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最後他們還是戴上了帷帽。

戴上帷帽後,很快就有稚童追着他們後面笑:“醜八怪不露面,戴着帽子上街來。”

姬稷從未被人罵過醜八怪,他一張俊臉悶在帷紗下,雖然覺得刺耳,但是懶得回頭訓斥,連腳步都不曾加快,任由身後小孩子追着鬧。

姬稷信步優雅,牽着少女在廣陽道閑逛,該吃吃該喝喝,仿佛整條街上只有他們兩人,旁人都不存在似的。

少女緊張繃緊的身體逐漸放松,臉上重新有了笑容,還說要買楚國商人賣的酪漿吃。

兩個人在街邊喝完兩大碗酪漿,嘴唇周圍一圈泛白。

“啾啾,你家住在哪?”趙枝枝擦擦嘴。

姬稷用袖子一抹嘴,随便指了個方向:“那邊。”

趙枝枝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是貴族居住的地方,王宮也在那邊。

“你問這個作甚?”姬稷不想讓她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我不能帶你回家。”

“我沒想和啾啾回家。”趙枝枝側頭看着姬稷,“我只是想知道,以後想啾啾的時候,該朝哪個方向看。”

姬稷:“你會想我嗎?”

“當然會。”趙枝枝問,“難道啾啾不會想我嗎?”

不會。姬稷心中默答。

他轉移話題:“你家住在哪?”

趙枝枝高興地指着另一個方向:“九子橋後面就是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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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稷:“哦。”

他打算繼續往前看看還有什麽好吃的,才走一步,發現身側少女站着不動,盯着她自己剛才指的方向發呆。

姬稷看看前面飄香的鋪子,又看看趙枝枝望着的方向。

頃刻,姬稷無奈嘆道:“想回家看看嗎?”

趙枝枝點點頭:“嗯。”

趙府大門前,一輛馬車停在不起眼的角落。

趙枝枝遲遲沒有下車,她只是趴在車簾邊掀起一角往窗外探。

小小一方車窗,除了趙府兩扇大門外的幾棵大樹,什麽都看不見。

“你不下去嗎?”姬稷以為她是害怕事後被人發現擅自回家,“你放心,有我在,就算你進了那道門再也不回雲澤臺,也無人敢說什麽。”

怕她仍有顧慮,又加一句:“我爹在殷國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們家的人做事,從不需要得到誰的允許,更不會有人怪罪。”

趙枝枝還是沒聲。

她盯着趙府的大門,眼神渴望,卻沒有任何下車的動作。

過去一年多曾有無數個日夜,她幻想着自己回家的那一天。可如今真到了家門口,她竟有些害怕。

在雲澤臺的時候,為了讓自己好好地活下去,她一遍遍告訴自己,等回了家,她就不用再出去受欺負了。

現在就在家門口,那些被她藏在心底壓得死死的念頭猛地傾瀉而出。

她真的能回去嗎?回去後,又能待多久?

趙枝枝知道自己從小是被當成什麽養大的。

玩物。

男人的玩物。

一個已經及笄的玩物,足以勝任大部分男人的需求。

爹為她冠了趙姓,他不會再有耐心等下去。

下次會是哪。

趙枝枝不敢想。

“都到家門口了,當真不進去瞧瞧嗎?”姬稷終于看出她沒有下車的想法。

“在外面看看就好。”趙枝枝放下車簾,“我……我想回雲澤臺。啾啾,送我回去吧。”

要是一直在雲澤臺待着,就不用想下次會去哪。

她待在雲澤臺就好,她不回去了。

姬稷聽她聲音不對勁,撥開她的帷帽,少女眼角紅紅,鼻子也紅紅的,神情不安,卻又極力想平靜下來。

她簡單易懂,連掩飾都做不好,笨笨地将所有思緒都露在臉上。姬稷當即明白過來。

“那就回雲澤臺吧。”他沒有再多說什麽。

馬車駛回雲澤臺。

趙枝枝下了車,走幾步,又返回去,“啾啾。”

姬稷探出頭:“嗯?”

趙枝枝輕拽姬稷衣袖:“啾啾,我有東西送你。”

回雲澤臺的路上,趙枝枝一直在想,該如何答謝啾啾今日帶她出去玩的好意。

世事多變,如果以後不能再相見,至少要讓啾啾記得她。

她身上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

唯一值錢的,大概就是她自己了。

“我不收你的東西,我不缺任何東西。”姬稷認真道。

“你坐在車裏看着我就行。”趙枝枝褪去厚重的裘衣。

雲澤臺大門前的空地,姬稷坐在馬車上,前方一株梅樹下,少女迎風而立。

她問:“啾啾,你知道《綠袖》嗎?”

