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大清早,謝西槐就被他父王帶人從被窩裏撈了出來。
“西槐,此事說來話長,”寧王謝行豐站在他的床頭,一揮手,侍女們一擁而上,圍住了謝西槐,“你先更衣。”
謝西槐的哥哥謝西林靜悄悄站在父王邊上。
寧王小世子謝西槐,在屬地邯城以穿衣引領潮流聞名。
他近來鐘意飄來飄去的造型,從內到外七八層,每天早上光穿衣就得穿半個時辰。
寧王要求一炷香內把謝西槐給收拾妥當了,幾個侍女心急火燎給謝西槐穿衣服,又不敢動作太大碰疼了小世子,只好揪着謝西槐的衣服帶子繞着他打轉,不一會兒就累的滿頭大汗。
好不容易穿得差不多了,侍女們退出了門,寧王才繼續說下去:“幾個月前,本王接到聖旨,皇上要為父送一個兒子去京城。你哥哥身體不好,從小就體弱多病,為父又只有你們兩個兒子,西槐,只有讓你去了。”
謝西林配合地在寧王身邊咳了兩聲,謝西槐的床帏都快給他咳飛起來了。
“娘親知道嗎?”謝西槐坐在床邊,将他父王的話咀嚼了一番,擡着頭問。
他娘親商靈是巨賈之女,娘家富可敵國,十六歲便嫁與寧王,那時寧王寧違抗聖旨,也硬要娶這商人的女兒作正房,雖說後來又納了十幾位側室,在當時也是坊間一段佳話。
商靈月初出發去君山上燒香祈福了,現下應該剛到君山山腳下。
“待她回來,為父自會和她解釋,”寧王不耐煩道,“不過是去京城面一趟聖。皇上是你親叔叔,面聖是天大的皇恩,你娘親高興還來不及。”
謝西槐長到十八歲,飯不是白吃的。
自從皇上登基,他父王就被賜了封地來邯城守邊,謝西槐從小在邯城長大,幾乎沒出過城。
寧王和皇帝關系怎麽樣,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來。
聽寧王這麽說,謝西槐也不說破,擡頭扯了扯嘴角:“是嗎?早幾個月前又不是幾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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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王說的話你都不信了?”寧王對着謝西槐一瞪眼睛,見謝西槐縮縮腦袋,他又露出了一個安撫的微笑,“不過你也明白,為父戍邊幾十載,樹敵太多,此行路上倒是有些兇險。為父向皇上請求,在他派來的護衛軍中安排一個假世子,再托江湖第一高手盛凜帶着你,輕裝從簡,和護衛軍兵分兩路,朝京城去。皇上深明大義同意了,到了京城你可得好好謝謝他。”
“盛凜?”謝西槐沒事兒就去茶館聽說書,對盛凜這名字倒也算熟悉,“是有一把江湖兵器譜排名第一的渡生劍,從沒活人見過他拔刀的那個盛凜?”
“可不是麽,”寧王頗為驕傲地看了謝西林一眼,應道,“多虧了你哥哥棋藝精湛,盛凜為了求他一局棋,自願護送你進京。”
謝西林謙虛地笑笑:“父王謬贊了,盛公子和我不過是惺惺相惜,才會答應這無理的要求。”
謝西槐聞言,也不多雀躍,他低着頭将袍子下擺的須捋了捋順,才問寧王:“那送我回邯城的也是盛凜麽?”
寧王臉上的笑容僵了僵,顧左右而言他:“你先在京城待一段時間,急着回來做甚?”
“我不去。”謝西槐說,“娘親回來前我哪兒也不去。”
寧王吹胡子瞪眼:“皇上金口玉言,也容得你不去?給我去!”
“讓謝西林去啊。”謝西槐頂嘴道。
“你哥哥身體不好!”寧王痛心疾首地說,“怎麽不能體諒一下哥哥?更何況你是嫡子,理應由你去!”
