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沽酒老窖(十三)

羊皮紙。

就真的只是一張羊皮紙。

上面空無一物,連個墨團暈漬也沒有。

它不在人的手中,不在人的眼中,僅僅是放在了桌子上,平鋪在那裏,任由燭火暈暈,給它打上了一層暖色的側影,微微跳動,平靜的好像無關世事。

就是這麽一個東西,看着白淨,實際卻染了多少人的鮮血。

衆多人所要搶奪的一件東西,陸小鳳卻不看。

他不但不看。還閉了眼,在睡大覺。

陸小鳳躺在床上。睡了足有一天一夜,如果按正常的時間概念來算的話。他曾經在龍翔客棧睡了足有七天七夜,一動不動,沒有醒過,要不是小北京看他還有胸口起伏,他簡直就要以為這位客官将要睡死了。

所以一天一夜,對于陸小鳳來說,實在不算什麽。

他不急,總有人急。反正愛誰急誰急,總不是他急。

所以陸小鳳心安理得的躺在床上,長長的睫毛打眼睑下側打上了陰影。他無疑是一個很好看的男人,一個可以讓人怦然心動的男人。

這個令人怦然心動的男人在悶頭睡大覺,睡的毫無心理負擔。

他不止睡了,還做了一個夢。

原本應該是一個美夢。

夢裏他邀了花滿樓同去萬梅山莊飲酒。

疏影橫斜映清潭,風遞幽香素豔寒。那一樹樹,一株株梅間點園,酒香梅香,也不知哪個更容易讓人醉。花滿樓願意進山莊了,西門吹雪願意拿酒出來了,歐陽情在小廚房做着油炸田螺,公孫大娘擰着他的耳朵,薛冰卻在對他笑。然後她跺着腳,嫣紅的笑顏滿是小女兒的羞澀,卻罵着陸小鳳說大混蛋你為什麽只有有事求我才來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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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小鳳心中不知為什麽很欣喜,他很願意看到薛冰對着他跳腳。卻在他要回答的時候,面前的薛冰突然變成了另一個人,那個人不但有着一身粉衣服,更有着一張少女般嫣紅的臉,朝他眼波一抛,笑吟吟道,我不只要女人,也要男人。

陸小鳳心裏頭一陣氣悶,再一看,卻見一個英俊的華服公子扯着自己的衣服大聲喊着,快打我快打我!西門吹雪匆匆離去,陸小鳳忙喊住他。劍神冷冷回頭,我要去吐。葉孤城卻用了一招天外飛仙持劍攻了過來,不準吐,先跟我再戰一場。

花已凋零。踐踏成泥。

一壇壇的酒壇被打破,淌了一地,滲入到了泥土裏。

眼睜睜看着這混亂的局面,陸小鳳也隐隐知道自己在做夢,心裏慶幸着花滿樓還算正常,一轉頭,卻看到花滿樓也換了一件粉紅色的衣裳,笑起來也像是少女情窦初開一般的粉紅,對着另一個人說,有的時候,我連你也想要。

于是陸小鳳‘啊’的一聲驚醒過來。

燭火燃了半截,沒有人換過。燭蠟溶化後沿着燭臺淌了下來,又凝固在那裏,就像兩串欲落不落的淚,挂在那邊,此時此地,此情此景,最能觸目傷情。

他呆呆坐了半晌,想起夢裏情景,不由得好笑起來。

他要告訴西門吹雪,他說想去吐時的表情實在讓江湖中人都該看看。他也要告訴花滿樓,粉燕子的衣服果然是個男人都接受不了。他還要告訴歐陽情,薛冰……

薛冰。

陸小鳳的笑慢慢斂了起來。

薛冰是一個如花一樣的女孩子,然而已經不知道躺在哪裏了。

怪不得夢中見到他的時候,他心裏隐隐的有着些許快活。

原來雖不曾刻意想過,但終究還是希望她還活着的。

陸小鳳的一生中,有很多朋友,有很多敵人,也有很多只是見過一面的陌生人。

這些人裏有的人活着,有的人死了。活着的不多,死的了不少。

活了三十載。生命裏來過又去過的人,就像是這燭淚一樣,一滴,一滴的就淌走了。

薛冰,上官丹鳳,公孫大娘,葉孤城,李燕北,甚至是粉燕子,小白龍,宮九。

細細數來,如今還好好的在他身邊的至交好友,似乎也就那麽幾個。

陸小鳳嘆了一口氣。

老實和尚真的不老實,木道人也不是真的道人。

那該不會,苦瓜大師……也真的是只種苦瓜的罷。

黃粱一夢還是南柯一夢,好像都算不上。

或許可以算是,半場浮生半場夢?

倘若有一天一直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陸小雞咯的一聲背氣了。不知道西門莊主願不願意不剃他的胡子而給他喝酒。也不知道司空摘星會不會給他翻三百六十個跟頭。

至于花滿樓……他該當也是會難過的罷。

在這被全然封閉的小屋外的天,已漸斬日落星起了。

屋裏的人在撥着燭芯。

屋外的人又在幹什麽呢?

