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沽酒老窖(五)

陸小鳳重新要了一間房,要了一桶水,再要了一桌子好菜。

他當然會記得老板收拾原來那間客房時的表情。肥厚的下巴從兩層擠成了三層。一雙鼠眼原本就小的像豆丁,現在更是眯的像是一個豆沫。

老板哆嗦着身子,恨不能倒抽一口氣暈過去。他兩眼一翻就往後倒。

陸小鳳笑眯眯的接住了他,一掐人中。力道之大,只能讓人咯的一聲‘悠悠醒來’。

外加一錠明晃晃的銀子。

老板的暈頭病就好的徹底了。

房間是隔了兩道回廊院的獨立木閣院,依然是被他給包了。

水是重新燒開的熱水,兩大桶,涼成了七分熱,他才舒服的泡了進去。

菜是當地的時令菜,蒜泥白肉拌豬肝是要的,爽滑微辣,在這種時節吃最好不過。再來一盤蜀秀金雞,一樣杏鮑菇燒魚,一盆涼拌豆腐素粉皮,合上一道雪裏青,雪裏青正是糯嫩的時候,吃着十分的爽口。自然少不了脆皮填鴨。

最後上來一鍋涮羊肉,得吃的汗出來了,才覺一股熱氣通到底,無比的舒暢。

酒得等花滿樓來了再拍封泥,那是最香的。

終于能不受人打擾的洗完澡的陸小鳳一身輕松,甩着袖子走出門,側目一瞧。

夕陽早已落下,絲絲餘晖都已收盡,夜幕當空,深邃透着藍。

太陽的落下,月亮的升起,那是一個新的開始,對陸小鳳而言,時候依然算早。

這個時候梅花剛謝完,三月裏桃花開吐蕊,淡雅的香氣有點甜。

梅香清幽孤寂似天上來。桃花粉豔多馥郁。仔細一嗅不知何處起,閉目養神間卻又萦繞不去。想起梅花,陸小鳳想就到了萬梅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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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開萬裏花滿園。

萬梅山莊有他的朋友,一身白衣似雪,長身而立。笛聲悠揚梅落肩頭。再有那地窖深處不甘寂寞透也芬芳的醇厚美酒。

真是一處絕佳的去處。

不是什麽大日子,也不是旺季食季。黃裏鎮不大,來往人不多。此刻生意有些清閑。

青木方桌被小二擦了一遍又一遍,亮锃锃的,可堪比老板肥滿的臉上那層油光。

堂前櫃後,老板頭一點一點的打着嗑睡。

陸小鳳走過去,先是朝老板臉上吹了一口氣。左右瞧了瞧,又拿起一枝毛筆倒轉筆頭,往客棧老板下巴上戳了一戳:“若是你看到有一個斯文秀氣的年輕人來找我,就說我先出去了,讓他去我房間等上一等。”

睡眼惺忪的老板先聽到一個讓他心裏寒了足有一個時辰的聲音。再一開眼見到四條眉毛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頓時跟被人澆了一桶涼水一樣的清醒。

陸小鳳把那支毛筆在指間轉了一圈,輕輕往櫃臺上一戳,一個洞。筆末入木深三分。

他氣定神閑的看着老板,道:“我說的話你聽見了?”

老板瞪圓了那一雙小眼睛,說着話舌頭都在打結:“聽見了,聽見了。”

陸小鳳撚了撚自己的兩撇胡子,朝他眨了眨眼道:“你看見我的耳朵有幾只?”

老板愣愣的伸出兩只手指,原本很确定,現在突然不确定了。他道:“兩只?”

“對。”陸小鳳愉快的笑道,“不但有兩只,還很正常。所以,你說一遍就夠了。”

陸小鳳的心情很愉快。他當然愉快。

沒有人來找他的麻煩,此刻又是夜風從黃昏時的和暖轉微涼,空氣中的濕度正好,不幹不悶。頭上一輪明月缺了一口子,像是一個給人咬了一口的大餅。是三月十八。滿月剛過。塵世熱鬧,明月清冷。再加上他方才戲弄了一下大老板。

所以陸小鳳此刻的心情真是好。好極了。

他并非存心戲弄大老板,只是忍不住。因為客棧的大老板長的有些像朱停。他的一個朋友,一個混蛋朋友。雖然是混蛋朋友,卻也是好久未見。好久未見的朋友總是讓人想念的。不論是想念混蛋,還是混蛋的老板娘。

陸小鳳抿着嘴樂,兩幅蠶絲寬袖随着他的動作晃蕩。蕩紅了一旁姑娘的臉。

小鎮不大,一應俱全。

白日裏的喧嚣還沒有到落幕的時候,此刻紅燈點起,繁華不輸白晝。

路邊的馄饨攤熱氣騰騰,老板還沒有收攤。

街邊挑着擔的雜貨郎大聲的吆喝着閑逛的人們去買貨。

天黑視野暗,誰知道那銅鏡上的珠綴是不是少了幾顆,一把木梳是檀木做的還是松木做的。因此買的人并不多。也因此雜貨郎還在大聲的不遺餘力的吆喝。

陸小鳳走了一段路,瞧了瞧挂燈的地方,摸了摸雜貨郎竹筐裏的一個小木槌。一彎腰坐進了馄饨攤。他叫好的酒菜還在廚房沒有拿上來,因為花滿樓還沒有來。朋友還沒有來,自然是得空着肚皮去等的。陸小鳳一向很仗義。

