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姬稷停至趙枝枝跟前,眼睛自她身上掠過,目光越發冰冷。

她的衣裙破了,頭發亂了,臉上沾滿污漬,瘦弱的雙手捧着一個空陶碗。那雙水靈的眼睛如今高高腫起,大概是哭腫的,不知哭了多久,連嗓子都啞了。

她看到他,吓一跳,下意識躲開,胡亂擦去臉上的污泥和眼淚,兩腮白一團黑一團,巴掌大的臉蛋更為狼狽不堪。

姬稷彎腰捧起她的臉,深深地望着她,像是要在她臉上看出一個洞來。

趙枝枝窘迫避開姬稷的目光。

丢人,好丢人。此刻她一定很醜。

姬稷捕捉到她的神情,唇抿得更緊。

兩個人默契地騰出靜默氛圍,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姬稷将趙枝枝帶回南藤樓小室。

水袋裏的水是拿來喝的,姬稷全部倒出來,用來擦趙枝枝的臉。

少女乖巧極了,安靜地坐在他對面,哪怕他動作重了些,弄疼了她,她也只是輕輕地吸口氣。

姬稷察覺到心中不小心帶出來的怒意,他及時放柔指間動作,像擦拭名貴的瓷器,一點點擦淨少女的臉。

“疼嗎?”

“不疼。”

沉默的氛圍打破,她軟乎乎的臉挨着他的掌心蹭了蹭,重新将眼珠子轉過來望他。少女的眼神又恢複往日的清澈透亮,紅腫的雙眸漸漸浮起光彩。

她回過勁了,不覺得傷心了,慢吞吞地和他說話。不用人安慰,她自己就已痊愈。

Advertisement

她說了很多很多話,就是沒一句提到她今日發生了什麽事。

“只是破開幾道口子而已,補補還能穿,你送給我的新衣,我一定會穿着它過冬。”

“今天沒能讓你嘗到我做的黃羊肉,等下次好啦。我做的黃羊肉很好吃,等你吃了,一定喜歡。”

“以後我會及時出現,你這樣出來多危險呀!”

她一直一直在說,有多喜歡他送的新衣,有多想要和他一起吃肉,她感慨了很多很多遍,言語間全是可惜。

看得出來,她真的很在意那件新衣,很在意沒能和他一起吃肉,她只是為新衣和肉可惜,絲毫沒有為她自己生氣。

“真可惜啊!”她再一次嘆道。

姬稷“嗯”一聲。

天很快就要黑了。路上沒有火把沒有燈,黑漆漆的夜會讓人找不到回去的路。

趙枝枝不讓姬稷送。

“今天只能委屈你吃你自己的幹糧了。”趙枝枝最後說一句。

姬稷望着趙枝枝往外走,她走出兩步遠的時候,他忽然開口問。

“是誰?”

趙枝枝回頭,“什麽?”

“今日來南藤樓之前,你遇見了誰?”

趙枝枝一愣,随即彎彎眼睛笑起來。

美人在關心她被人欺負的事。

“不要緊的。”趙枝枝跑回去,牽起姬稷的手,“你別為我擔心,也不必為自己擔心。我不會讓你遇到那樣的事,我會保護好你,不會讓你被人丢出去。”

“我沒問這個。”

姬稷倨傲的眼盯牢她,只一個眼神,氣勢如山,迫得人喘不過氣。

趙枝枝在這逼人的氣勢下,最終還是怯怯地說出了兩位美人的名字,“是芈姬與月姬。”

姬稷将這兩個名字壓在唇間。

芈姬,月姬。

夜裏昭明翻牆而來,照常為姬稷打水洗身。

水從河裏打來,兩個木桶藏在雲澤臺外的樹林裏。兩桶涼飕飕的水,沒有一點溫度。

姬稷在月光下坐定,光潔的身體仿佛天造之物,雖然偏瘦,但健碩有力,渾身上下沒有一塊贅肉,歷經幾次的戰事,卻不見任何傷疤。

與同樣好戰的趙國人不同,殷人不以刀疤箭傷為傲。

受傷,就說明實力不夠,才會被敵人趁虛而入。

真正的戰神,身上不該有任何敵人留下的痕跡。

殷人的男兒,只會為心愛的女子留傷。床笫間的歡愛,才能讓他們心甘情願被傷。

昭明将水浸到姬稷身上。

殷人從春到冬都洗冷水澡,河水雖涼,徹骨寒冷,姬稷眼都未眨一下。

姬稷一邊洗身一邊聽昭明說城中各處公卿的舉動。

帝臺周邊幾座城池的城主也摻和進來了,網裏的魚越聚越多。

“季大夫有話讓奴傳給殿下。”

“他說什麽了?”

“季大夫說,他一人做戲做得好無趣,要是殿下此刻在就好了,可惜殿下藏身秘處,不露人前,辛苦他嗚呼哀哉。”

姬稷冷笑,“你去問他,我二哥的密信,是否他所為?”