陸小鳳呼了一口氣。抛開些許感傷,他又是那個牛肉湯扣了一頭可以當澡洗,被人踹了一腳能當搔癢,堵個錢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出老千的陸小鳳。

睡飽養足精神的陸小鳳開始在屋子裏踹牆,大聲道:“來人啊!酒呢?花魁呢?”

“有沒有人?”

“喝不飽眼花,沒美人手抖。眼花手抖看不了圖啊!”

陸小鳳在屋子裏來回的踱着步,時不時跳上幾跳,一只手在牆上溜了一遍又一遍,跟念經似的嚷:“酒要上好的竹葉青,要沽酒老窖的竹葉青。女人要最好的女人,要留春閣的女人。酒用來喝,女人用來倒酒。女人用來倒酒,酒用來喝。不出聲就是龜孫子。”

“廢花豬葉柳輕輕,是個騙子精。龜孫子好,王八羔子壞。騙子精不好也不壞。原來是好壞不分糊塗精。”自得其樂的編排着,陸小鳳樂的哈哈大笑,笑的拍牆拍腿。

門板咯咯聲傳來,一個人逆光站在門口,陰沉着一張臉、

陸小鳳道:“原來你沒聾。”

柳輕輕道:“酒已經喝過,美人已經送過。你還想要什麽。”

“酒喝夠不錯,美人就該再來。”陸小鳳摸着胡子,愉快的說,“我還想去茅廁,你知道,肚子疼不利于思考,拉在身上會讓我很尴尬。尴尬了會變笨。”

柳輕輕陰沉着一張臉,咬着牙道:“七天。陸小鳳,給你七天的時間。如果七天後你交不出答案,你就留些銀子給自己備棺材吧。”

最近留春閣很忙,忙的不是嬷嬷,卻是客人。

他們忙着吵架。

王家通鋪的王老板有着一個大肚子,娶了一房妻三房妾,眼睛仍盯着留春閣裏頭的姑娘不放。他兩三天來一趟,可是,也有兩三天沒有約到閣裏的花魁了。

想起那秀發烏黑如緞,輕羅軟衣下勾勒出曼妙身姿的花魁。王老板就覺一股邪火從身體裏竄出來,真燒到了他的眉毛,不是欲.火中燒,而是怒火中燒。

他拍着桌子怒喊道:“來一趟不見一趟,是哪個龜孫蛋王八羔子這麽得意占着人不放!莫非是你們不想做生意了,故而放出的屁話?”

留春閣的嬷嬷實在為難:“王老板,撷花是真的不在。前陣子來了一個大人,把人給接走了,說是過些天再送回來。您也知道,那官家的人咱們惹不起。”

放屁!那王老板剛要大罵,突然聽到了‘官家’這個詞。生意上的人,再橫再有錢,總抵不過皇帝下邊有權的人。王老板再家財萬貫,此刻也不由得小了聲,瞪大了一雙綠豆王八小眼睛,顫着胡子道:“你說,是官家的?”

那嬷嬷見王老板弱了氣勢,底氣就足了起來,說話也帶了些得意的口吻:“可不是呢麽。雖說穿了便服,可嬷嬷我是什麽人,他是拿刀的還是使槍的一眼就能瞧出來。”

王老板似乎有些害怕自己剛才的妄言了,卻又抱着一絲僥幸的心理,想着若是尋常小官,塞點銀子也就過去了。便伸了伸食指問道:“這層?”

嬷嬷存心想讓王老板好看,故意放下他的食指,豎起了他的拇指。

王老板面上臉皮一抖,心中後怕不已。一張黑臉漲成了豬肝紅,簡直就是坐立難安。

那嬷嬷心裏得意,總還要給他找臺階下,便堆起一張笑臉道:“雖然撷花不在,還有其他好姑娘給您留着呢。您跟我來吧。”

順勢的臺階,王老板鎮定下來,又一次傲慢的擡起頭,活像是個仰着脖子的千年王八。

同樣的,泸州城裏還有一件不為人注意的事。

這件事讓沽酒老窖的何老板很高興,但也累了些。

每日的新酒原本只要五壇,放在桌上讓客人自取便可。

如今他還要再多弄出三壇來。

因為總有人每日定時來取。

那個人從來不多話,只給一大錠銀子,然後拿酒。

雖然有些奇怪,但只要有收入進賬,何離并不以為意。

他只是偶爾有想,或許出門取個經是有好處的,要不怎麽店裏的生意多了呢。

只有一個人很為難。并沒有高興。

那是梧桐春的小二。

收了房錢,卻沒人住,也沒人退。豈非是浪費?

那兩位大爺訂了房間,卻一直不在,那這屋子到底是留着,還是給人退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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