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對于趙枝枝而言,今天無疑是個好日子,一個天大的好日子,是她在雲澤臺最開心的一天!

當阿元和金子将小室外擺的東西搬進來給她看的時候,她還以為自己沒睡醒尚在夢中。

這是什麽?

一大箱新衣!一大筐黃羊肉!

“是新的,嶄新的!是上好的絲绫羅深衣!還有好幾件裘衣!應該是狐毛的!”阿元激動地指着木箱,不敢用手碰,生怕他的手會弄髒那些新衣。

金子比他更興奮,她聲音顫起來,指着筐裏大塊大塊的新鮮黃羊肉,話都說不利索:“羊肉、好多好多羊肉……”

這麽多羊肉,整整一大筐,足夠他們吃一個冬天。要是做成熏肉,省着點吃,像從前那樣十天吃一次,每次削一小塊放羹裏做肉沫,能吃一年!

三個人,六只眼睛,閃閃發光,瞪得比牛眼睛還大。

趙枝枝第一個恢複理智,她悄聲問:“東西哪來的?”

阿元和金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齊齊看向趙枝枝。

“早上打開門,東西就擺在門口。”阿元摸摸自己剃過的小光頭,“我以為是金子弄來的。”

金子吓道:“我哪有這本事!”

趙枝枝疑惑:“那就奇怪了。”

阿元生怕這些好東西忽然消失了,他一眨不眨地盯牢它們,嘴裏說:“管它哪來的,反正進了我們的屋,就是我們的了。”

金子立馬附和:“阿元說得對!”

趙枝枝呼口氣,雙手握成拳頭:“要是過一天沒人來尋,它們就歸我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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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和金子連連點頭:“我們聽貴女的。”

嘴上說等人來尋,但其實他們心知肚明,門口突然出現的東西不可能是別人丢失的東西,雲澤臺中,誰會丢掉這麽好的新衣和那麽多黃羊肉?除非瘋了。

而且就算瘋了,也不可能将東西特意丢到趙姬門口。雲澤臺這些人,不欺負趙姬就已是阿彌陀佛,哪會給趙姬送衣送肉?

趙枝枝也知道不會有人來尋。這一天中她将所有可能會給她送衣送肉的人都想了個遍——實在太少了,一眨眼的功夫就能數完。

想到最後,趙枝枝決定,就當它們是神賜的!

煎熬的一天終于過去,趙枝枝當着阿元和金子的面,正式宣布,新衣和黃羊肉歸他們了!

她将三件裘衣留一件給自己,其他兩件分給阿元和金子,裘衣厚實,早沒有比它更好的過冬禦寒衣物。阿元和金子捧着裘衣,顫顫巍巍跪在地上,太貴重了,哪有奴隸穿裘衣的?要是被人看見,還不得被打死!

“就在屋裏穿,有了它,今年冬天就不用挨凍。”趙枝枝替他們想好了,“等天氣再冷點,将要用的柴木堆到屋裏,鍋和碗也收進來,牆角的陶缸早些打滿水,到時候你們就待在屋裏,不用去外面幹活了。”

阿元和金子歡喜地伏倒,一人捧起她的一只鞋親吻。

趙枝枝從木箱裏面再挑出兩件深衣,其他的交給阿元收好:“這些留做以後換錢換糧食,過陣子找商人買點種子。”

小室東面有塊廢棄的花圃,金子說能種花的地就能種菜,她聽過之後就一直很想讓金子在上面種點什麽。她的東西早就賣沒了,最後一次換錢,在現成的糧食和種子面前,自然是選糧食。現在好了,有了這些華貴的新衣,不但能買糧食,還能買種子,來年不用愁了。

誰都不知道他們還要在雲澤臺住多久,要是能自己種點東西吃,就算被人遺忘一直住下去,也不用擔心挨餓。

趙枝枝看向阿元和金子,兩人仍沉浸在巨大喜悅中癡癡地笑。

她忍不住跟着笑起來。

三個人笑作一團,在笑聲中決定了黃羊肉的十八種吃法。

得了好事,趙枝枝當然不會忘記她的南藤樓美人。

在趙枝枝的注視下,姬稷享用了整整一大碗黃羊肉。

“好吃嗎?”她不停追問。

姬稷被問了無數聲,終于騰出空回答一句:“好吃。”

