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彭會被貼在玻璃上敲窗的人影吓得魂飛魄散,定了定神抓起手機看時間,套上褲子眯眼走到近前看清是誰,懵然開門。
吳佳文抱住他:“彭會。”
彭會擔着他退進屋裏:“你怎麽進來的?”
“翻牆。”
彭會把他推遠,開燈拍打他身上腿上的灰土:“不在家睡覺跑出來幹什麽?你家長知道嗎?”
“半夜醒了想你,他們不知道。”吳佳文忙不疊地自己拍打,“你睡了啊。”
彭會揉着眼睛說都兩點了。
“我能跟你一起睡嗎?”
彭會瞪着揉成三眼皮的眼睛問你說什麽。
吳佳文一愣,在他震驚的眼神中撓撓頭:“不行我就回去了。”
“佳文。”
吳佳文轉身看彭會。
彭會從他身邊走過去,鎖了門,翻出條毛毯湊到鼻子下面聞了聞,鋪到床上。
吳佳文笑了,踢掉鞋上床躺下。
彭會站在床邊看他,複習一遍鄭俊的規定——不摸、不咬、不做,沒說不可以單純地睡在一起——關了燈摸黑上床。
兩人悄無聲息、井水不犯河水地躺了兩三分鐘,吳佳文說:“彭會。”
“嗯。”
“你把枕頭給我了,自己枕什麽?”
“……”
吳佳文貼到彭會身後,展開右臂硬是塞到他腦袋下面,試探着把左臂搭在腰間,彎起來摟着:“我喜歡你身上理發店的味。”
彭會看着眼前一片朦胧的月色,過了很久頸後的呼吸還是小心翼翼,啞着嗓子問:“佳文,我三十歲了還是個剪頭發的,這輩子沒什麽出息了,你是高材生,你為什麽喜歡我啊?”
吳佳文發出一聲疑惑的鼻音:“你反感我喜歡你?”
“……不反感。”
“那就好,沒有為什麽,就是喜歡你,看見你心裏癢癢的。”吳佳文緊了緊手臂,“睡吧,彭會。”
彭會呆了一下。
他覺得自己真的要喜歡上吳佳文了,不是為了讓鄭俊遠離自己而撒的謊、演的戲,而是真的動了心、起了意,即使吳佳文即将離開這裏,就像當年鄭俊那樣一走就是幾個月,也許四年後再也不回來,即使如此。
在過去的半個多月裏,彭會推掉一切邀約,遠離炮圈,遠離酒精,遠離損友,遠離網吧,一下班就回家,也就遠離了鄭俊。他很想知道鄭俊和淫棍的後續,想知道他在淫棍之後又遇到了誰,但他不敢去問當事人,也不敢問別人,因為沒有借口,沒有立場。
彭會沒心沒肺,但記性不差,他清楚記得當年追去上海,把鄭俊堵在學生宿舍求複合,而鄭俊不肯,因為出軌不可原諒。
彭會問你還單身嗎?鄭俊說是。彭會說我也單身,所以我們上床不犯法,不缺德。
鄭俊不做任何抵抗,乖乖就範。
兩人不追究過去,不過問将來,夜夜纏綿直到彭會花光身上的錢。彭會在火車站攏起打火機點煙,又問了一次能不能複合,說如果這次你再拒絕,我們就真的完了,再也回不了頭了。
如果鄭俊再軟弱一些當場答應他,抑或強硬到底絕不反悔,兩人的關系都不會在若幹年後失控——厮混在一處,放不下彼此,卻又修不成正果。
突然喜歡上彭會的吳佳文,正是這段糾葛的解藥和希望。
鄭俊把微信圖片放大,放在辦公桌上推到吳佳文眼前:“看看這次的模考成績,數學滿分是我的招牌,不考滿分無所謂,也不能成績倒退吧。物理本來是你的強項,這次也考砸了,你家長把成績單發給我讓我給個解釋,我想聽聽你的說法。”
吳佳文瞥一眼手機,擡起頭:“數學是粗心大意,物理也是,不是實力問題,我可以把考卷拿來給你看。”
“粗心大意更可怕。”
鄭俊的語氣不是很硬,但吳佳文突然避開他的眼睛,目光下移看着他的脖子:“鄭老師,彭會的事能找你商量嗎?”
