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似是故人(一)
寒星高懸,在漆黑的夜空中鋒芒點點。今晚沒有月,不打燈籠的時候就是伸手不見五指。打更人已經打了很多年的更,夜枭凄厲的時分見過不少。所以就算現在街上靜悄悄沒人,他還是能夠哼着小調,打着燈籠,走在寂靜的路上。
邦邦邦,三聲響。
“夜黑風高,小心火——”
打更人忽然住嘴了。
他打了幾十年的更,自然不會出纰漏,他住嘴,一定是有理由。
缥缈的遠方傳來一陣歌聲。調是他剛才哼的調,可打更人早已抿上了嘴。
深更半夜,是誰在唱他唱過的歌?他變了臉色。
原本漆黑的夜晚,不知什麽時候起,忽然起了霧。打更人的腿已經開始發抖,止不住的抖。他的牙齒也開始打顫,止不住的打顫。初秋還沒到,蟲鳴尚未響起,白日裏還能赤膊上陣,但此刻他裸露在外的肌膚,卻起了一粒粒的雞皮疙瘩。
一股涼意從心底蔓延開來。
歌聲越來越近。
打更人不懼鬼神,但此刻他卻瞪大了雙眼。
京城有個小北京,駱城有個小秣陵。小秣陵也是個小二。店裏即将打烊的時候,他聽到了一陣馬蹄響。小秣陵有心要朝外看一眼,掌櫃的卻叫他給三樓的客人拿酒,酒是最好的西鳳酒。他嘀咕着這麽晚了還要酒,莫不是要醉死在客房。正關上最後一塊門板,手中卻一空。門板不在他手裏,在別人手裏。
門外站了一個彪形大漢,紫面長須,身高八尺三,往那一堵,像座山。他的手裏是一條腕粗的銀鎖鏈,鎖鏈牢牢地鎖了一塊門板,正是小秣陵手中那一塊。小秣陵唬地半句話也沒說出來,就見那紫面大漢跨步進來,腕粗的銀鎖鏈一甩,那門板就回到了小秣陵手中。
紫面大漢環視一周,冷聲道:“我找陸小鳳。”
小秣陵道:“我們這裏沒有陸小鳳。”
紫面大漢道:“不可能。我知道他半個月前就到了駱城。三天前到了這家客棧。”
Advertisement
掌櫃的聽到動靜已經跑下了樓。老板到底是老板,見識比小秣陵廣,閱歷比小秣陵深。他見過形形色色的人,黑面紅面白面的都見過,區區一個紫面大漢,還是吓不住他的。
掌櫃的拔尖了嗓子:“我們這裏沒有陸小鳳。就算有,或許也已經走了。”
紫面大漢目光如同冷箭,他的聲音也如同冷箭,冰寒徹骨。
“他如果往前走,就會遇到一十八個人。如果往後走,就會遇上我。他既沒有遇到一十八個人,也沒有遇上我。自然就還在這裏。”
掌櫃的道:“說不定人家會飛呢。”
叫都叫陸小鳳,鳳凰當然會飛。飛上了天,不但不會在這裏,也不會往前遇到一十八個人,往後遇到個紫面煞神。
可是紫面大漢的目光已經凝聚在了掌櫃的手中。他手中提了兩壇酒,兩壇駱城最好的酒。駱城最好的酒叫西鳳酒,除了柳林鎮外,就屬這裏最正宗。這麽晚了,誰要喝酒?
或許是他的目光太銳利,掌櫃的不禁把酒往後藏了藏。
紫面大漢忽然道:“這酒要送給誰。”
小秣陵下意識道:“三樓的客人。”
紫面大漢冷聲道:“深更半夜要酒喝,這客人,怕是個酒鬼。”
說着他一個拔地旱蔥,整個人箭一般往樓上躍去。他的動作非常快,小秣陵連他的衣角也沒抓住。可紫面大漢卻不是上三樓,而在空中一個鹞子翻,手中一條腕粗銀鏈就朝站在樓梯上的掌櫃襲去。原來他真正的目标不是三樓的客人,還是拿着酒的掌櫃。
那鎖鏈叫勾魂鎖,使鎖鏈的人叫勾魂人。被那鎖鏈咬住目标的人,都會成為亡魂。
眼看着那銀鎖就往老板的脖子上勾去,老板已吓地僵在原地,動彈不得。就在他即将一命烏呼的那個瞬間,斜裏忽然一陣勁風,硬生生穿過勾魂鎖,将它打偏了目标。勾魂鎖嘩啦一聲在空中打了個響,被紫面大漢收到了懷裏。
他那一招是用足力氣的。打偏它的那一招,也十分有力。如果勾魂鎖打在桌子上,桌子恐怕就爛了,打在人身上,人恐怕也要爛了。可是它卻聲也沒有出的被紫面大漢收了回去。可見收鎖的力道還要大。也可見,這等收縮自如的內家功夫,十分可怕。
小秣陵的眼睛黏在了桌子上。
桌子是普通的桌子,小秣陵每天要擦它很多遍。上面的酒杯也是普通的酒杯,客棧裏随随便便就能找出幾十個。稀奇的是這酒杯斜斜嵌在了桌子裏。
紫面大漢的目光仿佛要将三樓盯出一個洞。可是洞裏并沒有鑽出什麽人,什麽貓,什麽狗。非但沒有人,連句招呼也無。
他冷冷道:“我想這裏确實沒有陸小鳳。”
“藏頭露尾不敢見人的,又怎麽會是陸小鳳。”
說着紫面大漢收起銀鎖鏈,往門外走去:“走吧,這裏只有陸小狗,沒有陸小鳳。”
他在和誰說話?
