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沒哭。”

趙枝枝鼻音濃重,悄悄貼着姬稷胸口蹭了蹭,自以為将眼淚擦幹淨了,擡起紅紅的眼,如扇長睫上猶沾着點點晶瑩水汽,“這些日子你去哪了,我還以為……”

“以為我死了嗎?”姬稷語氣波瀾不驚,擡手輕拭趙枝枝眼角淚珠。

趙枝枝忍不住閉上眼,感受他冰冷的手指自她眼睛拂過:“我日日都有向女娲娘娘祈禱,我知道,她一定會保佑你平安無事的。”

忽然她想到什麽,緊張抓住他的手,“啾啾,你不是鬼吧?”

姬稷:“不是。”

趙枝枝堅持捂着他的手,直至他的手染上她的體溫,她才松口氣,“能捂熱,确實不是鬼。”

姬稷覺得好笑:“誰告訴你鬼不能被捂熱的?”

趙枝枝:“阿姐說的,她看過很多講鬼怪的書,偶爾會将書上的故事說給我聽。”

愚昧。姬稷心裏這樣想着,嘴上沒有說出來。

他看着遠處屋檐上的雪,只用餘光睨她。

少女歡喜極了,滿眼全是閃爍的喜悅,望着他的樣子仿佛在看一件失而複得的寶物。

于是他自覺站定,連呼吸都放淺,任由她細細打量。

“啾啾。”少女聲音陡然一高。

姬稷做好準備:“嗯?”

她肯定要問他很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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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需要回答也沒想過怎麽回答,所以一句都不會答。

“你在這等等我,我馬上回來。”說完她轉身就跑。

姬稷站在雪裏,愣愣地看她跑開。

遠處風中飄來王宮的箜篌聲。溫暖的宮室,醇香的美酒,他本該在那邊。

碎雪落到身上,姬稷低頭拂去,衣料上幾點濕痕,是剛才被她抱過的地方,沾了眼淚。

他頓了頓,呼出一口白氣,調轉回王宮的方向,轉而向南藤樓小室而去。

來都來了,等就等吧。

半個時辰後。

小室內,趙枝枝端出一碗麥飯,熱騰騰的冒着白氣,藏在她的裘衣下,用身體擋住風雪,急匆匆離去又急匆匆跑來,只為了用熱乎乎的食物招待歸來的友人。

“啾啾,你不吃嗎?”趙枝枝指指麥飯。

姬稷想到自己離宮前吃的三碗白米飯。

雖然有點撐,但也不是不能吃。反正他吃得多。

何況,殷人從不浪費糧食。

姬稷埋下頭吃麥飯。

趙枝枝期待地問:“好吃嗎?”

姬稷吃得臉鼓起來,“嗯。”

趙枝枝挪到他身旁,用手拍着他的背:“慢點吃,別噎着了。”

趙枝枝心中不免嘆氣。

啾啾是不是餓了很久?

啾啾失蹤的這段時間,她想過千萬種可能,想啾啾會去哪裏,為何離去,離開之後會去哪裏,有沒有受傷,會不會死。這些想法在她腦子裏蹦個不停,而如今,總算可以散去。

啾啾還活着。活着就好。

沒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了。

趙枝枝期待地問:“啾啾,你會留下來嗎?”

姬稷:“不會。”

趙枝枝立刻想到什麽,“啾啾,你找到家人了?”

“對。”他領軍回城救駕,相當于找家人了,算不得說謊。

“真好。”趙枝枝心中滋味複雜。有那麽一瞬間,她竟然希望啾啾沒有找到家人。

要是沒有尋到家人,啾啾就能和她待在一起了吧。

趙枝枝的手不知不覺攥緊姬稷的袖角,姬稷從陶碗裏擡起臉,少女的沮喪與低落落入眼中,他皺了皺眉。

“你還想見我?”

“嗯。”

姬稷沉默。他很忙有很多事要做,等他下次再想起來見她,不知道是多久以後了。

難道要将她帶在身邊?

可她不能飛檐走壁替他傳信,也不能拿刀動槍替他殺人。他已經有昭明了,她不會比昭明更有用。

“你有什麽異于常人的本領嗎?”姬稷像詢問每一個前來投靠的門客那樣,正色問道。

趙枝枝沒聽清楚:“什麽?”

姬稷:“沒什麽。”

趙枝枝:“你再問一遍,這次我一定能聽清。”

啾啾說的雅言有很重的口音,雖然聽起來別有一番風趣,但偶爾她還是會聽得迷糊。

姬稷卻不打算再問:“算了。”

剛才問出口,他已經後悔。

他怎能想着将一個女人帶在身邊?真是異想天開。

要不是夏宗室舊貴起事突然,他一輩子都不會與她有任何交集。他可能會在其他的地方遇見她,可能會為她的容貌驚豔,但他絕不會靠近她,更不會像現在這樣,被她揪着衣袖,想着該如何寬慰她失落的心。

殷王室無情種。會迷惑人心的美貌,是禍害。

可是——

“你想不想上街玩?”姬稷凝視眼前粉腮勝雪的少女,緩聲抛出話。

小東西這麽乖,又這麽笨,就算生了張漂亮臉蛋,也學不會如何迷惑人吧,她自己不被人騙得團團轉就已是萬幸,哪有本事禍害人?

