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更
天氣越來越熱。
南藤樓銀缸中堆的冰塊越來越多, 一日換三次,趙枝枝待在屋裏, 絲毫感受不到夏日的炎熱。
她還覺得有點冷,身上披兩層素紗禪衣,盤腿坐在敞開的大室,外面是蔥綠大樹, 樹上蟬鳴不斷, 庭院傳來阿元和金子打果子的聲音。
趙枝枝認真在竹簡上刻字, 年紀最小的小童伴在她身側,懵懂地看着這些他并不認識的字, 驚嘆:“貴女好厲害, 能刻這麽雅字!”
趙枝枝含羞笑了笑, 從案上的碟子中拿過蜜餞給他吃,“也就八個雅字而已。”
她指着竹簡上的字, 教他認:“啾,啾, 枝, 枝,很,好, 你,呢?”
被取名“小小”的童兒一字一字跟着念,念完後滿足地笑起來:“奴也會念雅字了。”
趙枝枝摸摸小小的腦袋,将竹簡放到他掌心:“去尋家令大人, 請他轉交。”
小小點頭:“奴這就去!”
趙枝枝刻完信,學印象中啾啾的樣子,行雲流水一腳将矮案蹬開,舒展四肢仰躺席上。
那天啾啾抱她睡覺,她一口氣睡到第二天下午。
醒來後,家令大人來探她,說以後她若睡不着,就給啾啾寫信,他自會替她轉交。
也不知道啾啾哪來的本事,竟能使動家令大人傳信。
她會的字不多,啾啾就教了幾十個字而已。
啾啾托家令大人說,若是不知道怎麽寫信,就寫她的名字。這麽好的機會使用雅字,她才不會就只寫她自己的名字。她恨不得将自己學過的字全都刻上去。
自從能和啾啾通信後,她每晚都睡得很好,她沒有睡不着了,但她還是每天給啾啾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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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的回信是她每天最期待的事了。
啾啾的字特別好看,雖然啾啾每次都只會回她一個字——好。
建章宮。
家令懷中揣一筒竹簡,頂着烈烈炎日,氣喘籲籲地往上爬臺階。
唉。
東宮家令,竟淪為小小姬妾的傳信使。
也不知道這趙姬使了什麽法子,竟然能讓每天要務纏身的太子殿下特意騰出時間看她的信。
趙姬的信,他也看過一次。寫得那是什麽玩意?一塌糊塗,鳥屁不通。
他第一次替趙姬送信時,太子殿下還質問他來着,問趙姬是不是遇見什麽事又吓壞了?
他一看,原來是趙姬刻了幾十個字,除了啾啾,枝枝這四個字外,其他字他全都見過,但放在一起,他就不認識了。
他平生第一次産生錯覺,覺得自己好像沒有學過雅字。哪有人這樣用雅字的?
還好他及時解釋,趙姬不是驚吓,是興奮,刻字時他就在旁邊,趙姬臉上全都是笑容,絕對沒有被什麽事情所驚。殿下才沒有繼續追問。
從那以後,趙姬送出的信,他不敢不看,看完才往建章宮送去,只有這樣,才能提早做好準備面對殿下的質問,不至于吓得驚慌失措。
還好趙姬從不火漆封緘,他偷看信的事也就不會被拆穿。不過太子殿下的回信,他就沒那膽子偷看了。
今天的信,總算是句通順的句子了,不枉費他前幾日教出來的眼淚。
趙姬被他教字,還不滿意:“啾啾一教,我就記住了,可家令大人的字,我看了好幾遍,還是記不住。”
真是,他一個管雜事的家令,能和太子殿下比嘛!
家令也不敢多教,趙姬的字都是殿下親自傳授,萬一殿下就喜歡教趙姬識字呢,那他豈不是壞了殿下這份興致?