原本他想着,能有多好吃,不就是黃羊肉嗎?結果嘗了之後舌頭都軟了。

她呈的這道肉,鮮嫩不失嚼勁,絲毫沒有羊肉慣有的膻味,反而帶了一絲清爽的甜味,甚是美味可口。

也不知道她怎麽做的,同樣是黃羊肉,王宮那些廚子就做不出這味道。

“這是上天恩賜的肉!”趙枝枝一本正經指了指上面,“是神仙肉。”

姬稷也一本正經地回應:“嗯,神仙肉。”

趙枝枝大方表示:“從今天起,我每天請你吃肉。”

姬稷從碗裏擡起頭,打了個飽嗝,他自己難為情,趕緊捂住嘴。

趙枝枝咯咯笑,起身跑到姬稷身邊坐下,她貼着他的衣袖,去尋他的手。

趙枝枝很喜歡牽姬稷的手。

她看到孫氏女總是牽着翡姬的手,另一手去撫翡姬的眉,翡姬會低着眼,臉紅紅的。

她沒牽過誰的手,從前在家中時,阿姐從不讓她牽。入了雲澤臺,只有金子和阿元能讓她牽手,可他們不敢和她牽手并行。他們只會伏在她的腳下親吻,說一堆好聽的話。

趙枝枝揉着這雙寬厚修長的手,想要和手的主人再親密些。她心中懵懵懂懂的,覺得這才是友人之間該有的親昵,不用被人嘲笑出身,不用被人戲弄她愚笨,她不用低下自己惹人注目的臉,她可以放心地看着對方的眼睛,說她想說的話。

所以就算這雙手越來越紅越來越燙,她也不想放開。

“如果……”趙枝枝聲音很軟很輕,“我是說如果,如果你回不去了,你就去我那,我的榻分你一半,我們可以住在一起。”

小室悄然無聲。

姬稷沉默不語。

趙枝枝沒有得到回應。

趙枝枝覺得或許自己不該這麽早将話說出來,再等等,等美人自己失了回家的念頭,與家人團聚無望,到那時她再來寬慰她的美人。

她嘗過孤苦無依的滋味,她不會不管她的。

芈姬月姬消失的事,并未在雲澤臺掀起波瀾。仿佛一顆石子投入深海,還未聽見聲響,就已石沉大海。

除了她們身邊的奴随外,無人尋她們。奴随們尋了一天後,也不再相尋。

外面亂着,誰都沒心思管別人的事。

奴随們将這件事傳做鬼怪轶事,“定是被鬼抓走了!”

第一闕大室中央,龐桃一五一十将奴随傳的話當笑話講給越女聽。

“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也不知她們去哪了,莫不是真有鬼?”龐桃坐到榻邊,輕輕搖晃榻上的人,“公主,你聽見我說話了嗎?”

榻上的人轉過來,嬌小的身體,一張素白的臉,額間刺青色蓮紋,冷冷一笑,張嘴說話,露出黑色的牙齒:“她們最好是死透了,不然落在我手裏,照樣是個死字。”

饒是看了無數遍,龐桃還是看不慣越國的風俗。尤其是這雕題黑齒,每次看到,都會驚嘆。好好的美人面,怎麽就弄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龐桃捂嘴笑:“公主惱什麽?”

越女懶懶撐起身子,狹長的眼睛生出妖異美态:“我的東西她們也敢碰!”

龐桃還是笑:“公主的東西?趙家的小東西,怎能算是公主的呢?”

越女從榻上起來,過腰的長發編成鞭子盤在腦後:“去告訴其他人,說那兩人是我殺的!她們以下犯上,動了我的東西,所以該死。”

龐桃推她:“公主就不怕芈家的人和月家的人怪罪?”

越女笑容猖狂:“我連國都沒了,有何可懼?”

