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花家六童(十二)

客棧還是那個客棧,镖車已經動身。這不是他的目的地,也不是花拂檻的目的地。

花拂檻在這已經辦完了他的事,交了他的貨,即刻就要動身前往下一程。

陸小鳳側坐在房頂上,一手拿着酒壺喝着酒,一手撐着頭,看着花滿樓與六童告別。兄弟間的情誼,多少次的夜話也不夠說的。天翔客棧的老板娘對花拂檻戀戀不舍,終于輪到老板鐵青着臉要她回頭了。

徐方蓮領着镖車先行一步,花拂檻鑽進了馬車。花滿樓站那久久沒有動。

陸小鳳看了半晌,突然道:“喂!”

花滿樓聞聲回頭。

陸小鳳大聲道:“要不要喝酒?”

花滿樓露出笑意:“什麽酒。”

陸小鳳道:“最好的酒。”

花滿樓道:“有沒有陪酒人?”

陸小鳳道:“我豈非是最好的陪酒人。”

花滿樓笑意更大:“你不是最好的陪酒人,卻有着最厚的臉皮。”

他這樣說着,倒也是雙袖一振,飛身上了房頂,精準無比地落在陸小鳳身側。陸小鳳讓了半個位子給他,将手裏的酒遞過去。花滿樓仰頭一灌,擦了擦嘴,贊嘆道:“好酒!”

兩個叫世上女人見之癡情,男人為之慚色的人,就這樣無所顧及地坐在房頂,就着風,喝着酒。這一定是最簡陋的環境,沒有香粉,沒有姑娘,連張桌子也沒有。但他們的心情,卻像是在空中飛過的鳥一樣,暢意愉快。和最好的朋友在一起,确實就能抵過一切金玉了。

陸小鳳道:“這本來就是樁很簡單的案子。”

花滿樓點頭:“遇到的也是很簡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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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小鳳嘆口氣:“你六哥原本早就知道的。”

花滿樓也嘆口氣:“他是個心軟的人。總想叫別人體面些。”

壺口倒出的酒在空中劃過一道漂亮的弧度,落在陸小鳳嘴巴裏,他咂咂嘴:“總算他給了體面的人,也沒讓他失望。”

花滿樓笑了笑。他坐在屋頂上,就像是坐在百花樓裏一樣。

他問:“你怎麽發現是徐方蓮的。”

陸小鳳道:“地上實在太幹淨了,又實在不幹淨。車馬卸了貨,份量一定大有不同。可是我觀這地上的痕跡,深深淺淺卻是一致。”

花滿樓道:“所以你懷疑,這貨根本就沒卸。”

沒有卸的貨,肯定就在車上。能藏起這麽一大批貨,還不讓人發覺的人,只有總镖頭。陸小鳳去湖裏游完泳,思索為什麽只有自己睡得像頭豬,徐方蓮卻一點反應也沒有,或許是因為他身上有解藥。

陸小鳳抽空去買了點消息。要探聽一個镖頭的情況,自然是容易的。

鎮南镖頭從不失镖,近年來生意卻越發蕭條。镖局裏上下百口人,總是要生活的。花老板是個大老板,失些镖,不至于有多大影響,卻能一定程度緩和镖局現狀。

有時候,一條路稍微走歪一些,實在是一念之差的事。

這是陸小鳳解決過的最簡單的案子,遇到的最好回頭的犯人,就像一顆石子,輕輕丢入水中,連個聲響也沒有。可這豈非是最好的事?難道每樁案子都要扯出驚天大秘密,才能算是值得去追尋的事?自然不是的。驚天的秘密,背後一定沉重的讓人無法承受。

知道的太多,總是沒什麽好處。

陸小鳳情願一直是這種簡單的案子,簡單的人。

花滿樓忽然道:“我要回花家了。”

陸小鳳怔了一怔,酒壺側歪,裏頭的美酒就流了一地,散發出酒香。

就是花拂檻當着他的面,放了徐方蓮一馬,也沒叫他發怔。就算他知道花拂檻真正的镖不是這一趟,他也沒有發怔。可此刻短短六個字,就叫他怔住了。

陸小鳳重複了一遍:“回花家?”

花滿樓也重複了一遍:“回花家。”

怔住的陸小鳳忽然又活了過來,他又喝起了酒:“回多久。”

花滿樓淡淡道:“不知道。可能半個月,可能半年。家裏說要給我治眼睛。”

陸小鳳一下起身,神采煥發:“豈非是好事?大大的好事。”

花滿樓倒不如何動容,或許他早已習慣期待過後再失望。可他沒有潑陸小鳳的冷水,因為他聽得出來,陸小鳳是真的為他高興。他淡淡笑道:“是好事。大大的好事。”

朋友遠離讓人傷感。可若能治好花滿樓的眼睛,就算叫陸小鳳一年半載喝不上酒,見不到姑娘,挖一千八百三十條蚯蚓,他也是願意的。陸小鳳的心情是真的好,所以他大口喝着酒,大聲唱起歌來。歌很難聽,聽的人卻很用心,嘴角一直淡淡挂着笑。

底下喧鬧的行人偶爾将視線放在這屋頂的怪人身上兩眼,又自顧自地趕着路。

天底下怪事那麽多,樁樁看過去,自己便不要過日子了。

等到底下賣魚的年輕人簍筐裏還剩下最後三條魚時,他就要收攤不賣了。因為他想把這魚留回家,給妻子孩子還有老人吃。陸小鳳輕輕一彈指,一錠銀子就落到小夥子筐裏。

花滿樓聞得風聲,微微側過臉。

許是離別在即,陸小鳳忽然很想為他做點什麽。

陸小鳳站起身道:“你等我片刻。”