不過晚飯雖然沒有進肚,卻可以先吃些小吃墊底。

時候漸漸晚了,終于到了該回家的時候。賣馄饨的老頭子舀出了最後一碗馄饨,自己慢慢的吃了。攤頭裏的人們一個一個的散去。當一大鍋馄饨連湯都沒有的時候。老頭子收拾起了半遮的簾布,桌凳,鍋碗。準備回家。

今天賺了八十個銅錢。

白頭發白胡子的馄饨老頭借着光,又把油光閃亮的銅錢數了一遍,小心的拿藍面布包着,塞到了懷裏。欣慰的笑開了臉上的褶皺。

突然間視線一暗。

幾個人猛的沖了進來,差點撞翻了他還沒收全的桌凳。

老頭子吓了一大跳,連忙擺手道:“沒有啦,今天的馄饨賣完啦。”

街上已漸冷清。

其中一人在他的鋪子裏轉了一圈,一把大刀铿然出鞘。刀面反射着寒光。映出一張面孔赤髯如虬,吊睛銅眼。他聲音粗大,沖着那在刀被拔.出來時就被吓的哆哆嗦嗦的白胡子老頭喊道:“我且問你,方才進你這馄饨攤吃馄饨的一個人呢?”

白胡子老頭縮着身子抖着聲音道:“進我這馄饨攤吃馄饨的人很多,大爺要問哪個?”

那赤髯如虬的大漢粗聲喝道:“一個長着眉毛和胡子長的一樣的人!”

白胡子老頭心中叫苦不疊:“大爺喲,老漢我這眼睛,就是他頭發眉毛都長的像胡子,我也是看不見的喲。”

“大哥,少跟這老頭子廢話。”後來一人紫面長須,腰間綁着一條銀鏈,目光森冷更甚刀光,在那赤髯如虬的大漢耳邊冷冷道,“陸小鳳狡猾無比。鐵定是早就溜走了。”

赤髯大漢瞪着雙目道:“這裏上有遮布封頂。左右無縫。只有前面一道布門。他怎麽走的,打洞麽?”

再有一人黑面,額角一道十字疤,手上戴着兩只怪異的手套,指尖如利爪,聞聲冷言道:“雙飛彩翼陸小鳳。兩只眼睛三只手。聽力極佳動作極快。輕功身法更是我等力所不及。他雖然不是耗子,卻只怕連耗子也溜的沒有他快。”

說話的再有一人,聲音比之前兩人的粗犷,卻是又尖又利,和他的虎面熊軀極為不襯:“聽說當年他可以躲過西門吹雪的追殺。可以躲過西門吹雪的人,這一個小小的馄饨攤,是決不會困的住他的。”

跟丢了人,卻被對方反知行蹤,此刻自己那幾個兄弟又都在說着陸小鳳的厲害之處。赤髯大漢聽的頭疼。沉聲喝道:“好了!多說無益,莫要長了他人威風。”

那十字疤開口道:“可是大哥,從陸小鳳手裏拿東西無異于拔西門吹雪的頭發,偷司空摘星的荷包。”

赤髯大漢道:“可他畢竟不是西門吹雪,也不是司空摘星。我們兄弟四人聯手,總能尋到一線機會。只要東西,不搶人。”

原來那赤髯大漢,紫面長須,十字刀疤,又尖又細。正是山西四怪,斷頭刀杜本意,勾魂鎖常勝,豹子手林大木,最後一個鐵掌曹長青。他們四人是山西人氏,不知怎麽居然跑到這川地泸州城外黃裏鎮來了。

杜本意一臉赤髯似虬,便效仿風塵三俠,自稱虬髯客,是山西四怪中的老大,一手斷頭刀法狠且猛,力逾千斤,架的住鐵錘,削的斷鋼筋。常勝一條勾魂鏈,堪可媲美昔日的勾魂手,只可惜當年的勾魂手沒能勾走別人的命,自己卻先進了勾魂司。

此時此地,大約也是聽說了陸小鳳的事情後,聞風聲而來。

找到了陸小鳳,又跟丢了陸小鳳,并不是一樁讓人多懊惱的事情。

因為陸小鳳的腳底本來就似抹上了油。

他要是不讓人跟,你就算是想破了腦袋,也是找不到他的人。

山西四怪既然來了,別的人會不會來呢?

山西四怪既然一直盯着陸小鳳,別的人會不會也在哪裏盯着呢?亦或是,同之前的疤刀七一樣,蟄伏在暗中,像是藏身于黑暗的蠍子,一個不小心就咬你一口。

月上中天了,清冷的月越發清冷,喧嚣的塵世也不再喧嚣,終于要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

青石板上走着的人已然沒有,就連影子也沒有一條。

山西四怪一腳踹翻了那條還沒有收起來的凳子,提着刀沉着臉,就如同他們闖進來一樣,又很快的出去了,四條影子在青石板上一晃而過,連丁點蹤跡也沒有留下。

被人遺忘了很久的馄饨老頭終于從一旁的角落裏顫顫巍巍的走了出來,重新放好鍋具,數好銅錢,邁着小步推着車,往家裏去了。

香噴噴的馄饨鋪子走掉了最後一個人,此刻空空蕩蕩。

那原本吃着熱騰騰馄饨的陸小鳳,是不是真的學了耗子打洞溜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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