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趙枝枝早早地就起來了,比太陽晚了也就那麽一點點。

她坐在石階上看阿元和金子在秋風中幹活,天氣越來越冷風越刮越大,他們穿單薄的一件衣衫,卻沒有半分寒冷之意,繁重的勞動使人渾身發汗。

阿元的麻袴上又破了幾個大洞,金子不給他補了,他難為情,活也幹不好,一張臉羞紅,央求趙枝枝去屋裏等:“馬上就開飯,一會就好!”

金子脫下草鞋扔他:“羞什麽!”

阿元嘟嚷:“我不像你,你故意讓好多人看,看光了都不羞!”

金子叉腰笑:“有什麽好羞!下次你別吃我拿回來的東西!”

阿元跺腳:“不吃就不吃!”

趙枝枝跑進屋,将昨天夜裏剩下的一點湯餅找出來,喂一勺給阿元吃,喂一勺給金子吃,兩個人不吵了。

阿元舔着嘴邊的湯漬,感慨:“要是能像昨天那天,日日吃三頓就好了!”

平時貴女和他們總共吃兩頓,日出一頓,午後一頓,夜裏沒有吃的,但睡着就不餓了。昨天不一樣,昨天他們吃了三頓。中午吃了肉,夜裏貴女還讓他們煮湯餅,真是個好日子!

金子蹲在角落将竹子削成廁籌,壓低嗓音,怕屋裏的趙枝枝聽見:“有的吃就不錯了,你還想日日吃三頓?知道昨天是什麽日子嗎?是貴女的生辰!”

阿元又驚又愧:“你怎麽不早點告訴我?”

“告訴你又能如何?你能拿出黃羊肉還是能拿出蒸白米?”金子揶揄他,“又或者,拿出你以前吃慣的樹皮送給她?”

阿元啃過兩年樹皮,跟了趙枝枝後也養不胖,至今骨瘦如柴,最恨別人說這個。

他氣鼓鼓瞪金子,“遲早我會走出這裏,而你永遠只能做個女奴。”

金子笑得前俯後仰,滿身松軟的肉都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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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舉起斧子一刀劈開木柴。

趙枝枝重新從屋裏出來。頭發梳好了,烏黑豐澤的長發垂在肩後,用破舊的紅發帶系好,去年的衣服今年穿短了,下裳露出藕白的腳腕,沒有穿襪,穿襪腳就塞不進鞋了。

“去哪?馬上就能吃早飯了。”阿元追出去。

趙枝枝跑得比他更快:“我去外面看看。”

阿元着急:“小心被越女逮住吃了!”

趙枝枝:“她睡到中午才起呢!”

趙枝枝徑直去了南藤樓。

早上一睜眼,她就迫不及待。等到現在才去,已經很穩重了。

昨日她默默過了自己在這世上的第十五個生日,她沒有等到她想吃的東西,也沒有見到她想見的人,她本會沮喪地結束這應該令人高興的好日子。

可就在她為自己傷心的時候,她遇到了比她更傷心的人,一位美麗不可方物,高貴的新美人。

她的傷心失意,在這位可憐的新美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美人都自殘割腕了!

雖然她可能想得稍微嚴重了那麽一點點,可是生死之事,謹慎點總沒錯。

所以她明白了,老天爺讓她在南藤樓苦等是有原因的。

如果她昨天見到了趙家人,那她就不會一直在南藤樓等,也就不會遇見那位想要(可能)做傻事的新美人。

趙枝枝為自己短暫的抱怨向老天爺忏悔。夜裏睡覺前,她虔誠地向大夏信奉的女娲娘娘以及各諸侯國信奉的各路鬼神許願,許願明年生辰能夠吃到爹送的櫻桃酥,許願她認識的所有人明年都還活着。

最後一個微小的願望,她留給了新結識的美人。她希望新美人是故意割腕還是不小心割腕也好,不要像舊龐姬一樣,為一時的郁結,落得被主家抛棄的下場就好。

許完這三個願望,趙枝枝滿足地擁着被子進入夢鄉。一覺睡到天亮。

早上起來,她心裏就蹿出一個全新的期盼,和吃飯等人一樣重要的期盼。她要去南藤樓碰碰運氣,興許能遇見那位可憐的新美人。

南藤樓是木頭建造的一座樓閣,上下裏外全是木頭,深沉的棗紅色漂亮又脆弱,仿佛風都能吹倒似的。遠遠看去,就像一位垂垂暮年的紅衣老者岣嵝着背,艱難支撐早已殘破不缺的身體。

趙枝枝輕車熟路摸進木樓。不合腳的鞋子踩在木地板上,得使勁繃緊小腿才不不會發出很重的吱呀聲。各處小室沒有門,一塊破布垂在門檻上方,就算是門了。

趙枝枝剛入樓,姬稷就察覺了。

他抓起昭明留下的短刀,淡眉下兩只深邃的眼如老虎般警覺盯着門邊,随時準備将刀刺進闖入者的身體。

然後他聽見少女笨重的腳步聲和她輕細的呼喚,貓兒叫似的,一聲聲飄在風裏:“美人,美人……”

姬稷繃緊的心驀地松開。

原來是她。

姬稷聽她又喚了好幾聲,他靜靜躺了會,忽然伸手在挨榻的牆上拍幾下。

牆也是木頭做的,“砰砰砰”,仿佛整個小室都被拍得晃了幾下。

少女的腳步聲更快也更近了:“美人,是你嗎?”

