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破曉時分,帝臺地動山搖。

隔着厚厚的石牆,鐵馬踏踏的震感幾乎晃動整座城池。

城門口的私卒從夢中震醒,揉着惺忪的睡眼朝外看去,霧氣蒙蒙中,如打雷般轟隆的聲響從城那邊傳來。聲音越來越近,霧氣中藏着的影子漸漸明朗——

原來霧氣不是霧氣,是戰馬揚起的塵灰,黑壓壓無數甲胄騎士氣勢洶洶,正直奔帝臺而來。

“不好了,殷……”話未完,私卒痛苦倒下。

城牆前方,空中萬枝羽箭齊發。

夏宗室公卿舊貴前一夜還在苦惱該扶持哪位宗室夏天子帝裔旁系一族公子做新帝,他們已經殺了王宮前的諸子寒士,下一步是直接攻入王宮。

殷君的帝太子死了,聽說是死在起事那日圍攻季衡的私卒手裏,至于到底是哪家的私卒,誰也說不清。人人都搶功勞,一聽說帝太子在暴亂中失蹤,都說是他們派去的刺客殺掉了。為此,還出現了好幾具“帝太子”血肉模糊的屍體。

殷君處在喪子之痛中,又無軍隊在手,根本無法應付衆人的示威,舊貴們吵吵鬧鬧半月,各方勢力拉鋸,最終達成一致,事不宜遲,先殺掉殷君再說。

殷國蔑視夏王室妄圖取而代之,死一個殷君一個殷太子,就當是帝臺對殷國以下犯上的懲戒了。

刀劍砍殺的聲音盤旋于帝臺上空,風裏充斥濃厚的血腥氣。

第一闕最好的宮室裏,美人們聚在一起瑟瑟發抖。

和半月前公卿舊貴們鬧出的動靜不同,這次戰馬蕭鳴,不像暴亂,更像屠城。

雲澤臺最牢固的地方就是越女居所,越女召集她們躲在這裏,以防有人來攻雲澤臺。

“是軍隊嗎?為何帝臺會出現軍隊?他們會沖進雲澤臺殺人嗎?”翡姬捂着胸口,吓得臉色慘白。

孫氏女緊握翡姬的手,和她并排坐在冰涼的地上,“等探話的人回來,我們就能知道了,現在別自己吓自己,我們想點開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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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姬:“我想不到開心事。”

孫氏女指了角落裏縮成一團的青色身影:“你瞧,有那個小東西在,我們可以拿她取樂。”

翡姬順着孫氏女指的方向看去:“是趙姬?趙姬為何會在這裏,她有資格進第一闕嗎?”

孫氏女耳語:“越女讓她進來的。”

趙枝枝抱緊自己,盡量讓自己縮得小些再小些,最好不占一寸地方。

這間大室全是人,她很害怕在人多的地方待着。換做從前,她定怕得連氣都喘不過來。

可是今天她沒那麽怕了。她的心被失蹤的啾啾占據一半,只夠騰出另一半心去害怕。

啾啾不見了。

南藤樓啾啾待過的痕跡全都消失,仿佛那裏從未住過人。她尋遍雲澤臺都找不到她。

趙枝枝餘光看見孫氏女與翡姬朝她而來,她知道她們想做什麽,她認命地将腦袋低下去埋在膝蓋上,眼裏含了淚。

這裏好多好多人,唯獨沒有啾啾。

她想啾啾。

啾啾不會欺負她,啾啾會溫柔地為她擦眼淚,還會耐心地教她識字。

她想和啾啾待在一起。

孫氏女牽着翡姬來到趙枝枝面前,才剛伸出手,前頭越女斥聲:“你們做什麽!給我滾過來!”

孫氏女看一眼越女,越女正瞪着她,目光尖厲。

孫氏女遺憾地掃了掃趙枝枝,牽翡姬走開。

一天一夜焦急的等候後,被扔出去打探消息的奴随終于回來了。他在混亂中被公卿私卒砍掉半個胳膊,奄奄一息地躺在雲澤臺第一闕的大室外,用生命最後一刻完成了主人對他的使命,喊道——

“是殷人,殷人的軍隊進了城,帝太子領着殷軍回來了!”

