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姬稷入帝臺一年,從王太子成為帝太子,除了稱呼上的變化外,他自己并未覺得和從前有何不同。

迄今他還和過去在殷國那樣,與王父兄弟同住一處宮殿。夏天子的王宮女娲臺華麗雄偉,是殷地宮宇所不能及的,比起殷國的舊王宮,他更喜歡現在的女娲臺。

原本他該住雲澤臺。殷國沒有特意為儲君建造的東宮居所,王子向來是和國君同享一處宮室,姬稷也是來了帝臺之後,才知道原來帝太子另有宮室。

夏天子沒有兒子,自然也就沒有太子,雲澤臺許久不曾住人,姬稷遠遠地在雲澤臺外看了一眼,未曾停留。

他是王父的太子,他該住在女娲臺,而不是這個遭人廢棄的雲澤臺。

他自己都不想住的地方,偏偏別人以為他會回來住。

送那麽多公卿之女入雲澤臺,當他是楚國那個酒囊飯袋的太子熊硬,整天挂在女人褲腰帶上嗎?

姬稷不喜歡雲澤臺,所以他沒想過回來,更沒想過,自己有一天竟會以這般狼狽的模樣踏足此地,還被人看了個正着。

此刻姬稷非常惱怒。

趙枝枝怯生,想要立馬跑開,她察覺到對面人的怒意。她害怕又不解,明明什麽都沒做,只是多看了幾眼,此人為何要惱?

趙枝枝心中一番糾結,最終還是壓住逃跑的沖動,大着膽子打量眼前人。

這個人雖然有些兇,但生得漂亮啊!烏發雪肌,唇紅齒白,比她在雲澤臺見過的所有人都要好看。

這個人,是新來的美人?聽口音,不像是帝臺本地人,是楚人,齊人,還是趙人?

少女的眼神越黏越近,姬稷的臉越偏越遠,脖子都快扭斷,餘光裏少女仍仰着頭緊盯他。

姬稷很不自在。他下意識往腰間一摸,那裏已無佩劍,取而代之的是女子佩飾。

這時方想起,與季大夫分開時,他的随仆昭明落在了那裏,他的佩劍也落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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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是新來的貴女嗎?”趙枝枝鼓起勇氣紅着臉搭話。

姬稷睨眼瞥過去,冷厲的視線掃過少女黑靈靈的眼,像小鹿般圓圓大大的眼,可憐又可愛,期待又害怕地正看着他。

姬稷眉頭一豎,趙枝枝眼睛一縮又瞪開,雖還是緊張,但已沒有剛才那般小心翼翼。

姬稷心中郁悶又煩躁。

原以為趁她對那牆自言自語時吓她一吓,就能将人趕走,哪想此女膽大,不但不跑,竟敢還敢詢問他是誰。

瞧她衣着,雖樸素無華,但姿容柔美,令人眼前一亮,定是外面那些人送進雲澤臺的禮物之一。能挑出這等相貌的人,她的主家倒是費了些心思。

美人是美,就是太不識趣。

誰準她張着那雙大眼睛正視他的!

荒涼的宮宇滿是枯葉雜草,天邊夕陽漸退,秋風呼嘯刮過,嗚嗚咽咽似厲鬼哭泣。

姬稷耳朵一聳,屏息遙聽風從牆那邊傳來的動靜。

習武之人,耳力勝于常人百倍。一牆之隔的街市,各家私卒的腳步聲逼近又遠走,外面再無半分響聲時,姬稷袖下緊握的拳頭這才松開,掌心全是汗。

“方才你說話,嗓音頗啞,是發生什麽事了嗎?”趙枝枝繼續努力搭話,眨着友好善意的目光。

姬稷板着臉,不理。

此刻他裝着女子的衣裙,梳着女子的發髻,誰都不想理。就是他王父來了,他也不會理。

更何況,她問的這是什麽話?他是男子,聲音本來就該低沉穩重。

趙枝枝怕他誤會自己有意挑釁,雲澤臺的女子,聽不得別人說她們半句不好,哪怕說嗓子啞也不行。

她連忙添上一句:“雖然有些沙啞,但你的聲音仍是十分清麗悅耳。”

姬稷并未被取悅到,胸中悶氣更堵。

着婦人裝扮是一回事,順理成章不帶一點懷疑被人認作女子,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趙枝枝悄悄用自己的眼比劃,這個人身姿高挑,不知吃了什麽長大,才能生得如此天人般的儀容。真是令人羨慕。

阿元和金子總說她是雲澤臺最美麗的女子,若是見了這個人,大概就不會說出那樣的話了。

姬稷緊皺眉頭,雖不喜被人窺見此刻女容模樣,但因心中記挂外面的情況,也就沒有出聲呵斥問罪。

他離開時,暴徒正圍了季衡的馬車,他留下了昭明,有昭明在,季衡不會有事。今日出游,未曾懸挂殷人銅斧圖騰,是以各家私卒不會知道他就在那輛馬車裏,只會當做城中尋常貴胄子弟出行。

舊貴作亂,王宮大門定早已關閉,他回不了王宮,他也不能回去,離王宮最近的雲澤臺是最好的藏身之處。

彼時他沒有選擇,為避人耳目逃走,只能聽從季衡的建議,穿上季衡車裏的女子衣裳,戴上車裏角落尋來的骨簪發梳。

如今回過神一想,季衡車裏為何會備嶄新的女子衣裳?

