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沽酒老窖(十四)

柳輕輕已經坐在那邊看着陸小鳳很久了。

他沉着臉,一把長須好像快被怒火點着了一樣,幾乎都要開始冒煙。

陸小鳳雙手交枕趴在那裏,他的面前擺了一張羊皮紙。

依然是那一張潔白幹淨的連點墨漬也不曾暈染的羊皮紙。

五日已過。

這五日間,美酒依然由美人送了過來,柳輕輕他們卻并沒有過來。而今天,柳輕輕來了,他從一個時辰之前過來,從來開始,就一直坐在那邊,沉着臉看着陸小鳳。

他不開口,陸小鳳便也不開口。

比誰耐的住氣,他一向是贏家。

柳輕輕當然勝不過陸小鳳,因為陸小鳳是和西門吹雪比的。誰能和西門吹雪比不說話?陸小鳳雖然一直在西門吹雪面前輸,卻也因為這個,從來在其他人面前贏。

更何況,七日之約就要到了,陸小鳳卻整日吃飽了睡睡飽了吃,絲毫沒有動靜。柳輕輕如何耐的住心。他看着陸小鳳道:“還有兩日。”

陸小鳳點了點頭,只專注的看着那潔白幹淨的羊皮紙,道:“還有兩日。”

他繼而問道:“為什麽千面夫人不來。”

柳輕輕說:“她怕不小心把你變成一個死人。”

陸小鳳于是就笑了,挑起了四條眉毛在笑:“這豈非說明我的魅力很大?”

他的魅力當然大,足以大到迷倒八歲至八十歲的女人。

柳輕輕哧之以鼻,只道:“你看出了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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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小鳳伸出了兩根手指晃了晃:“還有兩日。”

柳輕輕深吸了一口氣。

陸小鳳卻尤不知足,微笑着說:“你急什麽呢?”

柳輕輕怒極反笑:“我不急。兩日一過,你可以去和閻王讨酒喝。”

他這話裏意思十分明顯,不過陸小鳳絲毫不以為意,他有很多次在閻王殿前路過打了個彎,結果閻王說我這裏供不起你酒,給不起你女人,你還是回去吧。于是他又回來了。

陸小鳳拿手指拎起那張羊皮紙,在燈火上熏烤着。

柳輕輕神色緊張,道:“怎麽樣?”

除了那紙被熏的黃了些,并沒有變化。

于是陸小鳳又從桌子上拿起一壺茶,往那羊皮紙上澆了下去,薄薄的一張紙瞬間被水浸透,現在潔白幹淨的羊皮紙不僅是黃的,還是濕的了。

柳輕輕又問:“怎麽樣?”

陸小鳳道:“耐烤,不耐浸。”

柳輕輕大怒,拍桌而起:“陸小鳳,你是在耍我嗎?”

“吼什麽。”陸小鳳用他金貴無比的兩根指頭夾起那紙,又拿到火上熏烤,水漬慢慢被烘幹。留下了皺巴巴的痕跡。

又黃,又皺,上頭卻依然空無一字。

柳輕輕不屑道:“你以為這種方法我們沒試過?”

陸小鳳道:“那想必柳大俠也知道這紙張出自何處了。”

柳輕輕颔首:“京城墨記通坊。這是那裏最好的紙,叫犢皮紙。”

陸小鳳微微一笑,搓了搓那紙,慢條斯理道:“那柳大俠知不知道,這個紙,是可以分作兩層的呢?”

說話間,那又黃又皺的紙已經被搓了開來,露出一條細縫。

柳輕輕面色一變,眼裏露出貪婪的神彩來。

陸小鳳兩指一撕,那張空無一字又皺又黃的紙就變成了兩張,一張呈半透明。陸小鳳把那剩下的略厚實些的紙扔到了水裏,看字逐漸在上面浮現出來。

敕樂川,陰山下,龍擺首,尾朝南,三十……

未完的字沒能顯現出來。

因為它一把就被陸小鳳撈了出來。柳輕輕反應不慢,指間扣住一把梅花針就朝陸小鳳抖出去,奈何他遇到的是三只手的陸小鳳,三只手的陸小鳳動作也許比司空摘星要慢一些,卻絕對比尋常人要來的快。他仰頭一倒,一腳蹬起一張圓形刻花凳。