“你能帶我出去?萬一被抓到怎麽辦?”趙枝枝很高興,她已經在雲澤臺悶了一年多,要是能出去那就太好了。哪怕只是上街走一走也行。

姬稷面不改色:“忘記告訴你,我出身殷國公卿貴族之家,莫說出入雲澤臺,就是出入王宮也毫無阻礙。”

“原來你是殷國貴族之女。”趙枝枝雖然為不能留下她而遺憾難過,但親耳聽到她有高貴的出身,心中懸着的石頭總算放下。

她想過啾啾是貴族之女,但沒想到是殷人。如果是殷國貴族之後,啾啾現在定是城中炙手可熱的女公子。

趙枝枝深居雲澤臺,偶爾也會得知外面的大事。

兩個月那場腥風血雨後,帝天子已經坐穩帝位,夏宗室公卿舊貴再也不能撼動殷人地位,如今的帝臺,已是殷人的天下。

姬稷起身,“走,我們現在就出去。”

雲澤臺大門。

一輛馬車朝外而去。

小童好奇,“那不是趙姬嗎?她跟誰走了?”

另一小童搖搖頭:“不知道,只知道是一個很好看的大姐姐,和趙姬一樣美麗呢。”

“要去告訴越女嗎?”

“不用,那輛馬車是宮裏的,越女就算想管,也管不了。”

“可要是趙姬不回來,越女發瘋怎麽辦?”

“能怎麽辦,她又不是沒瘋過。”

帝臺廣陽道,躲出城逃難的庶民早已歸城,街上熙熙攘攘,商人重新進出帝臺,道路兩旁的鋪子熱鬧非凡,人來人往,仿佛這片土地上數月前不曾歷經過血流成河的慘象。

一輛三馬轺車辚辚自城門處駛來,車蓋懸挂銅斧圖騰的挂飾,過路的行人紛紛側目。

尋常人只用驢做騎行,單馬轺車已是奢華,這輛轺車卻用三匹紅色大馬做牽引,加上那塊閃閃發光的圖騰墜子,這定是哪位殷國貴族的車馬。

轺車沒有帷帳,坐在車裏的人一望既知。只見車裏坐着兩個人,一個衣着華麗身材矮小蓄長須的中年人,一個打扮鄉土身材中等面容端正的年輕人。年輕人叽叽喳喳地湊在中年人耳邊,興奮得很。

“想不到帝臺如此繁華,叔叔,你早該接我來。”季玉看什麽都覺得新鮮,兩只眼睛用不過來。

季衡拽着缰繩,滿臉不耐:“你小子,接你來還埋怨叔叔接晚了?那你現在回去,換季罡來。”

季玉讨好地笑笑:“叔叔,是我錯了。”

季衡哼一聲,“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子,出去別說是我季家的,丢人。”

季玉滿臉堆笑:“那可不行,叔叔這次讓我來,不就是讓我來為叔叔分憂的嗎?我出去要不說是季家人,誰理我呀?人要不理我,我還怎麽為叔叔分憂?”

“要不是怕別人占了位子,我才不叫你來。”季衡啐道,“去了太子殿下身邊,你若還是這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可別怪叔叔冷酷無情。”

季玉好奇問:“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太子殿下,叔叔,殿下是個什麽樣的人?兇嗎?像上将軍那樣?”

季衡:“三言兩句說不清,等你見了就知道。總之你記住,切莫在殿下面前賣弄聰明。”

季玉嘴上應下,心中已經開始向往。

上将軍已經回了殷地接管國都,季家本家免不了要和上将軍起沖突,叔叔這個時候叫他來帝臺,他正好遠離殷都那個是非之地。從殷地來帝臺這一路上,他一直想該如何在殿下面前展現自己的才能。

殷地國都是季家的本家,殿下和王上來了帝臺,他們季家自然也要跟過來。

王上身邊有叔叔,他不敢奢望去王上身邊效力,若能在殿下身邊輔佐,那就最好了。

想到這,季玉不由緊張起來,連街道的景色都無心再看,直到他眼中出現兩道人影,這才重新激動起來——

“叔叔,帝臺果然人傑地靈,如此絕色,竟然一次能看見兩個。”季玉捂着胸口,快要喘不過氣。

季衡順着季玉的目光看去,街道邊停着的一輛馬車裏正好下來兩個年輕女子。

一個身條瘦長,一個嬌小纖細,矮的那個牽着高的那個,不知說了些什麽,高個那個彎腰低身,啓唇回了句,矮的那個瞬時笑起來,笑容比雪還要幹淨。

季衡目光重新定在高個美人身上。

“哈哈哈哈哈……”

季玉沉迷在美色中無法自拔,甚至想要求季衡放他下車好讓他有機會問候美人,話還沒想好怎麽說,突然聽到一陣大笑。

回頭一看,季衡捂着肚子笑得東倒西歪。

季玉懵呆:叔叔瘋了?