緊張的氛圍一掃而空,衆美人激動不已,喜不自勝。

“老天保佑,帝太子還活着!他回來了!”

“我們不會有事了,雲澤臺是他的,我們也是他的!”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一片興高采烈的歡呼聲中,趙枝枝沮喪地埋低頭。

帝太子是否回來,不關她的事。

她只想知道,啾啾去哪了。

殷王室與夏宗室舊貴間的第一次較量,以夏宗室全軍覆沒慘敗告終。

先是擾民,再是誅殺賢士,而後意圖弑君,一樁樁一件件,夏宗室舊貴所做之事,是謀逆,是不可饒恕的死罪!

從殷軍入城砍殺謀逆之人到城中清算各家鬧事的公卿舊貴,這場腥風血雨持續了兩個月。

兩個月後,雲澤臺再無夏宗室舊貴,只有殷王室及殷國貴族,以季衡為首的殷國公卿徹底取代從前的帝臺舊貴,成為帝臺名副其實的新貴。

時已深冬,大雪埋城。王宮正在舉行盛大的宴會。

離王宮相近的雲澤臺,隐約能夠聽到王宮傳來的絲竹之樂。

趙枝枝倚在門邊看雪,阿元和金子将今日出現的木箱搬進屋。

“不知道這次是什麽好東西。”

這兩個月來,每隔幾日就有木箱扔在小室門口。有時候是吃食珍馐,有時候是錦被銀炭,凡是過冬用的物什,都齊全了。

阿元期待地等着趙枝枝打開這次的木箱,好看看裏頭裝的是什麽。

低聲喚了幾聲,趙枝枝全然沒有聽見。

阿元頗為擔憂,拽過金子到一旁:“貴女怎麽了,最近總是魂不守舍。”

金子搖搖頭:“自從貴女不再将食物往外拿之後,就一直這樣了。”

阿元和金子兩人同時嘆氣。

趙姬是不是又被什麽人捉弄了?

她心腸好,容易輕易他人,別人擠幾滴淚随便三兩句就能騙到她。

天空紛紛揚揚又下起雪。

趙枝枝攏好裘衣,一腳邁進雪裏:“我去外面走走。”

王宮。

各家公卿獻上厚禮後,該輪到王子們向王父祝酒了。

三王子姬阿黃牽着兩個弟弟,腳步踉跄朝大殿的方向而去,因為穿不慣女子的衣飾,好幾次差點跌跤。

六王子姬泰山鼓着肥嘟嘟的臉甚是不滿:“三哥,為何我們今日穿這個?我已經五歲,王父說我不用再穿女孩子的衣裙了。”

五王子姬冬冬老氣橫秋地昂着頭:“定是王父覺得我們應該穿女孩子衣裙更合适,所以又讓我們穿上了。”

姬泰山撅嘴:“可我不喜歡穿它!”

姬冬冬:“姬泰山你不要任性!連四哥都是穿到七歲才換回男兒衣着。再說了,你可不是不喜歡穿女孩兒衣裙,你是嫌我們今天穿的這身不夠華美不夠鮮豔,比不上你平時穿的那些。”

姬泰山說不過,張嘴就嚎叫:“姬冬冬你欺負人!姬冬冬欺負人!姬冬冬是壞人!”

姬冬冬嚎得更大聲:“我是你哥哥!不準你直呼我的大名!”

“你比我早生一刻鐘而已,算什麽哥哥!”

“早生一刻鐘也是早生,你這個沒大沒小的臭臭!”

“我才不是臭臭,你才是臭臭!昨晚你還尿床了!”

姬阿黃被兩個年幼的弟弟吵得耳朵嗡嗡,“不要吵了,都住嘴。”

姬泰山和姬冬冬住了嘴,開始互相掐對方的臉。

姬阿黃急忙将兩人分開,一時沒注意腳下,自己摔個狗吃屎,兩個弟弟纏做一團,混亂中一人一腳從他背上踩過去。

姬阿黃倒在地上氣得不想起來。

“三哥。”一只修長白皙的手伸過來。

姬阿黃擡頭一看來人,更氣悶了:“殿下。”

雙生子安靜地跟在姬稷身後,不再吵嘴不再互掐臉蛋,手牽手,乖巧極了。

姬冬冬小聲:“四哥也穿着女孩子衣裙呢。”