姬稷忽然想到什麽,俊白的臉微微一紅,心中痛罵季衡荒淫無度,連帶着身上這身不合體的衣裳都恨不得立刻扒下。

意識回籠,少女嬌軟的聲音傳入耳中,“你流血了。”

姬稷擡眼,對上趙枝枝急切震驚的目光。

他一看,手腕不知何時劃傷的,留了道細細的血口子,想來是慌亂之間不小心弄到的。

傷口不深,姬稷舔掉血漬,随便用衣袖擦了擦傷口。

趙枝枝在旁目瞪口呆,姬稷察覺到她的眼神,大發慈悲丢出一句:“小傷而已。”

她盯着他的目光更加凝重,似乎透過他看到了誰。

趙枝枝腦中靈光一現。這人為何出現在此,又為何怒氣沖沖,一瞬間全都有了解釋。

半晌,趙枝枝望向姬稷的眼神裏再無畏懼,她嘆口氣,靠近捧起姬稷的手吹了吹,生怕弄疼他似的,動作小心将幹淨巾帕系在他手腕,輕聲輕氣:“小傷若不注意,就會變成奪命的病痛,這裏沒有醫工巫師,你要愛惜自己身子。”

姬稷一動不動,任由少女同情的目光停留在他臉上。

“就算弄出傷疤,也不一定讨得了好。”趙枝枝聲音更輕,哄小孩子般,溫柔耐心。

她定是誤會了什麽。

姬稷覺得好笑,沒有出聲解釋。

他只是在雲澤臺暫避片刻,沒有與人閑聊的心。

趙枝枝長睫忽閃,顯得有些局促不安,不知該如何慰藉這位冰冷秀麗的新人。

雲澤臺衆人對姿容發膚甚是重視,輕易絕不會讓自己犯這樣的錯誤受傷。生病可以,但受傷不行,受傷可是會留下傷疤的。有了傷疤,日後如何服侍雲澤臺的主人?

趙枝枝打量眼前默不作聲的美人,她不敢妄自揣測,只因親眼見過這樣的事,所以才會多想。

若真是她想的那樣,傷口尚淺,大概是第一次試。

以前有過這樣的事,那是龐家的宗族女。

龐家是宗室舊貴,送女進來有傅姆跟随,一言一行皆有傅姆督導,家人亦能通過傅姆得知女兒的近況。龐姬鬧過幾次,傷在手腕,說是流血多,看着吓人。後來龐姬再鬧的時候,龐家來人了。

沒多久,又來一個龐姬。

新龐姬說起舊龐姬:“她不争氣,屍體喂狗了,現在我來替她。”

趙枝枝想,眼前這位冰山美人大概也是有傅姆跟随的,不然弄出傷口給誰看?想必初來雲澤臺,不知道龐姬的事。若是知道,也就不會讓自己手腕受傷了。

趙枝枝暗自猜測新人的身份。衣着不凡,深衣繡紋雖是普通花草,但料子是上好的花錦金絲,加上通身的高貴氣質,冷眼睨人的姿态,和越女有幾分相似,甚至比越女更高傲。說不定,這人和越女一樣,是個正兒八經的公主呢。

趙枝枝心中的嘆息又添上濃濃一筆。

兩人你看我我看你,沉默多時,趙枝枝緩聲說:“雲澤臺住了許多人,大家都是一樣的,你莫要沮喪,慢慢地會好起來。”

姬稷眼眸瑟縮。

趙枝枝一鼓作氣又柔聲寬慰幾句,而後指向南藤樓其中一間小室悄悄告訴姬稷:“你若不想回自己的宮室,那裏是個清淨的好地方,不會有人打擾你。”

誰都有過想逃避的時候,她理解的。初來雲澤臺時,她還天天躲起來哭呢。南藤樓的那間小室就是她來獨處的,她還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做“哭室”。

以前她日日都到這裏來,後來就很少來。她已經不需要它了。

她不是一年前想家想到掉眼淚的趙枝枝了,她長大了,及笄了,她是大人了。

就算沒有櫻桃酥,她也不會哭鼻子。

趙枝枝真誠地在姬稷面前擠擠眼,做出一個“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表情。

姬稷覺得自己好像莫名其妙地被人狠狠同情了一把。

他并未和她交談太多,可這個膽大妄為的女子,自行在腦海中為他描繪了什麽不得了的事。

“我先走了。”回過神,他聽見她在耳邊呵氣如蘭。

趙枝枝體貼照顧這個新美人脆弱敏感的心靈:“天色已晚,再不回去,阿元和金子就要擔心了,并不是不願陪你說話。或許我們明天可以再見。”