嗖嗖嗖幾聲,梅花針盡數打在了花凳上。

同時,柳輕輕再也看不到那張紙了。

因為它已變得粉碎,紙屑橫飛在陸小鳳指間。天下聞名的靈犀一指,竟用來做撕紙這種剎風景的事情,真不知道是該說浪費,還是胡鬧。更甚至,他撕的可能會是幾千萬兩黃金。也只有陸小鳳,才做的出這樣的事來。

柳輕輕目瞪口呆,在氣的渾身發抖之前,他腦子裏想的居然是這樣一句話,陸小鳳果然是一個混蛋。看來,陸小鳳是一個混蛋,不僅是女人的共識,很快也要成為男人的共識了。

陸小鳳不止撕碎了紙,還不作數一般的把紙吞進了嘴裏,嚼碎了咽了下去。

大大方方的在柳輕輕面前打了一個飽嗝。

“你!”柳輕輕猛然一拍桌子,桌上一只手掌印,怒聲喝道,“既然如此,留你無用。”

陸小鳳腳步一錯避了開來,口中笑道:“我一直很想知道人生氣時能不能被氣死。你繼續生氣,氣死了,我就不告訴你那紙上寫的是什麽了。”

“那紙不是被你撕了嗎。”

“你死了還能繼續活,這紙碎了我當然也能再把它複原出來。”

柳輕輕停了手。

陸小鳳負手而站,閑閑說道:“你自己眼力慢,看不見紙上的字,我已經全部看出來了。你要是殺了我,那這寶藏,我就和閻王平分了。”

柳輕輕一只手攥成拳頭,在衣袖裏捏的死緊。他一雙虎目中火焰灼人,燒的晶晶亮,像是狼豺虎豹一般的死死盯着陸小鳳,讓人有種被即将被禿鷹啄食的感覺。

陸小鳳卻依然很氣定神閑。

柳輕輕慢慢松開拳頭,将手負在背後,道:“我懂了。”

“哦。”

柳輕輕道:“你是想以此活命對不對。”

陸小鳳笑着拍手:“好聰明,你要是像我一樣知道的太多,也會想盡辦法讓自己盡量成為唯一知道的那一個。”

柳輕輕眯起眼睛道:“可你說,要是我把你開膛剖肚,是不是也能得到那還在腹中的圖?”

陸小鳳連連點頭:“也是一個辦法。”

柳輕輕緊緊盯了他一陣,陸小鳳朝他淡然的微笑。片刻,柳輕輕慢慢的笑了開來,笑意不達眼底:“好。很好。既然如此,似乎要把陸大俠更加待為上賓了。”

陸小鳳悠悠然在床上坐下來:“你拿錢,我要命。不是兩全其美?”

柳輕輕道:“那麽,我們還是快點動身吧。”

“急什麽。”陸小鳳往床上一躺,閉着眼睛說,“在那之前,我要先睡一覺,醒來後再喝五壇竹葉青,還要沽酒老窖的。花魁和我同行,免的她香消玉殒。”

柳輕輕冷笑了一聲。

陸小鳳又道:“像這等機密事,我是不是應該告訴你們的主子?”

柳輕輕道:“什麽主子。”

陸小鳳說:“區區一個飛花逐葉手,裝扮酒鋪老板,迷惑江湖人士,只有你和千面夫人兩個人,搞出這麽多名堂來,你以為我信?再說了,你要那麽多錢幹什麽。”

柳輕輕從鼻腔裏哼了一聲,傲然道:“誰會讨厭錢多?”

陸小鳳只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卻大大打了一個哈欠,說:“你還不走?莫非你有喜歡看男人睡覺這樣的怪癖麽?啊呀,這可是一個毛病。”

柳輕輕幾乎甩手就要劈死陸小鳳,大步流星的離去,似乎連正眼都不願意再看他一眼。

今天是三月二十四。再過兩日,就是三月二十六。

還沒有睡着之前,陸小鳳心裏想着,外頭的月亮不知道像不像一柄彎刀。

上次在漠北,見着有人賣玉,北方多出玉石,雖然不算名貴,但很別致有趣。

其中一塊玉佩就做成了彎月形,活像個咧着嘴的娃娃在笑,有趣極了。他本來想買下來送給花滿樓,但是後來又出了些事情,就沒有買成。

也不知道那個地方還有沒有的賣了。

敕樂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陰山在京城北面,蒙古語中叫‘達蘭咯喇’,它的意思就是七十個黑山頭。七十個黑山頭,一點也沒有誇張,這是一道南北分界限。

莫非那寶庫,居然就在那山堆裏頭?

