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更

“對了, 啾啾,你吃了嗎?”少女從他懷中擡起頭輕問。

姬稷思緒回籠, 凝視眼前的嬌人兒:“怎地每次我來,你都要問這一句?”

少女唔一聲,做沉思狀:“可能因為我以前挨過餓,覺得世間最重要的事就是填飽肚子, 所以才會總拿這句話問候人?”

姬稷以為她是指從前在雲澤臺過的貧寒日子, 他手上的動作不自覺深入, 埋進她的長發中。

那時她自己的吃食都成問題,卻舍得分他一份。

直到現在, 她都沒有向他要過任何東西, 更別說讓他報答她之類的話。

姬稷越發覺得, 他将趙姬留下養在身邊是個正确的決定。若是沒有他看着,趙姬定會被人啃得骨頭都不剩, 她弱得像只待宰羔羊,卻又偏偏生了一張絕色臉蛋和一顆稚童般的心。

一個漂亮的弱者, 注定下場凄慘。

姬稷完全忘了自己與趙姬初遇時動的殺心, 要不是那把她主動遞給他的竹刀,她已成為他手下亡魂。獵物尋刀讓獵人護身,多麽好笑的事。

這件好笑的事, 早已被姬稷揮之腦後。此刻他将右手從趙姬烏柔的黑發抽出,換另一只手撥開她鬓邊垂下的兩縷長發。

她梳了細辮子盤在耳後,頭頂梳矮髻,沒有插簪, 用紅繩綁好,大部分頭發垂在顱後。

女子十五戴笄盤高髻,她也該戴笄了。姬稷心道,改日得尋支好看的玉笄給她,不能總是讓她披着頭發。

因為剛在榻上趴着的緣故,趙枝枝頭發稍稍有些淩亂,她輕聲問:“啾啾,你是不是不喜歡我這樣問候你?要是你不喜歡,我下次會改,再也不拿這話問你了。”

姬稷一點一點替她撫平淩亂的碎發,道:“這句問候很好,無需改。”

他回以問候:“你吃了嗎?”

趙枝枝點頭:“吃了,可是我還想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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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她拽着他往屋角而去,從陰涼的小銀缸裏取出一碗鲈魚脍,陶缸裏放滿了消暑的冰塊,鲈魚脍置于冰塊上,拿出時嘶嘶冒着白氣。

趙枝枝拿過芥和蔥制成的醬,夾起一片薄薄的鲈魚脍沾了沾,送進姬稷嘴裏。

姬稷張嘴吃下。新鮮又冰爽的鲈魚脍入口,別有一番滋味。

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分着将這碗鲈魚脍吃完了。

吃完姬稷才想起,他從不和人共用一雙筷子,更不喜歡吃鲈魚脍。

姬稷舔舔下嘴唇。

可是趙姬這裏的鲈魚脍太好吃了。一點腥味都沒有,冰冰涼涼的,比王宮裏做的還好吃。而且她每次都是先喂他,他吃完一口她再吃一口,就算是共用一雙筷子,他也不生氣了。

他自己養的人,怎能嫌她呢。

理該如此親近。

就像是他小時候養的那只小奶貓,伸舌舔舔他唾沫沾他一臉,他只會覺得高興,哪會發怒。

趙枝枝勾着紅潤潤的唇笑問:“好吃嗎?”

“好吃。”姬稷将矮案挪開,伸手将趙枝枝拉近,拭去她唇邊的醬汁:“看來你有個好廚子。”

“阿元做的,不是廚子做的。”

“阿元?”姬稷想不起來了,“阿元是誰?”

“就是一直跟在我身邊的那個寺人。”趙枝枝道,“阿元說他剛剛做寺人時,為了給自己掙個好前途,花光所有的積蓄找人教他學手藝,結果找來找去只有一個廚子肯教他,所以他就學廚了。”

姬稷問:“那他應該去做廚子,怎麽還是個寺人?”

“因為宮裏沒人肯要他,所以他只能到雲澤臺來,結果雲澤臺連飯都吃不上,他的廚藝根本派不上用場。”趙枝枝原地躺下,雙手枕着後腦勺,“阿元是個苦命人,大家都很苦。”

“那你苦嗎?”