姬泰山:“四哥穿,我也穿,我和四哥一樣,我喜歡穿它了。”

姬阿黃郁悶地板着臉,高壯的身體裝在曲裾深衣下,五官周正的臉被丹色深衣襯得更為黝黑。他已行過冠禮,早就束發戴冠,此時做彩衣娛親的女子裝扮,也不能像其他人那樣簡單挽一個髻,而是整齊梳高髻戴滿金釵。

姬阿黃自覺走在離姬稷身側半步遠的地方,并不越過他去,幽怨睨眼打量。

姬稷雖也個頭高,但終究是個十七少年,還在長身體,比他矮上一截手指,生得瘦白,冰肌玉骨,穿绛色深衣,踱步緩行,即使做女子打扮,亦是高高在上的清貴做派。

姬阿黃心中埋汰,他不就是聽季大夫說姬稷裝消失躲在城內時是穿女裝行事,所以多問了幾句嗎?他發誓,最多仰天大笑笑了三聲。誰聽到能忍住不笑?堂堂帝太子,藏身宮外,竟然要靠扮作女子避人耳目,王父聽後,不也憋笑了嗎?

結果今天宮宴,姬稷提議,為表殷王室齊心協力,依照殷國民間舊俗,衆王子需彩衣娛親獻孝殿前。

反正他已經扮過女子,不介意再多扮一次,兄弟們一起來。

對于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做法,姬阿黃只恨自己當日多嘴,所以才招來今日之事。

弟弟們年紀小,穿着女童衣裙白白嫩嫩可可愛愛,可他一個虎背熊腰的壯碩漢子,穿起曲裾梳起蟬鬓像什麽樣子?他又不像姬稷,生了張白俊清隽的臉。

姬阿黃無比羨慕遠在殷地國都的姬小白,躲過一劫。

“真要進去嗎?”姬阿黃腳步踟蹰,擱不下臉面向姬稷求情。

姬稷:“三哥怕了?”

姬阿黃最怕人說他沒膽,“有何可懼!我大殷赳赳男兒,從無可懼之事。”

入了殿,滿殿憋笑。

此次宮宴只請了殷人,大家還和從前在殷國一樣,與君同樂,并無太多忌諱。當即有将軍吹起口哨,“上将軍!好樣的!”

姬阿黃臉都青了。

酒過三巡,兩個小王子玩得開心,在殿中央跳起竹板舞。衆人鼓掌打起拍子。

姬阿黃坐在他的将從中間,醉得東倒西歪,嘴裏大嚷:“王父,啾啾欺負人,他讓我穿花衣服!”

“輕點聲,被他聽見,又要瞪你了。”殷君姬阿軻坐在高位上俯視底下衆人衆态,尋不到姬稷身影,同身邊皇後魯氏問:“太子哪去了?”

魯皇後:“方才見他出去了,要派人去尋嗎?”

殷君擺擺手:“大概是出去透透氣,罷,不管了,我們喝我們的,晚上再多罰他喝幾杯。”

南藤樓。

姬稷站在小室門邊,并不進去,側着半邊身子,悄悄朝裏探。

從王宮出來,走着走着就到這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來這,這兩月他忙得焦頭爛額,清算作亂的舊貴,一堆事要收尾。王父将事情交給他和季衡,主要是交給季衡,但他身為儲君,怎能坐享清閑,是以忙到今日宮宴才騰出一日空閑。

等他回過神,已經來這了。

竟然沒人。

昭明不是說那個小東西日日到南藤樓來嗎?

他還想今日來看看她,或許能見她一面,讓她知道他一切安好,無需再記挂。結果沒瞧見人。

難道已經将他忘了嗎

姬稷鼓着腮幫子準備離開,才剛下木樓,眼中撞進一人。

茫茫大雪中,少女身着狐毛裘衣,呆愣片刻,朝他奔來。

姬稷猛不然被抱個滿懷。

“啾啾。”他聽見她喚,一聲聲,含着淚腔,似敲在他心上。

姬稷心裏亂哄哄,手足無措,竟忘了讓她放開自己。

他拍她的肩,人前冷漠的聲線柔軟三分:“我回來了,別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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