這可如大海撈針,如何尋到。

從泸州趕到京城,也要先花費幾日的功夫。

同行的人有山西四怪,這個陸小鳳現在是半點驚訝也沒有,就算柳輕輕突然說,司空摘星是我們的人,陸小鳳也能淡然笑之。

他和司空摘星雖然是好朋友,但卻從來不幹涉對方的私人生活,司空摘星要偷東西,要和他站到對立面,這也就跟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樣,是沒有辦法的。

陸小鳳手裏牽了一個女人,留春閣裏的花魁,真正的花魁。

混跡風塵的女人很鎮定,盡管當她懷着疑惑的心情第一天到了陸小鳳面前,看到那滿室無窗無縫的時候,就已經知道自己大約是兇多吉少。

不過若是在生命結束前相陪着的是陸小鳳,恐怕是很多女人的心願。

所以她很鎮定。

陸小鳳微笑着拍拍她的手:“回去的時候不要忘了拿銀票。”

撷花笑了起來。

這種時候,陸小鳳依然能寬慰人心,講些好玩的笑話,以緩解趕路的抑郁心情。

她不知道為什麽陸小鳳會找上她,也不知道為什麽陸小鳳找上她以後,什麽都沒有做,卻只是在喝酒的時候讓她倒酒。而他喝酒時的樣子也很特別,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把個酒杯放在胸口,滋溜一聲就喝完了一杯酒。然後她再往裏頭倒。

撷花忍不住問:“我美不美?”

陸小鳳很誠實:“美。”

于是她就道:“和我這樣一個女人在一起,為什麽你能只喝酒,不睡覺。”

陸小鳳伸出手給她看:“我現在只能動手。再多動幾下,恐怕就什麽都不能幹了。”

“他們給你下了藥?”

陸小鳳點頭:“很毒的藥。”

撷花于是道:“什麽藥能下倒陸小鳳?”

陸小鳳苦笑:“陸小鳳也是人,是人當然也有吃鼈的時候。”

撷花用一雙秋水般的眼睛望着他:“那你之前為什麽只喝酒,卻不找我睡覺?”

陸小鳳于是把笑變的更苦了一些:“為什麽你們都愛問這樣的問題。”

他用了你們,那就是說,不指撷花一個人。女子心底泛起了些漣漪。

她咯咯一笑,問:“莫非你有毛病?”

陸小鳳朝他眨眨眼睛:“不是所有的男人見了漂亮的女人都想撲上去。”他的臉皮雖然一向厚,但實際上他認識的大多數女人,都很熱情而奔放,遠遠比他口無遮攔的多。

美麗的花魁聞言面上緩緩勾起一絲笑容,同之前不同,這個笑就像是春光明媚中突然百花徐徐綻放了一樣,令人心醉。她嘆息道:“有一種男人,見了再美的女人也會視若無睹。”

陸小鳳好奇道:“什麽樣的男人?”

撷花微笑着說:“一個已經有了歸屬的男人。”

陸小鳳一怔。

馬車卻咯噔一聲停了下來,似乎是前面有人擋住了去路。

一道溫潤的聲音傳了過來:“不好意思。”

他心裏一跳。

然後馬車又徐徐動了起來,擋路的人應該離開了。

窗簾薄而輕透,竹子所制,裏頭依稀能看見外面的景象。

陸小鳳看到兩人閃到了路旁,卻看不清模樣。

撷花輕輕撩起簾子看了一眼:“原來是老父親摔在了路中央,腿腳不便,真是沒有辦法。兒子倒是個孝順的,可惜竟然是個青眼瞎。”她嘆了一口氣,“人豈非都要老?”

馬車緩緩駛去,身後的瞎兒子扶着老父慢慢走遠了。

這一路絕塵。

什麽時候是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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