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二更
家令離去後, 趙枝枝心中并未輕松。
雖然已經打定主意,不再聽從趙家的命令, 但一想到父親正等着見她,她還是會慌張。
室內悄然無聲,門邊露出好幾個小腦袋,疊在一起, 眼睛紛紛往裏張望。
趙枝枝朝小童們招手:“來, 進來。”
小童們跑進去, 每個人手上都捧了橘子。
“獻給趙姬吃。”小童們将橘子呈給她,奶聲奶氣:“趙姬不要不開心, 奴們陪趙姬。”
趙枝枝用衣裙兜了橘子, “多謝, 多謝。”
蘭兒站在門口跺腳:“快出來,趙姬腦袋疼, 莫要打擾趙姬靜養。”
趙枝枝臉微微燙,他們都信了她剛才的謊話。
連小孩子都騙的人會被女娲絞舌頭。趙枝枝下意識伸了伸舌, 看看自己的舌頭還在不在。
蘭兒老氣橫秋進屋來拽人:“都走, 不許打攪趙姬。”
趙枝枝讓他和小童們坐一起:“我腦袋不疼了,來,我剝橘子給你們吃。”
蘭兒張着大眼睛盯看:“真的不疼了嗎?”
趙枝枝敲敲自己的腦袋:“真的不疼了。”
蘭兒這才放心和其他人一起坐好, 他們盤腿坐在趙枝枝腳邊。地上鋪滿動物皮毛的毯子,就算跌跤也不會摔痛。
大家全神貫注看着趙姬剝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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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子是殷地之橘,殷地今年收成好,最好的作物全都運到了帝臺。殷橘皮薄, 金黃泛紅,橘瓣碩大,汁水甜美。圓圓一個殷橘,有拳頭那麽大。
建章宮每個人都分到了殷橘,但每個人都能分一個。雖然只有一個,但這已是太子殿下的恩典。
外面的人,想吃都吃不到。
小童們得了橘子不舍得吃,剛好趙姬摔了腦袋,他們商量過後,決定将橘子全都獻給趙姬,希望她能高興一點。
趙姬總是給他們許多好吃的,和他們玩耍時就算輸了也從不生氣,趙姬會認真聽他們說話,有時候還會将太子殿下講的故事講給他們聽。
趙姬甚至會教他們寫雅字。雖然她寫得很醜,但是他們最喜歡看趙姬寫的雅字了。
現在他們每個人都能認十幾個雅字了,蘭兒學得最快,蘭兒學會三十個雅字了。
此前,他們是不被允許學雅字的。因為是趙姬想教,所以家令大人也不敢說什麽。
小童們一邊吃橘子,一邊聽趙姬問:“你們想爹娘嗎?”
小童們面面相觑,大家異口同聲:“我們沒有爹娘,我們只有主人。”
“人人都有爹娘。”趙姬悄聲說。
小童們不敢答話,蘭兒抿抿嘴,擡頭說:“有時候蘭兒會想自己的娘親,但蘭兒已經記不清她的模樣。”
趙枝枝摸摸他腦袋:“我也記不清我娘的樣子了。”
蘭兒繼續說:“我娘很早就死了,賣我的那個人說,我娘是被我爹打死的。”
趙枝枝彎腰抱住他:“蘭兒。”
蘭兒笑道:“趙姬無需為蘭兒傷心,蘭兒在太子殿下身邊伺候,早已為自己的娘親報了仇。”
趙枝枝驚訝,“你才八歲。”
提到自己的年紀,蘭兒很是沮喪,“都已經八歲了。”
再長幾年,就不能在太子殿下身邊伺候了,好想長慢一點,永遠長不大就好了。
大家見蘭兒開口了,他們也叽叽喳喳說起來。
“我從來沒見過爹娘,他們都說我是石頭裏蹦出來的。”
“我也是石頭裏蹦出來的!”
“我也是!”
大家說着說着笑作一團,歪倒在地,有人抱住趙枝枝的腳:“趙姬是石頭裏蹦出來的嗎?”
趙枝枝認真答:“我是從我娘肚子裏蹦出來的。”
小童們摸摸自己的肚子,互相撓起來。
他們笑聲清脆,趙枝枝聽在耳裏,不由自主高興起來。
她心情舒暢,剝完一個又一個橘子,小童們吃得滿嘴是汁,所有的橘子都剝完後,趙枝枝發現自己還沒吃。
小童們懵住,很是自責。明明是獻給趙姬吃的,結果全被他們自己吃完了!