姬稷還是沒有回應。

趙枝枝眯眼笑了笑,揮手向姬稷告別,臨走前特意摸了摸他手上包紮的麻布巾帕,大方表示:“送你了。”

趙枝枝擡腿跑開的時候,姬稷掀起眼睨了睨。

少女背影纖細柔美,曲裾下的碎步卻極為敏捷,似兔子般兩三下就竄沒了。

姬稷在原地定了會,頃刻,他轉過身,提起裙子,極其不自然地邁開小碎步,七尺半的高瘦身形委屈地掩在曲裾裏,一扭一扭,朝趙枝枝說過南藤樓小室行進。

随人昭明尋來時,姬稷已經在黑暗中靜坐兩個時辰。此時他靠在小室牆邊閉目養神。

室內黑漆漆,什麽都看不見,昭明才拿出火折子,姬稷出聲:“昭明,你來了。”

昭明跪下,“殿下。”

姬稷緩緩張開眼:“外面情況怎麽樣?”

昭明:“季大夫已安全回府,外面還在鬧,死了十幾個庶民奴隸。”

姬稷一下子坐直:“他們開始殺人了?”

昭明:“還沒有。是被踩死的。”

姬稷有些失望,坐回牆邊,“等他們亮刀殺人時,再來禀我。”

昭明:“喏。”

姬稷瞧見昭明身邊的牛皮袋,拿過一看,裏面是行軍時必備的幹肉幹餅水袋。

姬稷笑起來:“知我者,莫若昭明。方才我還在想,幹脆不回王宮了,藏身此地消失幾日。”

昭明額頭緊貼木地板,聲音似從地裏鑽出來,微小謹慎:“奴擔不起。”

姬稷摸黑扶他起來:“幹糧是臨時備下的吧,難為你想到這些,你說說看,我為何不回宮了。”

昭明高大的身形卑躬屈膝,即使在黑暗中,也不曾試圖正視姬稷儀容:“正如殿下和奴說過的那樣,這一年來城中暗湧流動,夏宗室舊貴隐忍不發,就是在等一個機會。如今機會來了,所以他們鬧起來。”

“既然他們要鬧,那就讓他們鬧個夠。此時殿下忽然失蹤,他們更會士氣大漲毫無顧忌,等他們全部跳出來,殿下和陛下就能安心關門打狗。”

“殿下早就想一挫那幫夏宗室舊貴的銳氣,對于他們而言,今日的起事是機會,對于殷王族而言,也是機會。季大夫此前準備的事,想必過幾天便能派上用場。”

“就屬你最聰明。”姬稷高興笑了笑。

昭明誠惶誠恐:“殿下才是最聰明的人。”

姬稷擺手:“我算什麽聰明,無非就是動動嘴皮子向王父進言了幾句。”

姬稷餓了半天,此時早就饑腸辘辘,蘸着水吃完幹肉幹餅,昭明已将小室打掃幹淨。

“殿下将計就計固然英明,但切莫委屈自己。”昭明環視周圍,無需點燈,借着月色都能看清室內擺設,除一張破榻一襲破席外,再沒有別的了。

這裏實在太破了。

“将就着用吧,當年随王父出征犬戎,死人堆裏都睡過,這點寒酸算得了什麽?”姬稷解開外衣,一身輕松,淡眉挑高,雙目炯炯:“等時候到了,我就去那些宗室祖廟裏睡,讓那些老不死的給我系襪提靴,梳頭穿衣,恭恭敬敬地跪在殷人的銅斧圖騰前大呼,我皇萬年無期!”

昭明跪在榻前,後背遮住月亮,跟着姬稷一起笑:“會的,會有那天的,那天很快就會到來。”

姬稷很快收住興奮的思緒,吩咐:“明日你來,将我案上沒看完的書拿來,我雖藏身此處,但不能荒廢光陰。”

“喏。”

姬稷翻身,單手撐腦袋,另一只高擡,從指縫裏窗那邊的月亮。

月光如洗,不知今夜這城皓白霧色,會是多少人的亡命之景。

姬稷看着看着月亮,視線移到手腕上的麻布巾帕。

昭明也注意到了,忍不住猜想。

那分明是女子的巾帕,難道……

姬稷收起手臂,背過身一躺,甕聲甕氣打斷昭明的绮思:“不是別人,是我自己的。”

昭明趕忙低下頭:“奴該死。”

姬稷捏了捏巾帕。

送給了他,當然就是他的了。

雖說他也不想要,但一塊麻布巾帕也要說送,雲澤臺的女人真是太鄉土小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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