“季大夫還特意讓奴記得和殿下說,二王子收到的密信不是他所遞,殿下要是不信,随便查好了。”

姬稷半信半疑。

季衡狡詐,非他所能掌控。

季衡真正效命的,還是王父。至少目前是。

洗完澡,昭明掌燈伺候姬稷看書。這次送來的竹簡裏,有姬阿光和姬一一的功課。

姬阿光和姬一一是姬稷的兩個弟弟,同父異母,大名是姬冬冬、姬泰山,阿光與一一是乳名。

姬家上了族譜的兒子有十幾個,在天災病痛中活下來的只有五個。

姬稷在族譜排第二,年紀卻排第四。他與已逝的大哥姬滿是殷君第一任王後所出,比他年紀大的有禦婦所出的姬小白與姬阿黃,兩個弟弟姬冬冬姬泰山,則是殷君繼後魯國公主所出。

姬冬冬與姬泰山今年五歲,乃是雙生子。

來了帝臺後,殷君将督促兩位小王子學習的重任交到了姬小白肩上,姬小白領軍走後,本該由姬阿黃接任,但姬阿黃自己看到書就暈,哪裏管得了弟弟們的功課。是以,任務又交到了姬稷手裏。

姬稷耐着性子看完兩位弟弟的功課,讓昭明在竹簡上刻下他的口述。

“讓他們從明日起,每天都刻一百個字來。堂堂王子,怎能連雅字都刻不好?”姬稷一句話,決定了姬冬冬和姬泰山未來數日的悲慘生活。

“刻這麽多字,小王子們會累壞的。”昭明忍不住為兩位小王子求情。

“當初我每日刻兩百個字,刻完字後還能投一百石,蹴鞠兩場。”姬稷絲毫不動搖。

昭明笑着将竹簡收好,“幾位王子中,殿下向來是最有天賦的那位,學什麽都快,做什麽都不覺得累。”

“那倒也是。”姬稷意味深長看一眼昭明,想到什麽:“可你也不比我差。”

昭明誠惶誠恐伏首:“奴怎能和殿下相比?折煞奴也。”

姬稷阖動薄唇,心中話語萬千,到了嘴邊又全都咽回去。

許久,他褪去外衣上榻仰躺。

月光緩緩從他眼睛上淌過。

昭明跪在他榻前,似一尊石像,忠貞不二地守着他。他已卑微地守了他很多年。

從姬稷七歲起,昭明就在他身邊了。

昭明原本不叫昭明,叫小狗。他原本有姓,該姓姬。

若是不問生母出身,現在的姬二王子,不是姬小白。

可惜,就只差了一個出身高貴的母親而已。

姬稷一只手覆在額上,輕輕問:“昭明,你委屈嗎?”

昭明笑道:“殿下怎會問這話?奴為何委屈,奴能陪在殿下身邊,已是幸運。”

姬稷沒再往下問。

昭明小心翼翼為姬稷掖好被角,只有在姬稷閉上眼睛的時候,他才敢露出兄長疼惜弟弟的眼神。

昭明放低聲音,悄聲問:“殿下今日愁思更甚以往,是為何?”

姬稷:“并沒有。”

“是奴錯覺,如此甚好。”

半晌。

姬稷輕啓唇齒,面色尋常:“昭明,今日有個人讓我想到了你,你們有點像。”

昭明好奇:“是何人?”

“一個女子。”

昭明心下明了。今日能出現在殿下身邊的女子只有一個,此女是誰,一目了然。

“像嗎?”昭明疑惑,“她生得比奴好看百倍,說是世間最好看的女子也不為過,她怎會與奴相像?”

“原來你仔細看過她了。”姬稷睜開眼。

昭明趕忙解釋:“奴擔心她對殿下不軌,所以才會多看幾眼,并無它意。”

“你緊張什麽,我又沒說你不能看她。”姬稷笑了笑,道:“她與你相貌毫無相似之處,但性子卻有幾分像。她像以前的你。”

昭明受寵若驚:“殿下還記得奴以前的樣子?”

“記得。”姬稷忽然覺得有些心酸,“挨了打只會受着,別人再如何欺負你,你也不會還手,只是死死咬着牙,一聲不吭。但那時你尚會怨恨,她不同,她眼中并無怨恨,一絲一毫的怒意都沒有,好似她天生就該受欺負。”

“奴跟了殿下以後,就不再怨恨了。”昭明想了想,問:“她受欺負了嗎?”

“嗯,今天她哭了。”姬稷嘆氣,“真是沒用的東西。”

昭明噤聲。

姬稷:“昭明,今夜我要你殺兩個人。”

昭明毫不猶豫:“但憑殿下吩咐。”

“此二人就在這雲澤臺中。一個叫芈姬,一個叫月姬。”

“奴記下了。”

“殺完人後,去尋一箱女子新衣,一筐黃羊肉。”

昭明應下:“喏。”

翌日,雲澤臺少了兩個美人。

趙姬的小室前,多了兩件物什——

一箱新衣,一筐黃羊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