姬稷:“知道。”

“你看過嗎?”

“還沒有。”姬稷小聲。

殷人不善歌舞,更不興禮樂,自入帝臺來,帝臺舊貴或多或少用這點笑話殷人是未經開化的野人。

當年帝師周南子一曲《綠袖》驚豔天下,此舞風韻極為難學,鮮少有人會做此舞。

姬稷聽季衡說起過,自周南子之後,能做此舞的人不是沒有,帝臺就有一個,甚至比當年周南子舞得更妙。

只是可惜,一舞值千金,尋常人看不到。

姬稷沒有放在心上,因為他不覺得自己會特意為了看一支舞大費周折。

為了看一支舞,花費千金?

荒唐。

姬稷思緒回籠,目光觸及前方梅樹下的少女。

白雪皚皚,風吹起她烏黑的長發,她已在風中起舞。

她的腰肢柔軟似柳,足似蓮波踏,點額拂臂,仿佛要随風騰起,輕盈如燕,一旋一擡,白頸輕搖,又似水中之仙旋落凡間。

姬稷愣住。

周圍沒有絲竹聲,他卻好像從她的舞中聽到了雅樂,心中不由自主吟唱象征國泰民安的大韶曲。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舞姿,仿佛是天底下最優雅的詩,柔軟但有力,美不勝收。

大門處傳來小童的歡呼聲:“快看,趙姬跳舞了!是《綠袖》!”

衆小童迅速圍過來看:“《綠袖》,真的是《綠袖》!全帝臺再也沒有比趙姬更會跳它的人了。”

姬稷目不轉睛盯着前方纖細的身影。

原來這就是《綠袖》。

季衡真的沒有騙他,果真令人……驚豔。

一曲畢,雲澤臺的小童在門口求:“再跳一次,趙姬再跳一次!”

趙枝枝沒有理會,碎步跑向馬車,呼出白氣沖姬稷笑:“好看嗎?”

姬稷點頭。

趙枝枝重新穿上裘衣,“其實我不喜歡跳它,可因為是給你看,所以我想跳一次。”

她穿好裘衣後,緩緩将手放到額頭,是做祈願的姿勢:“以此舞,一願啾啾無憂無病,二願啾啾平安喜樂。”她從手後擡起眼,眨了幾下,“三願啾啾覓得如意佳婿,恩愛美滿至白頭。”

姬稷被佳婿兩字噎住,白皙的臉上透出淺淺紅暈,拘謹吐出兩個字:“多謝。”

回去的路上,馬車裏多了一人。

“殿下。”昭明小心打量對面呆坐的姬稷,自剛才在雲澤臺看過趙姬跳舞,殿下就一直這樣了,魂不守舍,整個人都浸在趙姬的舞姿中,至今沒能回過神。

昭明想到今日街上那聲“二兄”,便也安靜下來。

兩人嘴角不約而同勾起淺笑。

忽然姬稷問:“你看見了嗎?”

昭明莫名其妙:“看見什麽?”

“就剛才在雲澤臺。”

昭明恍然大悟:“看見了。”

姬稷難得驚嘆:“真是好看。”

昭明問:“殿下是指人好看,還是舞好看?”

姬稷斂神:“當然是舞好看。”

昭明:“殿下若喜歡,可召趙姬日日作舞。”

姬稷雙手放在膝上,手指搓着膝蓋磨了磨:“我身為帝太子,怎能日日召人作舞,傳出去豈不叫人笑話我殷人得了帝臺便不思進取耽于玩樂?”

昭明:“殿下所言極是,是奴思慮不周。”

他又開始習慣地稱奴,姬稷看他一眼,沒有說什麽。

回到王宮已是傍晚。

姬稷聽着大殿的絲竹之聲,遠遠瞧見裏面有宮人起舞。

他沒有進去,轉身回了自己的居所。

姬稷躺在榻上翻來覆去,閉上眼全是今日趙枝枝在雪中舞動的身姿。他歇不下,只好下榻到處走動,心中仍是靜不下來,最後伏案作畫,洋洋灑灑在絲帛上勾勒一副美人舞姿圖,作好了畫,方才心神寧靜。

伺候的小童好奇探頭:“殿下,畫中人是誰?好生美麗。”

姬稷命他将帛畫收好:“一個女子而已。”

小童心中暗嘆,一個女子?