龐桃不敢挑起她傷心事,怕她癫狂,忙移開話:“芈家和月家多的是女兒,想來不會為了她們得罪楚國得罪楚王。”

無人會對一個亡國公主多加苛責,更何況她身後還有一個強大的諸侯國做後盾。

龐桃找來往的商人打聽過,在楚國,越女甚至比楚王自己親生的女兒更受寵。

越女捏住龐桃的下巴,“她們怕得罪楚國,那你呢,你想讨好楚國嗎?如今帝太子生死未蔔,你們龐家是不是想讓你跟我回楚國?”

龐桃被她戳中心思,片刻呆滞,眼睛蒙上水汽,“公主不願帶我回楚國嗎?”

越女笑道:“你想嫁給楚王?”

龐桃:“我想伺候公主。”

越女大笑,黑晃晃的牙整齊兩排,“可我哪都不去,我就要在雲澤臺待着。”

龐桃試探:“哪怕這雲澤臺永遠都沒有主人?”

越女揮手解開腦後的盤發長辮,拿過梳子交到龐桃手裏,讓她為自己梳頭:“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龐桃還想多問些話,越女已經重新躺下,腦袋趴在她腿上,養尊處優地等着她梳頭。

趙府。

趙姝惴惴不安在石階下走來走去,奴随跑出來說:“主人送客人走了,主人等會要出門,已經叫了車馬,女公子還過去嗎?”

趙姝直接快步走向南小屋。

趙錐剛結束和族中其他人的久議長談。帝臺形勢愈演愈烈,不知不覺中,這潭水已經攪得渾濁不堪,最初各家說好的示威早就變了味。

趙家一開始沒有摻和,因為那些夏宗室的長老們沒有瞧上趙家。

趙家雖然有趙錐曾經官拜丞相,但在帝臺這個到處都是貴族的地方,趙家算不上什麽了不得的家族。

那些老牌氏族從夏天子立國起就在帝臺了,和那些大家族比起來,趙氏一族充其量也就是個百年前從燕地來的老燕人,靠着投機取巧在帝臺謀了官職的寒士。而燕國早就沒了,變成了齊國和魏國的領土。所以趙氏一族更是無根飄零的外鄉人。

趙氏一族傳到趙錐手裏,在趙錐這裏短暫地閃耀了一下下,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從公卿鬧事起那天,趙錐一直在觀望。

是趁此機會讨好那些老貴族們,跻身他們所說的“自己人”,和他們一起鬧?還是按兵不動,什麽都不做?要真什麽都不做,以後再想借夏宗室舊貴的光,那就難了。

趙錐猶豫不決,以至于錯過了最好的時機附和舊貴。現在,他十分慶幸,還好沒有和那幫人一起瘋!

原本以為公卿舊貴們是要給新帝一個下馬威,好讓新帝能像上一任夏天子那樣,繼續做帝臺衆人的傀儡,可他沒想到他們膽子這麽大,竟然要弑君!

一年前可以說殺,一年後怎能還說殺?殷君再如何不夠資格,畢竟是手握谕旨名正言順登上帝位的,他們若弑君,各諸侯國皆可讨伐帝臺!

趙錐不得不懷疑公卿舊貴們混入了諸侯國的細作。

殷君稱帝,其他諸侯國的君王也很不滿。大家曾經都是夏天子的臣子,憑什麽你搖身一變成了主人,而他們繼續做臣子?各諸侯國至今都沒送來慶賀帝天子登基的貢品,就連一貫拿來相送的美姬都沒送,也就楚國送了個越女入雲澤臺走走過場。

公卿舊貴們此時鬧事,不剛好正中各諸侯國國君下懷嗎?

既能隔岸觀火,又能尋找時機發兵帝臺。

要真是那樣,莫說夏宗室,只怕連帝臺都不複存在。

趙錐已經開始考慮為趙家尋找下一個落腳點。若真到那一步,是去楚國還是去齊國?趙家曾在這兩國埋有暗樁,若是舉家前往,從頭開始也會容易些。

趙錐正坐兩個時辰,腿都盤得抽筋了,只等人都走了,才能箕坐席間稍稍舒展雙腿,正要呼喊奴随小童進屋伺候,聽見外面趙姝的聲音:“爹!爹!”

趙錐連忙拿過一旁的諸侯國地圖遮到腿上,大斥:“乖兒且慢!”

趙姝等不及,隔着屋子問:“爹,您是不是打算将小老鼠從雲澤臺接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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