“我不苦。”趙枝枝看着屋梁頂上的雕花,“我能活到現在,已經很幸運了。”

姬稷往後躺下,冰涼的席子貼着後背,他也雙手枕住後腦勺,尋向她盯着發呆的那根屋梁,慢聲道:“以後你不會再過苦日子,你會吃穿不愁,活到長命百歲。”

“啾啾也是一樣。”趙枝枝虔誠地向神明發願:“願神明庇佑。”

姬稷:“興許我比神明更管用。”

趙枝枝一聽,立刻伸手捂住他嘴,忌諱莫深地噓一聲:“不能說這種話,會被神明聽見的。”

姬稷輕輕掰開她的手,側躺着和她面對面,“聽見就聽見,怕什麽。”

趙枝枝:“我忘了,啾啾是殷人,殷人應該不信這些。”

“殷人也信奉女娲和盤古,但殷人更信奉王和太子。”他影影綽綽揚起一點倨傲的笑意,“也就是現在的帝天子和帝太子。”

趙枝枝想到帝太子,呼吸急促起來,做賊般悄聲問:“啾啾,你見過帝太子嗎?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少女離得更近了,她的衣裙與他的重疊交織,吃飽過後松開的腰帶垮垮落在席間,夏日輕薄的絲金禪衣隐約透出其下白嫩肌膚,她的長發散在肩旁,滑溜溜垂到他指間。

姬稷撚起少女細軟的發絲,“你問這個作甚?”

趙枝枝羞赧:“我随便問問。”

姬稷往前挪了挪,聲音沉靜:“可是想要太子與你共寝?”

趙枝枝一張臉紅透,手忙腳亂翻過身,背對着姬稷。

半晌,她聲音像是蚊子叫似的,語調越低越軟:“是,也不是。”

“嗯?”

趙枝枝放心将話告訴她的啾啾:“雖然殿下不再小氣,但是殿下讓我更害怕了。”

姬稷甕聲甕氣:“既然害怕,為何還要想他?想得夜不能寐?”

“因為不得不想。”趙枝枝摳着席子上的細縫,幹淨明亮的眼睛像是蒙上一層迷霧,彷徨迷茫。

她是趙家的女兒,雖然爹一直将她當做玩物養,他養她就是為了賣她,但世道如此,又有什麽好恨的。天底下有千千萬萬個趙枝枝,她只是其中一個。比起那些生下來就當牛做馬的奴隸,她有什麽資格自怨自艾。

其實她也不是很想做真正的趙氏女。什麽真正的趙氏女,爹騙她的,她甚至沒有上過族譜,她一直都知道,他只是想讓她甘心為趙家賣命而已。

趙家養她這些年,興許以後不能再插手她的人生了。帝太子是個與衆不同的人,無上的權力令他可以随心所欲做任何事,趙家大概也沒想到,帝太子竟會如此強勢地展示他的權威,連各公卿的貴女都被他當做宮人使。

這樣的人,又怎會容忍自己的後院被他人指手畫腳?

她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若能成功獻身帝太子,讓帝太子收下趙家的好意,就當是對趙家的生養之恩了。至于以後是死是活,那都是她自己的事。

他們再也別想讓她伺候十個人。等她爬上帝太子床榻之後,她就去告訴趙家人,他們要她做的事,她一件都不喜歡,她最讨厭男人了,她一看到男人就惡心反胃。他們若想讨好誰,他們自己去爬床。

這具身子是她的,不是趙家的。他們若不想再給她冠姓,那就收回去。

反正她在帝太子的後院,帝太子讓她住進南藤樓,趙家也不能拿她怎樣。

趙枝枝忽然覺得自己有種狐假虎威的氣勢,這讓她莫名有些心虛,她揉揉發燙的耳朵,暗自告誡自己:還沒爬上去呢,趙枝枝你不要得意忘形,況且,帝太子的床榻豈是輕易能夠爬上去的?