話題轉變得太突然,鄭俊血液倒流,耳內嗡嗡作響:“他怎麽了?”
“他沒什麽,不是他,是我。”吳佳文放在腿上的雙手握成拳頭,“我前幾天去他那過夜,抱着他睡的時候……就……”
鄭俊眼角抽動,等他的下文。
“起了生理反應。”吳佳文搜腸刮肚,找到一個不怎麽赤裸的說法,“我知道這不正常,彭會是男的,我不該有那方面的念頭。我也不知道怎麽會發生這種事,我不想讓彭會知道我對他有不正常的感覺,我喜歡他,不想讓他疏遠我。”他盯着地板一口氣說完,求救地看向鄭俊,“鄭老師,我該怎麽辦?”
鄭俊看着他糾結無助的眉眼,無法确定自己是否理解了他的顧慮:“佳文,你喜歡他,對他起生理反應很正常。”
“可他是男的。”
鄭俊幾乎錯亂了:“你開始喜歡他的時候怎麽沒想過他是男的?”
“這是兩回事,喜歡是精神上的,那種想法是……生理上的。”吳佳文打着意義不明的手勢,用力争辯,“喜歡是單方面的,對彭會無害,可以告訴他。那種想法需要……需要彭會也喜歡我,願意聽我解釋,願意接受才行。”
鄭俊看着他一臉的焦灼,苦笑:“彭會當然喜歡你。”
“你在哄小孩,鄭老師。”吳佳文微微皺起眉頭,“彭會是你的好朋友,他不拒絕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不想讓你為難,可能,也不想傷我自尊心。他長得帥,一定很受女生歡迎,怎麽也輪不到我一個男的被他喜歡。”
他靈肉分離的理論如此天真,對這段三角關系的揣測卻如此接近真相,鄭俊的表情僵在臉上,啼笑皆非:“彭會喜歡男人。”
“真的?”
“當然是真的。”鄭俊看着男孩的眼睛,“他是喜歡你才跟你接吻的。”
吳佳文一愣:“我們沒接過吻。”
鄭俊像挨了一記無形的重拳,臉色陡變吓了吳佳文一跳。
“那就是彭會說謊了,怎麽這樣,我還因為你們接吻的事揍了他。”一向不擅說謊的鄭俊,竟然臨場發揮出一通真假參半的解釋,“你可能猜到了,我反對你們談戀愛,畢竟你們是通過我認識的,萬一影響了你的成績,我脫不開責任。彭會說謊估計是逆反心理作祟,他這人很幼稚。”
吳佳文笑了:“他确實很幼稚。”
“佳文,接吻也好,性接觸也好,都會擾亂注意力降低學習效率,這是我送了幾年畢業生得出的經驗教訓。為了自己,你必須忍住,先專心備考,盡量忘了那股沖動,至少別付諸實施,最好也別告訴彭會。”鄭俊站在為人師表的立場上發言,自覺虛僞,“因為你們倆比起來,你更成熟更有擔當。”
“你的意思是,彭會也想跟我……”
“我剛才就說了,他喜歡你,想跟你在一起是理所當然的。一旦他知道你有那種想法,就只有兩種可能,要麽為了不影響你考試跟你劃清界限,要麽他會回應,然後你的學習就會受到影響。”鄭俊繼續說服他克制,“這兩種情況都很差勁,你說呢?”
吳佳文若有所思地沉默,時間久到令人心慌,但他最終露出了豁然開朗的笑容:“嗯,我不告訴他。”
“再忍大半年,高考結束我就不管了,好麽?”
“好。”吳佳文站起身,把背包甩到肩上,“謝謝鄭老師,只要知道彭會也喜歡男人,我就沒什麽可擔心的了。”
“回去向家長做個保證,別再犯粗心大意的低級錯誤,拿出成績保住學校的招牌。”鄭俊握起右拳平伸到半空,“成交?”