能得殿下作畫,只怕此女子非一般人。

從殷都到帝臺,他還從來沒有見殿下身邊留過女子,更別說為誰作畫了。

小童将此事說給其他小童聽,衆人一致認為,此女定大有來頭。

“殿下已十七,是時候找女人了。”

“聽說二王子三王子十四歲就有女人伴着了,我們殿下都十七了,身邊卻還只有我們幾個。”

“不是說以前王上為了替殿下讨要帝公主做太子妃,所以才不給殿下身邊放女人的嗎?”

“什麽帝公主,現在我們殿下已經是帝太子,王上已是帝天子,哪還用得着娶夏宗室的帝公主?”

“你們說,殿下會想要什麽樣的女子?”

“不知道,雲澤臺不是有很多女人嗎,那些都是殿下的,也許殿下會從那裏挑幾個。”

昭明蹲在屋瓦上朝下扔幾顆石子:“安靜些。”

小童們見是他,吓得立刻散去。

算着時辰,至深夜,昭明跳進大室,像往常那樣,替踢被的姬稷重新蓋好棉被。姬稷仍像小時候一樣,一到夜裏就喜歡蹬被子,一晚上要踢兩三回。

昭明在榻邊守着,目光自少年英俊的臉掃過,腦海浮現小童們說的話。

殿下找什麽樣的女子都好,只要他自己喜歡。

只要那人能夜起為殿下掖被角,那就更好了。

昭明忽然想到趙姬。

如果是她的話,應該會夜起為殿下蓋被吧。

翌日。

午食過後,殷君召姬稷前去相見。

姬稷一進去,看見姬阿黃伏在地上,旁邊站着舉木板的寺人。

姬阿黃形容狼狽,一看就是剛挨過打。

“王父,兒子再也不敢了。”姬阿黃铮铮鐵血男兒,此刻哭得泣不成聲。

姬稷不明就以,朝殷君問好:“王父。”

殷君沒有看姬稷,視線凝在姬阿黃身上,神情毫無變化,窺不出喜怒:“念你初犯,下不為例。”

姬阿黃爬起來使勁磕頭:“謝王父,王父萬年無期。”

殷君:“即日起,你搬出王宮,到外面去住。”

姬阿黃啜泣,“王……王父。”

殷君看向默默站了很久的姬稷,忽然同他說:“乖兒,雲澤臺荒廢已久,是時候修繕重整了,你意下如何?”

姬稷怔住:“王父是想讓三哥搬去雲澤臺嗎?”

殷君笑道:“那地方歷來是帝太子的居所,是東宮,怎能讓他去住?自然是你住。”

姬稷驚訝:“我在宮中已有居所。”

殷君:“那個小地方,怎配讓朕的乖兒住,你是儲君,是帝太子,你該有自己的宮殿了。”

從大室出去,姬稷腳步虛浮,寒風吹到他臉上,将雪融化他眉心,冰涼的觸感猛地讓他回過神。

“你做了什麽,王父要罰你出宮?”姬稷言辭冷戾,瞪向姬阿黃。

姬阿黃不敢隐瞞,語氣愧疚:“昨天宮宴我喝多了,和一個宮人……其實擱平時也不算什麽事,畢竟你情我願,我并未強迫她。可偏偏那個宮人是季衡給王父準備的,我事後知道時,已經晚了。”後面的話幾近無聲。

姬稷氣得手腳發冷,“你怎能如此糊塗!季衡既然備女,就說明王父有意收下,王父的人你也敢碰?”

姬阿黃腦袋越垂越低:“我要是知道,我怎會碰她,她半路撲上來的時候,也沒問我是不是殷君。”

姬稷腦袋發漲,太陽穴突突跳。

再多聽一句,他就要暴斃身亡。

姬阿黃搬出宮無可厚非,可王父讓他也搬出宮,是對他也存了防備之心。

姬阿黃追過去:“殿下可是生氣了?是我不對,我連累了殿下,殿下要打要罵,我絕無怨言。”

姬稷不看他。

姬阿黃沒轍了,只好拿出平時哄小五小六的陣仗,哄自己最怕的這個弟弟:“大不了我讓你當馬騎嘛!”

姬稷走得更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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