是以教幾個通信常用的字就打住了。
家令颠颠手裏的竹簡,心中納悶,趙姬似乎不知道啾啾就是殿下的乳名,殿下的乳名,輕易不能喚,喚了要被他瞪白眼的。可趙姬次次刻在信中喚,殿下竟一次都沒有惱怒過。
殿下吩咐他,除了傳信,不能在趙姬面前多說一個字。趙姬說什麽就是什麽,聽着便是,不能質疑,更不能發問。
家令通禀過後,很快有小童取過竹簡進屋去,讓他稍候。
等了一刻鐘,小童将回信捧給他:“辛苦家令大人了。”
家令原路返回,心中腹诽:也就趙姬的信回得最快,都忙成這樣了,還惦着給趙姬回信。上個月他遞上去請示搬倉另擴的事至今尚未批示。
家令走到南藤樓,庭院裏劉宮使遠遠瞧見他,笑臉相迎:“家令大人,可是來給貴女傳回信?”
家令拿出竹簡:“不然吾來此作甚?”
劉宮使迎他入待客小室,“夏日炎熱,家令大人吃些點心,歇歇涼。”
家令被太陽烤出的煩悶稍稍寬解。自從上次他向殿下回禀趙姬夜不能寐後,沒幾日,趙姬身邊多出兩個宮使。
能得宮使貼身伺候的人,一般都是王宮裏的皇後禦婦以及王子們的妻子媵妾,身份皆貴不可言。趙姬連個名分都沒定,就使起了宮使,是不是有點逾越?
趙姬傻乎乎的,還不知道宮使是怎麽一回事,只當是尋常宮人。
能掌一宮規矩禮儀的宮使,怎能與尋常宮人混為一談?
“吾記得劉宮使以前是在王太後身邊伺候的。”家令放下喝水的陶杯,“實在委屈了。”
劉宮使笑道:“貴女待人誠懇有禮,從不打罵奴仆宮人,奴能伺候貴女,是奴的福氣。”
家令:“我們都是老相識,何必說這種虛話。”
劉宮使嘆道:“畢竟是太子殿下的命令,他讓我們來,我們能不來嗎?再說,王太後都已經去世五年了,現在的魯後你也知道,當初嫁過來時,沒少受過王太後的氣,王太後的人,魯後又怎會重用?其在王宮裏待着管那些小宮女,還不如來雲澤臺試試運氣。”
“就沒想過嫁人?”家令忍不住問。
劉宮使:“宮使終身不嫁,這是老規矩。”
家令悄聲:“伺候趙姬,你甘心?吾能替你另尋好去處,三王子不是也搬出宮了嗎,他的王妃缺一位宮使。”
劉宮使猶豫,想了想,還是擺手:“罷,就在這了。”
家令張開手掌:“這個數并不貴,你若是嫌貴,我少收點便是。”
“多謝家令大人好意,這點錢我還是有的。”劉宮使道,“不想再折騰了,趙姬年紀小,人單純,好伺候,我樂得過這種清閑日子。”
家令:“好伺候?我看是好糊弄吧。”
劉宮使笑眯眯:“我可不敢糊弄,殿下不就是怕有人糊弄趙姬,所以才尋我和李宮使來伺候趙姬的嗎?”
家令聽出她話外之意,哼了聲,“你這老婦。”
劉宮使:“在家令大人面前,我還當不起一個老字。”
家令揶揄她:“殿下現在待趙姬是好,可男子喜新厭舊是常事,保不齊哪天殿下就對趙姬失了興致,到時候你哭着找我另尋去處,我也不搭理。”
“殿下連舊人都不曾有過,家令大人從何看出殿下喜新厭舊?”劉宮使反問。
家令被嗆得沒話說,擡腿就要往樓上去:“不和你這老婦扯皮,我去給趙姬送信。”
劉宮使:“趙姬不在,出去了。”
家令:“那你不早說!”