吳佳文跟他對拳:“成交。”
鄭俊目送他離開,把扣在桌上的手翻開向上,抹淨汗濕的掌心。
彭會謊稱跟吳佳文接吻,也許是單純的吹噓,也許是故意的謊言,是為了向鄭俊強化他正與吳佳文熱戀的事實。如果是後者,那吳佳文只是彭會跳出感情泥沼的工具,或者說拯救泥沼中兩個人的工具。
鄭俊不知道真相是什麽,只想當一只鴕鳥把頭埋進沙子裏逃避。吳佳文說彭會是為了不讓自己為難才答應交往,言者無心,卻可能切中要害,像一個直白的寓言。
彭會說了一堆近似絕交的話之後,鄭俊每天都會去酒吧待上一兩個小時,一方面是打發寂寞,另一方面也在下意識地期待着彭會的身影,然而一個月過去,等的人沒有現身,鄭俊倒是被狐朋狗友睡了一圈。
鄭俊覺得自己真是既滑稽又可悲。
他把空酒瓶放在桌上,捧着悶痛的腦袋茫然四顧,撐着身邊人的肩膀站起來。
“哎你幹嘛去?”
鄭俊置若罔聞,掙開朋友拉扯的手,走到一個人身後拍拍他的肩。
白新正跟人聊着,看見他一愣,順手扶穩:“阿俊?”
“白新。”鄭俊渾渾噩噩,沒意識到要替他隐匿全名,所幸音量不高,沒人聽清,“你是來約炮還是來找床?”
白新彎起眼睛:“找床,你有嗎?”
“你不嫌棄的話,這就去我家吧。”
白新一手拉着他胳膊,沖剛才撩騷着的人歉意一笑:“不好意思,我得送他回家。”
說完不等那人反應,拖着鄭俊走出幾步,站住問:“用不用跟朋友打聲招呼再走?”
“不用。你怎麽知道我跟朋友來的?”
白新繼續拖着他往店外去:“我看見你們了。”
“那怎麽不過來?”
“不愛混圈子。”
鄭俊心說這就是底氣了,像我這樣的窩囊廢,不靠小圈子罩着都不敢出來玩:“有段時間沒見你了。”
“室友前陣子跟女朋友鬧分手,消停了幾天,今天剛複合,所以我又躲出來了。”白新走到街上,松開他的胳膊深吸一口新鮮空氣,“今天運氣不錯,床自己找上門來了。”
“你……來酒吧真的只是為了找床?”
白新看向他:“當然了,我性欲低下。”
鄭俊醺然走在他身邊,突然憑空絆得向前搶了兩步,笑出聲來。
白新扶他一把:“有什麽好笑的?”
鄭俊掏出響個不停的手機調成飛行模式:“以後找床給我個電話,別勉強自己來這種性需求旺盛的地方。”
他已經有幾分醉意,所以白新并不當真,挑眉問:“想泡我?”
“不想。只是你有難處,我有能力幫你解決難處,算供需對等。”鄭俊醉得忘形,摟住他的肩膀,“我的床是免費的,不用你浪費精力。”
白新看一眼搭在肩頭的手:“可我總不能天天睡沙發,一兩天倒是沒問題。”
“不用睡沙發,睡床。我的床特別寬,睡兩個人可以互不幹擾。”
白新沒見過這麽蹩腳的僞君子,奚落道:“我們同睡一張床,還不用我浪費精力?鄭老師,我可不是沒出社會任人宰割的純情少男,我不信你這套。”
鄭俊拍拍他的背:“真的,我也性欲低下,所以只要你不挑逗我,我們就能相安無事。你相信我吧。”
白新這輩子最不相信的話就是“你相信我”,卻并未反唇相譏:鄭俊一直散發着老實厚道的氣息,不像會下套的人,退一步說,就算他确實動機不純,白新也不介意用一場性愛換一張不錯的床,私宅總比小旅館幹淨得多,舒服得多。
“你實在不放心,我們把床中間放一碗水。”
鄭俊認真說出這個建議,白新一愣,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