小秣陵往門外看去,這才發現門外不知何時,靜悄悄站了一行人。他悄悄數了下,不多不少,正好一十八個。這些人是什麽時候來的,走路竟然沒聲音麽。
那個紫面人眼看就要離開,卻在跨出門時又停了下來。只因為有一個人已經擋在了門口。那個人一身紅色披風,兩條胡子和眉毛一樣的挺拔秀氣。
可是紫面大漢卻皺緊了眉頭:“你不是陸小鳳。”
那人道:“我就是陸小鳳。”
“你不是。”紫面人肯定道。“假冒陸小鳳的人,我一路以來,已經碰到過不少。”
說着,他手裏的勾魂鎖也已經出手,一絲情面不留,沒有任何花招式,橫沖直撞,說擊東就擊東,說打西就打西,銀鏈帶起的風,呼嘯銳利,如同黃泉下奔騰的流水。這确實是要人性命的招式,也确實是取人性命的鎖鏈。
陸小鳳胸口一縮,躲避了迎面一擊。銀面大漢欲向方才一樣收回銀鎖,卻變了臉色,只因他的鎖鏈已經收不回來。它正被兩根修長的手指牢牢夾住,銀鎖鏈變成了銀泥鳅。
四條眉毛是陸小鳳,也可以不是陸小鳳。可是靈犀一指,卻是任何人都學不來的。
陸小鳳丢開銀鎖道:“聽說京城新升了個捕頭,帶着手下一十八個弟兄,破了大大小小案件無數,風光無限。還聽說他最近不在京城,一路南下。”
方奎冷冷道:“你知道的挺多。”
陸小鳳道:“人在江湖,想要保命,總是想多知道一些的。總捕頭擅使一條銀鎖鏈,拿手功夫是穿雲十八式。閣下想必就是勾魂手方奎方總捕。”
方奎道:“世人謬贊勾魂手,卻抓不住一只鳥。”
陸小鳳道:“鳥會飛。人若是會飛,也能抓住鳥。”
方奎道:“那麽請問,鳳凰要怎麽抓?”
陸小鳳哦一聲道:“鳳凰也是鳥,只是只大鳥。是鳥就能抓。”
方奎眼神閃了閃:“我現在就要抓這只大鳥。”
陸小鳳還沒有說話,旁邊忽然起了個聲音:“稀奇真稀奇,半夜去抓鳥。陸小鳳,你聽過麽。”方奎心中敲響了警鐘,一個身影像鬼魅一樣出現在牆頭,他竟然絲毫沒有察覺。
陸小鳳淡淡道:“捉奸我聽過。”
那人又道:“喂,人家要捉你了。你怎麽不跑?”
陸小鳳板着臉:“我是人,既不是鳥,也沒有奸。”
方奎也板着臉:“可你殺了人。殺了人,就要償命。”
陸小鳳當然殺過人,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不但要挨刀,還要捅別人一刀。因此與他結下梁子的仇人,自然也有很多。眼下跑到他面前來,說要殺人償命的,卻只有方奎一個。
陸小鳳道:“我殺了誰?”
方奎道:“花滿樓和西門吹雪。”
陸小鳳笑了。
這确實是個很好笑的笑話。這個人連謊話也不會編。陸小鳳的朋友遍天下,值得深交的恰好就是那麽幾個,又恰好方奎說的,就是那幾個中的兩個。陸小鳳從不會刁難朋友。這兩個人,随便一個拿出來,都是讓陸小鳳只能跑的份,何況是兩個一起動手。月亮從雲中探出了頭,今晚的月亮只有一半,仿佛也懂人間悲歡離合。
陸小鳳笑了,就反問道:“你怎麽知道的?”
方奎冷笑道:“有人看到的。”
陸小鳳道:“這個人在哪?”
方奎道:“他在京城。”
陸小鳳道:“我若是殺人還能被他看見,為什麽不殺了他?”
方奎道:“你同我回京便知。”他的勾魂鎖已經又舉了起來。
陸小鳳嘆道:“看來我不得不回京城。”
方奎眼睛一亮。他若要捉拿陸小鳳,自然是沒有十分把握,所以他帶了一十八個人。可是這一十八個人齊出手,要綁住鳳凰的腳,怕也是難。好在陸小鳳有一個很大的弱點,只要你知道這個弱點,不但不用和他動手,他還會乖乖跟你走。
上官丹鳳就這樣讓陸小鳳和她走過。方奎雖然不是上官丹鳳那樣美麗的女人,可是陸小鳳還是會和他走的。因為他知道空穴不會來風,謠言不會平地起。能放任流言四起,花滿樓與西門吹雪,一定是遇到了大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