趙枝枝指了屏風後的牆角:“那裏還有兩簍!殿下昨天賞的。”
小童們哇地張開嘴,兩簍!整整兩簍,得有多少橘子!
趙枝枝:“你們拿上幾個,我們去外面吃。”
蘭兒着急:“去外面?趙姬不能去外面,太子殿下說了,趙姬要靜養。”
趙枝枝:“就去一會,就一會。”
蘭兒攔不住,只好跑去向星奴求助,星奴管着建章宮所有的奴随和寺人,蘭兒來找他,他表示自己無能無力。
“殿下并未對我下過命令,不準趙姬出建章宮。”
星奴說着話,趙枝枝已經來到門邊。
她身後跟着一堆小童,每個人手裏都有橘子。
趙枝枝送橘子給星奴:“你也嘗嘗。”
星奴喜歡吃橘子,他不動聲色收下了:“趙姬稍等,奴去備車。”
“星奴!星奴!”蘭兒覺得自己被背叛了,氣得直哼哼。
冬風呼呼刮,轺車四面招風,不宜在冬日出行,星奴備了寬大厚實的馬車。
趙枝枝帶着小童們上了馬車。
蘭兒問:“去哪,趙姬去哪?”
趙枝枝:“去雲澤臺大門口看看。”
蘭兒:“大門口有什麽好看的?”
趙枝枝:“我爹在那裏。”
她想過了,她沒有什麽好怕的,她不該躲。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她覺得這句話是錯的。
難道一出生沒有被溺死,所以就要因此感激嗎?難道有食物吃有衣服穿,就算被當做貨物,所以也要心存感激嗎?難道因為他們是父母,就算從未給予過任何溫暖關懷,也要無條件順從他們嗎?
她從小就清楚,她是玩物。
爹告訴她,她是玩物。
她是要為趙家奉獻一切的玩物。
可一開始,她只是想活命,想吃飽,想穿暖。
她知道自己是幸運兒,因為她活到了現在,她知道她應該感激趙家,因為他們讓她活到了現在。
可是,她真的要感激他們嗎?
因為給予了生命,所以必須感激嗎?
如果她不是聽話乖巧膽小如鼠的趙枝枝,他們還會讓她活到現在嗎?
趙枝枝覺得自己或許變壞了,有了太子殿下的寵愛,從前那些深埋在心底的念頭又被她重新翻出來。那些想法是大逆不道的,是不能說出來的,說出來要被人唾棄的。
可她就是忍不住一遍遍想,她甚至想拿這些話去問太子殿下,請太子殿下為她解惑。
天底下為何有那麽多生而不養的貴族男人,忍心将自己的孩子視作奴隸?
趙枝枝雙拳緊握,這話她就只敢在心裏想想,真讓她拿話去問太子殿下,給她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
她最大的出息,僅僅是在想這些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時,攥拳捶幾下腿以示自己的憤慨。
趙枝枝想着想着,給自己剝了個橘子吃。
眼睛頓時彎起來。
好甜的橘子!晚上也要剝給太子殿下吃。
馬車緩緩駛到雲澤臺大門口,大門緊閉,守門的小童們看到是建章宮的馬車,立刻圍過來:“是不是趙姬,裏面是趙姬嗎?”
整個雲澤臺的小童都喜歡趙姬,有趙姬在的地方,就有好吃的!
趙枝枝從馬車裏下來,建章宮的小童們将守門的小童擠開,氣勢威武往那一站,守門小童們不敢再上前。
趙枝枝招招手,“來,給你們橘子吃。”
小童們怯怯的,他們怕蘭兒。
趙枝枝吩咐蘭兒:“蘭兒,你送幾個橘子給他們。”
蘭兒昂着腦袋,将橘子給守門小童們。
守門小童們得了橘子,歡喜雀躍:“多謝趙姬,多謝趙姬。”
蘭兒:“趙姬想看看外面,你們打開門。”
小童們猶豫,其中一人說:“外面擠滿了人,鬧哄哄的,趙姬真要打開門瞧瞧嗎?”
趙枝枝:“瞧一眼就好。”
小童們将橘子收好,上前打開門。
大門緩緩打開,門外的人激動不已。
“門打開了,定是有人要出來!”