這話當然不敢說,只是問:“叔叔,怎麽了?”

季衡捂住自己笑出豬叫的嘴:“發現一件有趣事而已。”

季玉滿臉疑惑:“什麽有趣事?”

季衡調轉車頭,一邊笑一邊說:“我們換條路走,別攪了殿下的雅興。”

季玉更迷惑了:“殿下?哪有殿下?殿下在哪,叔叔快為我引見。”

季衡笑夠了,才騰出空安撫自家侄子:“現在不是見殿下的好時機,我們先去王宮喝酒。”

季玉怏怏:“哦。”

街道賣麥糖的鋪子前,姬稷聽完趙枝枝說話,目光觸及前方車馬揚起的灰塵,總覺得哪裏不對。

剛才好像隐約聽到一陣熟悉的笑聲。

見過他扮女子的人,都在宮裏喝酒,剩下最後一個,就在他手邊,剛剛還為了吃麥糖的事小心翼翼問他能不能買兩罐。

出來得急,她身上沒帶錢袋,說要問他借些,回去就還。

“想吃什麽就拿什麽,不用你還。”說完這話後,姬稷去摸腰帶,然後發現自己也沒帶錢袋。

趙枝枝看出他的窘迫,立刻說:“其實我也不是很想吃它,我們就在街上走走,說說話看看風景就很好了。”

姬稷猶豫半晌,最終還是召喚了昭明。

說是召喚其實也不算,畢竟他也沒什麽法術,只是将手臂朝空中擺了三下,暗處躲藏的昭明立刻現身。

姬稷沒想過讓趙枝枝見昭明,但現下這情況,實在無可奈何。

他說過帶她上街玩,怎能為了錢財之事,讓人看笑話?

“這是誰?”趙枝枝往後退,躲到姬稷身後。

姬稷看向昭明,昭明正好對上他視線,正要将“奴”這個自稱抛出口。

姬稷:“是我二兄。”

昭明肩膀一顫,僵在原地。

趙枝枝藏在姬稷身後問候:“閣下安好。”

昭明一個激靈回過神:“貴女客氣。”

姬稷将錢袋放到趙枝枝掌心,身後昭明已經遠遠離去。

趙枝枝好奇問:“你哥哥放心你獨自出門?我還以為撞上了他,你就要走了。”

姬稷吃着她買來的麥糖,“有什麽不放心的。”

趙枝枝羨慕:“我兄長從不這樣,他總是擔心很多很多事。”

姬稷:“你有哥哥?”

“有。”趙枝枝也吃起麥糖,“但我很久沒見過他了。”

姬稷吃着糖心情很好:“因為你待在雲澤臺?”

“不是,因為他出遠門了。”

姬稷沒再問,因為他發現麥糖實在太好吃了。

路上走着走着,趙枝枝往姬稷身邊越貼越近。

過去她和阿姐出門,都是坐在馬車裏,一下馬車就入了別府後院,很少像今天這樣在街上走來走去。

爹說,她這樣的容貌,只有那些公卿貴族才有資格相看,她每次出去見爹的客人,他們的眼神都讓她害怕。

她不好意思告訴啾啾,她害怕很多東西,其中一樣就是男人,啾啾要是知道,定會覺得她是怪人。

剛才見啾啾的兄長也是,啾啾大概覺得她很沒有禮數吧。

姬稷終于發現她的不安,他沒有直接問,而是留心觀察,她似乎很怕別人盯着她看。

尤其害怕來自男人的目光。

姬稷一愣。

他凝視少女玉白的側臉,她的手放在他的衣袖邊,太過用力地攥着以至于指節都泛白。

随着他們走入的街道上人越來越多,趙枝枝的手越攥越緊。

就在她害怕得快要發顫的那一刻,握成拳頭的手忽然被人一點點掰開。

姬稷第一次主動牽住趙枝枝的手,另一手擡起,以袖遮面,擋住她的臉,淡淡道:“我來看路,你跟着就好。前面有賣帷帽的鋪子,我們去買兩頂。”

帝臺不興戴帷帽,貌醜者才戴。

戴了帷帽,會被路邊小童嘲笑醜八怪。

“啾啾。”趙枝枝細聲,“我沒事的。”

少年站定,微微仰起漂亮的五官,倨傲冷漠:“可我有事,我才不想被這麽多人看見我的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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