“啾啾?”身後人了無動靜,趙枝枝回過頭,她的啾啾閉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趙枝枝輕手輕腳取過榻上的薄被。

雖是夏日,但她屋裏到處都是消暑的冰塊,而且這屋子似乎做了什麽了不得的改動,有太陽照着,可屋內觸手生涼。家令大人說,南藤樓是太子殿下親自過問設計改建的,冬暖夏涼,這麽好的地方給了她住,她真是撞大運。

趙枝枝替姬稷蓋上被子,她自己也鑽進去,兩個人睡在地上的竹席,共枕一床被子。

她暗搓搓地摸摸姬稷白玉般的臉,悄聲說:“比起與太子殿下共寝,我更願意和啾啾共寝,啾啾香香的,我也香香的,我們睡在一起,就更香了。”

姬稷張開眼。

趙枝枝吓一跳:“原來你沒睡着?”

姬稷:“我又不是來睡覺的。”

趙枝枝靠到他手臂邊,“啾啾,你想和太子殿下共寝嗎?”

從小到大被無數殷女追捧的姬稷很是肯定:“哪個女人不想?”

“那以後我們一起和殿下共寝。”趙枝枝覺得這個主意非常好,“有啾啾在,我就不會害怕殿下了。”

姬稷噎得說不出話,半天才道:“虎……虎狼之詞!”

趙枝枝:“啾啾沒聽過貴族之間的秘聞嗎,三人共寝是很常見的事,曾經還有數十人一起共寝的。要是伺候的那位男君卓爾不凡,多幾個人一起分擔反而能輕松些。”

姬稷呼吸粗重起來。

趙枝枝:“不知道殿下那處是否……”

姬稷猛地坐起來,臉紅得像個熟透的柿子:“不……不許再說這些事。”

趙枝枝懵懵地望着他,水潤純淨的眸子天真無辜:“啾啾還沒學過床帏之事嗎?”

“學過了。”姬稷重重躺回去,聲音很輕:“我什麽沒學過。”

趙枝枝尋着他的手握住,“若真能共侍殿下,我會照顧好啾啾,不讓啾啾受傷。”

姬稷喉頭微聳,“說不定殿下就只喜歡和一人共寝。”

“因為他顧不過來嗎?”趙枝枝問。

姬稷:“當然不是!”

趙枝枝不想惹她的啾啾不高興,她立馬道:“我不說了,再也不說這些事。”

姬稷悶悶地盯看趙枝枝。

趙姬甜甜笑,有意為剛才的事安撫他,低下頭,濕濕的唇啄了啄他的手背,“啾啾最好了,啾啾不會生我的氣,對不對?”

姬稷像是被羽毛撓了一下心,他抽出手,別開眼,緩緩道:“殿下性情殘暴,殺人如麻,堪比惡鬼,他生得醜陋,最恨絕色,等你到了他床上,不知有沒有命活着下榻。”

趙枝枝愕然:“原來殿下是如此可怕的人嗎……”

姬稷:“特別可怕。”

他無非是想吓吓她,好讓她不再想那些有的沒的。結果一看她真被吓住,他反倒慌了。

少女兩只圓圓的眼睛張大,不知在想什麽可怕的事,神情震驚,眸底含了淚,濕漉漉往外湧。

“別哭。”姬稷捧過少女被淚打濕的臉,“我騙你的,太子殿下一點都不可怕。他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趙枝枝本就提心吊膽,被這麽一吓,魂都沒了。

她腦子裏浮現自己死在太子榻上的慘狀,眼淚不受控制噠噠往下掉。

姬稷苦惱不已。

這下可好,趙姬又要消沉了。

他不該一時起興,拿話吓她。

“別哭,別哭。”姬稷嘴上嗫嚅。

少女默默流眼淚,眼淚蹭他一手,他擦了一遍又一遍:“放心好了,你死不了。”

她腫着紅紅的眼,并不相信他的話,卻還是點頭應下:“嗯。”

姬稷松口氣。

他攬過她的肩,動作青澀地将她抱在懷裏,手拍着她的背,哄小孩一般:“睡吧,好好睡一覺,都多久沒睡過好覺了?今天不要再想其他事,只管睡覺就行。”

趙枝枝哭得累了,癱在姬稷懷中,不知不覺将眼閉上。她最喜歡的啾啾抱着她,這個懷抱溫暖有力,她慢慢松開緊繃的心弦。

昏昏沉沉入睡前,她最後一次允許自己想那種可怕的事:“倘若……倘若我死在殿下的榻上,能不能請你每年祭一碗櫻桃酥給我?”

姬稷:“好。”

她喜歡吃櫻桃酥,他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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