諱張景松的視線,眼裏流露出一種坦率的熱望,一種癡迷的執着,落日熔金映在他眼底,燒得發燙。張景松不得不相信,他錯了,之前他太過大意,沒有把簡陽的告白當回事,以為那只是一時半會的迷戀。

“你真是個奇怪的小孩。”簡陽就像一個無序粒子,超光速遷躍進他的生命,突如其來,橫沖直撞,把世界攪亂。

“讨厭的奇怪嗎?”簡陽小心翼翼地問。

張景松避開正面回答,“小陽,你不要誤會,我爸去世跟你沒有關系。”事情發生時,張老爺子在樓上包廂裏陪客,根本不知道,他太高興,禁不住誘惑,喝了點小酒,引發中風,樓下打起來的時候,人已經處于彌留狀态。或許是因為,他得償所願,失去了求生的意念,雖然送醫及時,還是去了。

簡陽安慰他,“張叔,你不要難過。”

張景松臉上露出沉思的神情,“問題就在于,我一點也不難過。在殡儀館,念悼詞的時候,我哭了,可是我覺得,我只是在做戲,扮一個大家心目中的孝子,而且演技很糟,我拼命回想小時候,才擠出幾滴眼淚,其實我的心裏沒有一點悲傷的影子,倒是很輕松,好像終于解脫了。小陽,他是我爸爸呀,你說,我是不是一個壞人?”

這是他最真實的想法,因為太過陰暗,他跟誰都沒敢說。似乎在五年前,父親拿撐衣杆把他打得遍體鱗傷的那個時候,他們之間的紐帶就已經斷掉了,接下來五年的冷戰,又将過去的情誼全部磨平、磨幹淨了,一點都不剩。

“張叔,假如我爸爸現在去世,我也不會流眼淚,那麽,我是壞人嗎?”

張景松怎麽也想不到,他會與一個晚他兩個時代出生的小年輕産生共鳴。他笑了,擰簡陽的鼻尖,“喝醉的你,很壞。”他相當于是被迫在所有親朋好友面前出櫃了。

晚霞在男人臉上灑下燦爛的色彩,簡陽心裏的石頭總算落定,仍然不敢過于放肆,信誓旦旦保證,“以後再不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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