“定是家令大人出門采辦!”
“快,我們快跪到旁邊去,莫要攔了家令大人的道!”
衆人仰起脖子,想象中的車馬出行并未出現。
漸漸大開的門縫後,十幾個穿紅衣戴紅帽的漂亮小童們氣勢凜凜地排成兩行,他們不茍言笑,恭敬地為一個女子提裙。
女子披白狐裘衣,淡雅如仙,頭發烏黑濃稠,面容藏在紗帽下,手腕從裘衣下露出來,被冬日的陽光一照,白得半透明,不似人的肌膚,更像是純潔無瑕的白玉。
門打開的瞬間,她袅袅往後退半步,怯柔的姿态驚人美麗。
她沒有着華服,但她的氣質令人折服,即使戴了紗帽,亦讓人不敢小觑。
雲澤臺何時住了位公主?
守衛們不認識趙枝枝,但他們認識建章宮的小童們。
能讓建章宮小童們伺候左右的,也就只有那位趙姬了。
守衛們低眸以示敬意,為防止有人趁亂沖進雲澤臺,守衛們抽出刀劍擋在大門前。
衆人目不轉睛地看着趙枝枝,嚷着想要上前。
“貴人,貴人!瞧瞧吾的文章!”
“貴人,吾有千年人參可獻!”
“貴人,吾有一女可獻做奴仆!”
趙峰推醒趙錐:“六弟,快瞧,門打開了!”
趙錐立刻跪直:“是誰出來了?”
趙峰:“是個女子,被人擁着,做派華貴,戴了紗帽,瞧不見面貌。”
趙錐脖子都快伸斷,終于在人群縫隙中窺見門後那道倩影。
趙錐大喜過望:“是她!”
是小老鼠!
他養了十幾年才養出這麽一個絕色,就算戴着紗帽,看不見相貌,他這個當爹的亦能一眼認出!
“小老鼠!爹來看你了!”趙錐撲上前。
被這麽多人盯着看,趙枝枝本就有些害怕,趙錐突然撲出來,她立刻就想逃。
“關門!快關門!”趙枝枝下意識喊。
大門一關,趙錐滿腔狂喜僵在臉上。
怎麽回事?
小老鼠沒認出他嗎?
趙錐大喊:“小老鼠,是爹,是爹啊!你快迎爹進去!”
守衛勒令他退後。
趙錐喘着氣站在那。
連連幾日的挫敗和跪候的羞辱早就令他憤怒不已,迫于雲澤臺的規矩,不得不隐忍。可是在看到趙枝枝的那一刻,他忽然記起自己是位威嚴的父親,是說一不二的趙家家主,他在他的兒女和奴隸前,意味着絕對的權威。
在外面,別人可以是他的天地,但在家裏,他是所有人的天地。
趙錐平靜下來了,他以慣有的語氣對大門喊:“趙枝枝!還不速速出來面見父親!”
門後。
趙枝枝捂着心口,一顆心狂跳不止。
她從未像今天這樣,直面她的父親,直面她對趙家的畏懼。
趙錐的聲音如同一頭發怒獅子的狂吼,他隔着大門對她發號施令,就像從前命令她盛裝打扮去前廳跳舞待客。
無論什麽時候,只要父親一聲命令,她就要乖乖地坐到男人中間去,任由他們貪婪的目光掃視她,哪怕她害怕至極,瑟瑟發抖,吓得臉色慘白,也換不了父親一句“莫怕”。
他只會說:“小老鼠,笑,笑呀!”
趙枝枝這時慶幸趙錐的貪心,因為他的貪心,想要拿她交換的東西太多,無人買得起,所以她才得以來到雲澤臺。
蘭兒緊張地捧住趙枝枝的裙角:“趙姬,我們還是回去吧。”
趙枝枝搖搖頭。
她命人重新将門打開。
趙枝枝聽見自己心跳如雷,但她沒有停下上前的步伐。
她撩開面紗,露出一張臉,手在顫,可是臉在笑。
她笑得很難看,可是她不在乎。
門重新打開後,衆人鴉雀無聲。
美人嬌嬌怯怯,一張過分美麗的臉,淺淺微笑。
她清喉嬌啭,細聲道:“趙姬只有主人,沒有父親。趙姬的主人是太子殿下,閣下若要見自己的女兒,請先向太子殿下請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