然後他一個翻身就下了房。

花滿樓搖着頭。

他這位朋友,向來說風是雨。動不動就跳窗。如今只是翻個房,還會讓人等一下,也算是有了長進。或許是被咬耳朵咬出的記性。多情浪子陸小鳳總是一走就叫人等很久,如今他終于會給人留口信了。

陸小鳳回來得很快,他說片刻,就真的是片刻。

花滿樓道:“你回來了。你去做了什麽,這麽喘。”

翻個房而已,這麽喘的,怕不是陸小鳳。

他感覺到陸小鳳在他面前蹲下,有些好奇。

花滿樓向來溫和,所以和他說話,也不由自主要變溫和。就算是潑猴司空摘星,也下意識不在百花樓造次。花滿樓總是能讓人從內心想要尊重他。

所以如今,陸小鳳的聲音就放得很輕。

陸小鳳道:“你說過你有兩樁遺憾的事。”

這分明是花滿樓同花拂檻說過的話。

花滿樓道:“是有兩樁。”

陸小鳳道:“要我再變成陸小鴨,我是萬萬不能的。”

花滿樓打趣道:“那變成兩條眉毛的陸小鳳呢?”

陸小鳳道:“這個可以。”

花滿樓微笑道:“或許等我回來,就能見到了。”

陸小鳳輕聲道:“還有一種辦法。”

每個女人與陸小鳳說話的時候,總是又羞澀又輕聲,因為她們喜歡陸小鳳。能讓陸小鳳輕聲說話的人,确實也不多。花滿樓湊巧就是那不多中的一個。

花滿樓怔了一下。

他感到自己的手被人拾了起來,觸到了一片光滑的皮膚。

陸小鳳道:“怎麽樣?是不是像我說的,又年輕,又漂亮。”

手下就是嘴呼出來的熱氣。

花滿樓在那光滑的皮膚上,摸索了半天。他笑了起來:“果然皮很厚。”

街上的行人逐漸收攤,遠行的花拂檻已走了很遠。他見過的朱停還癱在太師椅上望着天空不知道哪一點發呆,美麗的老板娘倚在門框看着他。而司空摘星要去摸花老板給他的銀票,卻發現不知什麽時候被掉了包,正氣地哇哇大叫。

房頂上兩位年輕人,便在這和煦的風中,生出了些不一樣的心情來。

花滿樓走了,陸小鳳忽然有些惆悵。他在最好的客棧住了半個月,天天懶在床上不動彈。要不是他還會叫小二送吃的,老板都要以為他死了。每天憂心地來敲兩遍門。

第十六天的時候,陸小鳳終于舍得出門。

這街道還是街道,行人還是行人,賣魚的小夥子模樣也沒變。可他總覺得少了點什麽。最近連找他麻煩的人也沒有,他又不願意自己惹麻煩。連司空摘星那小子,也吵着說要去找誰算賬,溜到不知哪裏去。

陸小鳳忽然覺得很無聊。

可就算這麽無聊,他也沒有想去找薛冰,大概是不願意耳朵再遭殃。

陸小鳳來到了百花樓前。

百花樓門戶大開,鮮花怒放。或許是因為主人交待過。陸小鳳記得,花滿樓确實說過,不論花滿樓在不在,陸小鳳都能随意進來。

想到這裏,陸小鳳心念一動,信步就進了百花樓。

這次他難得不是從窗子翻進來,而是一步步走到了二樓。

然後他就瞪大了雙眼。比魚泡還要大。

花滿樓正在那裏喝茶,他左手邊擺着一盆看着就很名貴的蘭花,右邊擺着一把看着就很便宜的剪子。顯然他才修剪過花草。

陸小鳳變成了沒聲音的啞巴。

花滿樓面上滿是輕松愉快:“好久不見。”

他這話說的,一點問題也沒有。

陸小鳳想沖到花滿樓面前揪起他的領子使勁搖晃他。花公子也會騙人了。可是細細一想,花滿樓确實沒有說他馬上就回去,也确實沒有說走了就不回來。

所以陸小鳳呆了半晌,只能一拍腦袋,苦笑道:“我真是吃虧。”

花滿樓道:“你吃什麽虧。”

陸小鳳嚷嚷道:“我剃了兩條眉毛!”

花滿樓道:“可是剃了兩條眉毛,你不是更年輕,更漂亮,更受女孩子喜歡了?”

陸小鳳走到花滿樓對面坐下:“你為什麽不回花家?”

花滿樓淡淡道:“我看不見已有許多年,倒不急在這一時半會。或許近鄉情怯吧。”

陸小鳳靜默半晌,嘆道:“你實在應該回去的。”

花滿樓愉快道:“我聽說,陸小鳳最近賴在客棧,一賴就是半個月。賭坊為你開了局,在猜你是被哪位紅顏知己給抛棄了。還在賭你什麽時候會出來。”

陸小鳳笑道:“哦。你也賭了?”

花滿樓啪地打開了青竹扇子,高深莫測道:“我總是贏的。”

百花樓又熱鬧了起來。

客棧的老板,也不用再因為擔心陸小鳳死在房裏,而去敲他的門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寫了兩章,就一起更了。有點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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