“你也沒問呀。”劉宮使走過去接過他手裏的竹簡,“辛苦家令大人走這一趟,信留下罷,待趙姬回來,我親自呈給她。”
家令千叮咛萬囑咐:“一定要交到趙姬手上,不然她沒看到回信傷心落淚,殿下怪罪下來,我可不會包庇你。”
“知道了。”劉宮使送他出去。
家令看看頭頂的大太陽,“這麽熱的天,跑哪去了?萬一曬出病來,吾的膝蓋又要倒黴了。”
南藤樓不遠處的花圃地裏,繞過回廊,幾個衣着華麗的美人正圍着一口陶缸,缸下熊熊大火,旁邊奴随跪着搗東西。
一個結辮绾發,頭戴巾布的女子手裏一根大勺,踩着奴随的背,不停地攪拌另一個陶缸裏的乳白汁。
場面熱鬧,廊下站滿了看熱鬧的人。久居不出的殷女們也都出來了,帶着一大堆奴随,站在十幾步遠的地方看着,并不上前,有意與帝臺出身及其他地方的貴女們保持距離。
趙枝枝原本在屋裏歇涼,嗅見風裏濃濃的醇香味,所以才聞風而來。阿元和金子以及十幾個寺人奴随跟在她身後。
她穿的曲裾裙擺長長在身後,她一邊小跑,身後的寺人捧着裙擺喚:“慢點,貴女慢點走。”
趙枝枝一出現,所有人的視線全都盯過去。
雲澤臺沒有被當宮人使的貴女裏,趙枝枝是最引人注目的一個。她原是身份最低下的那個,卻住進了南藤樓。
私底下大家都喊她“南藤樓趙姬”,因為殷女中也有姓趙的。
只見南藤樓趙姬穿着繁複繡滿蓮枝與海濤的曲裾,衣料極薄極軟,乃上貢的魯國蠶絲紗所制,這種衣料穿在身上,透體生涼,是有錢也買不到的珍品。
如此珍貴的衣料,制成一件上衣已是奢侈,更別說制成一件曲裾。可趙姬不但将它制成了曲裾,而且還留有三尺長的裙擺,三尺長!都夠做件小衣的!如此暴殄天物,實在令人發指!
趙家何時變得這麽大手筆了?
趙枝枝絲毫不知道自己的衣裙有多金貴,趙家雖然生活富裕,但也沒富裕到能夠買魯絲紗的程度,加上她出入的場合不是趙家前廳就是趙姝結交的那些貴族之家後院,都是些小場面,根本無從得知世間稀有的珍寶。
她只是在看到它的時候,隐約覺得這衣裙料子很貴。衣服全是家令大人送來的,她只當是尋常份例,以為人人都有份。
“趙姬!”
人群中有人喚了她的名字,趙枝枝循聲看去。
是越女。
趙枝枝差點沒認出越女,因為越女不是從前那般打扮,她的頭發都裹在巾布裏,只一張臉露在外面,額頭上的蓮花刺紋仍在,但牙齒不是黑色的了。
越女高高踩在奴随背上,将大勺扔回陶缸,瘦矮的身材,昂着下巴,微眯的眼睛,氣勢逼人。
“趙姬!”越女又喚她一聲,從奴随背上跳下,朝她而來。
趙枝枝下意識往後退半步。
越女在她面前半步遠的地方停下,眼神細細掃過她的臉,“趙姬,你也是來讨酒喝的?南藤樓沒有美酒供你一醉嗎?”
趙枝枝不想再待下去。
越女一把牽起她的手:“不準走。”
趙枝枝窺出她的意圖,氣悶:“你故意在這裏釀酒引我來。”
“是又如何?”越女笑道,“來了不喝杯酒再走嗎?我越國的美酒,舉世無雙,而世間能釀越酒的人,只剩我一個了,你去別處喝不到。”
南藤樓的奴随寺人作勢就要上前護主。
越女及時将手松開,長長的紅指甲順着趙枝枝的手背輕輕一撫,未飲先醉:“你出息了,有人護着你,你連我釀的酒都不稀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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