謝西槐看了謝西林半天,又張望了張望門口,烏壓壓一片侍衛等着,知道今天是躲不過去了,便道:“那我收拾收拾衣物。”
“不必,早已為你準備好了。”寧王拍了拍手,等在門外的侍衛聞聲進來了。
侍衛首領告訴寧王:“盛公子已經到了後門了。”
寧王精神為之一震,過去摟着謝西槐的背往外推,嘴裏念叨:“西槐,父王不舍得你。”
謝西槐有些愣神,被寧王推得一個踉跄,侍衛簇擁着他們往後門走。
娘親不在王府裏,他就失去了主心骨,明明知道父親和親生哥哥要害他,卻不知道該怎麽辦。
等娘親回到府裏,會不會派人來救他?
或者幹脆出了城就跑,找他舅舅去。
謝西槐想來想去,快走到門口時,又最後嘗試了一回婉拒:“我還是想等等娘親。”
“讓皇上等十天,可是大不敬的事兒!”寧王回頭斥道,“又不是一去不回,沒什麽好道別的。”
說話間,謝西槐被寧王拖到了偏門,一位高大的劍客抱着一把長劍靠在門口,站在他身邊的侍衛婢女都瑟瑟不敢出聲。
他劍眉入鬓,鷹鈎鼻,渾身充滿煞氣,謝西槐只被他看了一眼,就猶如被冰水澆了個透,渾身發冷。
謝西槐倒退了一步,轉頭跟寧王說:“我不去!”
他可不想看這個大冰塊将那把勞什子渡生劍拔出鞘!
寧王使了使眼色,兩名侍衛站到謝西槐身邊,堵着他不讓他動。
盛凜偏開目光,看向寧王,對寧王抱了抱拳,道:“見過王爺。”
“哎,盛公子一表人材,本王也是久仰,犬子嬌生慣養,這一路都勞煩你照顧了。”寧王把謝西槐推過去。
謝西槐平日裏都得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被人強拉了起來,雖是被吓醒了,手腳還是軟的,寧王這手勁兒也大,謝西槐被他推得往前沖去,“砰”一下就撞進了盛凜懷裏。
謝西槐不知道盛凜身上為什麽這麽硬,只覺得眼冒金星,額角都腫起來了,撇撇嘴就想喊“娘親好疼”,可是商靈并不在王府,只好“嗚”了一聲低下了頭。
盛凜依舊面無表情,一言不發,擡手按着謝西槐的肩把他推遠了些,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謝西林,道:“殿下應了我的棋約,便不算勞煩。”
謝西林溫柔地對着盛凜笑了一笑,他長得出塵,穿得也素,在這荒沙漫天的邯城裏,如同一支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清俊端莊。
而謝西槐卻沒有謝西林那樣飄然世外的氣質,他眼睛大大圓圓,唇紅齒白,面若桃李,一般人看見了,都只覺得是漂亮與可愛,缺乏些內涵。
“這是渡生劍吧?”謝西槐站的無聊,對着散着冷氣的盛凜看了又看,忍不住擡手想碰一碰他懷裏的那把大劍。
還沒等盛凜出手,寧王對着謝西槐大吼一聲:“不得無理!”
謝西槐被他父王那中氣十足的聲音吓得一抖,縮回了手,四下張望了一下,又小聲問:“不碰就不碰……我的行李呢?”
寧王招招手,一個侍女拿了一個大包裹和一個小荷包,遞給謝西槐:“殿下請收好。”
謝西槐一看兩個包裹的大小,背着手不願接,問:“就這麽點兒?”