姬稷看向門邊的破布。

在風中晃來晃去的破布下,一張年輕稚嫩的面龐露出來,小小的腦袋,細白的脖頸,溫潤黑亮的眼睛彎彎笑起。

她的聲音跟她的人一樣,輕盈似羽:“原來真是你。”

姬稷翻身朝裏。

趙枝枝禮貌地脫鞋,站在門邊知會一聲:“我進來了。”

木牆只開了一扇方正的小窗,拮據窘迫剛好只夠一點點陽光照亮矮榻。朦胧的日光洩在榻上,姬稷被籠在稀薄的光裏,他側枕身體,雙腿必須蜷縮,才能讓矮榻容下他。

從季衡車裏穿來的外衣随意扔在榻前,姬稷攏緊松垮的中衣,在趙枝枝離榻三步遠的地方喊住她:“別過來。”

趙枝枝乖乖站住。

姬稷:“轉過去,我穿衣。”

為避免節外生枝,他還是不要點破自己的身份。不然——

姬稷穿好衣裳站在趙枝枝身後,她一動不動,等着他叫她回頭。

他目光輕掃,落在她白皙修長的脖子,她過分細瘦,他只用一只手就能折斷。

昨天夜裏他就在想,他好像忘了什麽事。

今日看到她,他突然想起。

他忘記殺掉她了。

趙枝枝忽然渾身一顫,毛骨悚然的涼意從後背傳來,她愣了愣,很快明白這股寒意從何而來。

又起大風了。真是冷啊。

“快入冬了啊。”趙枝枝收回發愣的視線,忍不住小聲問,“你好了嗎?我現在可以轉過去了嗎?”

“好了。”

趙枝枝轉過去,驚訝發現不知何時身後貼了個人,她差點撞上去。

趙枝枝及時後仰,看清眼前人瑩白的肌膚細膩如玉。

昨日夕陽昏暗看不清,此刻日光照在他臉上,她才發現,原來他眼下有兩圈淡淡的烏青,冷眼掠人時,陰鸷而淡漠。她忽然又湧起昨日第一眼看到他時逃跑的沖動。

姬稷拉開兩人間的距離,在室中央的破席上席地而坐:“你怎麽又來了?”

“我随便走走,走着走着就到這裏了。”趙枝枝跟過去,在他對面盤腿坐下。

姬稷發現她不安地揉耳朵尖,接下來她又撒了句慌:“我不是特意來找你的。”

姬稷盯着她揉紅的耳朵,鬼使神差般出聲問:“你叫什麽名字?”

趙枝枝為這份主動的親近而高興:“我姓趙。”

“哪個趙?”

“帝臺趙。”

“原來是趙相國家的。”

說起自己的姓,趙枝枝腰杆挺直,雙手不自覺合在膝上,端莊柔雅:“雖然爹現在已不是相國,但他随時準備為君王所用。”

人前提及家門,不卑不亢方能昭顯家風。最好再添幾句忠君之言,那就更好了。這是阿姐教她的。

于是趙枝枝又添上一句,“不僅是爹,但凡我趙氏之人,皆忠心不二,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只願能為君王效犬馬之勞。”

姬稷唇邊淡淡噙笑:“為哪個君王?”

趙枝枝懵住。她就只會那幾句,阿姐沒說過有人還會問其他的啊。

她自己湊不出文绉绉的話,只能随便丢一句:““帝位上坐的是誰,就為誰。”

她不知道自己說得對不對,說完之後就後悔了,阿姐說過,若是答不出,就裝沒聽見,她應該裝沒聽見的。

她會不會惹出什麽笑話?甚至,為家裏招惹麻煩?

“你……你再亂問我話,我就不理你了。”

趙枝枝垂下腦袋,孱弱的雙肩微微塌下,軟糯的嗓音有意兇惡,卻帶出軟趴趴的尾音,不安的情緒一覽無遺,毫無震懾力。

姬稷不懂她為何局促難安,在他看來,她的回答很讓人滿意。

正如奴隸永遠只屬于最強大的主人,有才能的人,不該在輸家身上耗費自己的一生。為人臣者,就該知趣。誰當了皇帝,就該效忠誰。死咬着過去不放,只會自取滅亡。

大夏王室宗族舊貴也好,其他蠢蠢欲動的諸侯國也好,如今的帝天子是他們殷國的國君,是王父,而以後,以後就是他!等他做了帝天子……

姬稷及時打住。

他一直都是王父引以為傲的儲君,以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會是。

王父還健壯,他會替他保管帝位許多許多年。

以後的事,以後想。

姬稷思緒回籠,少女已是水霧漣漣,她焦急地盯着他,委屈問:“剛才我說的話,你會告訴別人嗎?”

姬稷搖搖頭,“不會。”

雲澤臺各人背後的主家心思各異,就當她是謹慎吧。

雖然,這個小東西,看起來又小氣又……愚蠢。

“你躲在這裏過夜的事,我也不會告訴別人。”趙枝枝一顆心放回去,立馬回以同樣的承諾。

姬稷袖下的手從短刀柄處松開,他掃量眼前矮他一截的少女,笑道:“我的事,不能告訴任何人,一個字都不能透露。”

趙枝枝莫名心頭一顫。美人笑起來真好看,幹淨得像個天真無邪的小孩子。

可是。

她仰頭望他:“說了,就會殺掉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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