“大的是你的衣衫用具,”寧王拿過了荷包別在謝西槐腰間,“這是盤纏。”
盛凜把大包裹拿了過去,挂在他身後的一匹馬上,又上了另一匹馬,低頭看着謝西槐。
“事不宜遲,西槐,上馬吧。”寧王很會看眼色,抓着謝西槐往馬上推,謝西槐臉都要被馬鞍硌疼了,只好翻身上馬。
他不自然地對着寧王揮揮手,寧王催促道:“快走吧,父王還要去正門口送護衛軍呢。”
說完就帶着謝西林和奴婢們關上了偏門,偏門口只剩下謝西槐和盛凜大眼瞪小眼。
“大俠,”謝西槐勉強對他笑了一笑,試圖挑起話題,“你好。”
盛凜沒有回應謝西槐的示好,把臉轉過去,拿了放在一邊的帶黑紗的帽子往謝西槐頭上一罩,道:“委屈世子了。”
然後他就迅猛地擡手拔出馬鞭,朝着謝西槐那匹馬一揮,謝西槐只聽得“啪”的一聲,那馬瘋狂地跳了起來,兩個前蹄淩空躍起,把謝西槐擲向半空。
謝西槐吓得往前一撲,抱緊了馬脖子才沒掉下去。
緊接着,他臀下的這個座駕就開始橫沖直撞地向前狂奔,跑出了偏門所在的小巷,又東拐蹿入主幹道,發瘋了一般蹦着猛跑。
謝西槐在馬背上被甩的一跳一跳,馬毛鑽進黑紗把他的臉紮得生疼,他從小到大就沒受過這樣的驚吓與委屈,一時間眼淚都快出來了,慘叫聲就在嘴邊,礙于面子硬給咽了回去。
“追雲,”盛凜策馬跑在他邊上,明明是一樣的速度,卻跟遛狗似的輕松惬意,“去南城門。”
寧王特意交代過了,這個時辰裏,邯城的南城門口都沒有官兵把守,不會有人看見兩匹馬從城裏跑了,而與此同時的北城門,卻熱鬧得很了。
一長隊的皇城裏來的護衛軍,個個騎着高頭大馬,隊列中間兩匹白馬拉着一頂紫色的大花轎,聽說是接邯城的小世子進京面聖。
邯城的百姓争相出來湊熱鬧,都想一睹聖騎的風采。
沒人知道,他們真正的小世子正在馬背上受苦受難。
謝西槐被颠得都快吐了,腦袋瓜子被晃成一大塊漿糊,出城大半裏,這匹叫做追雲的馬才算安靜了一些,降了速,晃悠悠地小跑了起來。
他小心翼翼放開了馬脖子,原本戴在他頭上的黑紗帽都掉在肚子上了,只有一大塊黑紗兜在他頭上。
謝西槐一手拉着缰繩,一手扯掉了發冠上挂着的黑紗,臉色蒼白發絲淩亂地看着前頭幾丈遠的盛凜的背影,細聲道:“等一等……”
盛凜不知是真沒聽見還是假沒聽見,頭都不回,謝西槐只能見着他寬闊的肩膀和背上背着的那柄劍。
“大俠,”謝西槐逼不得已,只好又喊他,“等一等我……”
這回聲音響了一點,盛凜回頭看了他一眼,冷森森問:“怎麽?”
“我想吐……”謝西槐拉了拉缰繩,追雲停了下來,他慘白着臉跌下馬,扶着路邊一棵樹吐了起來。
謝西槐沒吃早點,幹嘔半天,吐了些酸水,捂着嘴轉頭可憐地盯着挂在盛凜腿邊的水囊:“給本世子喝點兒水。”
盛凜看着他,謝西槐又催促了一次,盛凜才摘下了水囊丢給他。
謝西槐手腳都軟的,哪裏接得住,水囊就砸在他的頭上,“砰”的一下又掉在地上。
謝西槐疼得眼裏都含着淚了,要罵不敢罵,呆立半晌,還是屈辱地在盛凜的注視下撿起水囊,喝了兩口,心想自己這回要是沒死,一定要讓舅舅賞金萬兩,就要盛凜的項上人頭。
什麽武林第一高手,什麽渡生劍,再厲害照樣取他的狗命。
可能是謝西槐想的太入迷,目露兇光太明顯,盛凜盯着他,眯着眼問:“想什麽呢?”
謝西槐反應過來,渾身一激靈,趕緊拿出了他哄娘親的那套:“想你。”
盛凜聞言愣了愣,像看會傳染天花的癡呆一般,在馬上俯視他。
謝西槐自己也覺出得不對勁來了,幹笑了兩聲,又喝了一口水,緩緩道:“的劍,重不重呀?”
“不重,”盛凜周身散着不耐的氣息,冷道,“喝完了就上馬,落日前要趕到曲陵。”
謝西槐連忙點頭,手腳并用爬上了馬,盛凜說:“帽子。”
“好的。”謝西槐主動帶上了那頂黑帽子,盛凜一揮鞭,謝西槐又被追雲頂了起來,欲哭無淚地繼續颠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