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雖然不值得誇耀,但如果存在“睡覺老實錦标賽”,鄭俊是有信心奪冠的。彭會可以證明,除非外力幹擾,否則他用怎樣的姿勢睡着,就會以怎樣的姿勢醒來。
因為睡眠質量極高,鄭俊通常早醒,只是需要漫長的時間來脫離半夢游狀态。
他轉頭看見個後腦勺,第一反應是彭會怎麽換了個如此樸素的發型,繼而記起昨晚分出去半張床,當時沒考慮到第二天起床要面臨的成噸尴尬,現在報應來了。
鄭俊盡可能放輕起床的動作,趴在隔壁的人微不可查地一顫,埋在枕頭裏悶聲問:“幾點了?”
“快五點了。”
“你總起這麽早?”
他一起身,鄭俊憋了整夜的啤酒險些漏出膀胱,眼睛脫框地後退半步:“你哪位?”
“白新。”白新看一眼腕表,站在床的另一邊抹了把臉,“給我把剃須刀你就認識我了。”
他眼睛深邃,高顴骨高鼻梁,下巴幹淨時只覺得是個東方帥哥,一夜間從雙頰蔓延到脖頸的茂盛胡茬讓鄭俊以為自己酒醉失憶帶回家個老外。
“你多睡會兒吧。”鄭俊吞下提到嗓子眼的心髒,指了指門,“我先出去。”
白新目送他逃離卧室,邊換衣服邊環視四周——從裝修到擺設全都透着一股毫無鬥志的舒适,令人忍不住舒展四肢伸懶腰。
他記不清上次安穩地一覺天明是什麽時候,他的睡眠習慣太差:臉要沖門、手要放在枕下、稍有響動就會驚醒……毫無必要、發自本能、難以糾正。
白新逗留片刻走出房間,鄭俊并沒有像預計中那樣回過神,臉上依然挂着難掩的無法接受,保持一段距離遞給他昨晚在小超市買的剃須刀。
“謝謝。”
“白新,”鄭俊等他走近衛生間,隔着牆壁問,“……能不能一起吃個早飯?”
從他叫出名字到下一句,中間停頓了兩三秒,白新有足夠的時間猜測他的臺詞,卻預感落空,探出頭問:“什麽?”
鄭俊在目光接觸的前一秒躲開視線:“沒什麽。”
“我不挑食。”白新縮回去,“麻煩你了。”
鄭俊目瞪口呆,比起留他過夜,留他吃飯更加唐突,卻輕而易舉地得逞了。也許白新真的窮到了一定地步,不但出不起開房費,連早餐費也要節省,無法想象他過着怎樣的寒酸日子。
刮淨臉,白新立刻年輕十歲,鄭俊端着早餐進飯廳又是一愣,把兩盤蛋餅兩雙筷子擺在桌上。白新捏着盤子邊緣調換兩人的食物:“感覺你這份更好吃。”
“一鍋出的,一個味兒。”鄭俊眼看他要往嘴裏塞,急忙聲明,“這份我嘗了一口。”
“那更好。”白新一口咬下去,緊接着就是埋頭猛吃,邊塞邊嚼邊咽。鄭俊只能看到他的頭頂,還有隐約露出的不停扇動的鼻翼,似乎要目睹一個活人缺氧而死。
白新風卷殘雲般幹掉一盤,對鄭俊推來的另一盤擺擺手:“我飽了,謝謝。”
“等等!”鄭俊一起身險些帶翻椅子。他冒昧地挽留白新是為了有人陪,至少不會孤獨地吃早飯,但這光一般的進食速度徹底打亂了他的計劃,“你要不要喝點什麽?咖啡?牛奶?豆漿?粥,粥也可以。”
白新看他一眼,坐回桌旁:“随便,你喝什麽我就喝什麽。”
他重拾起筷子撥弄食物殘渣拖延時間,從一頭饑餓不講禮節的野狼,轉眼變回溫柔體貼的人類,好像剛才那陣蝗蟲過境是幻覺似的。
鄭俊心存感激,煮上咖啡,繼續吃飯。
白新等他吃完,從他手裏接過咖啡:“你昨晚的話當真嗎?”
鄭俊面露茫然,攪動砂糖罐加了一勺:“我酒品還不錯,說的都當真。”
“所以,你确實要每年花三百萬包養我。”
“唔?!”鄭俊昨晚喝的有點多,一時記不起說了哪些話,哽了一嘴咖啡抻直脖子咽下去,“我說過嗎?”
“沒有,我瞎編的。”白新這才端起杯子遞到嘴邊,“你說的是以後我想找床就可以給你打電話。”
鄭俊松了口氣:“沒錯,說話算話。”
“那我就不客氣了,到時候電話聯絡。”白新用手指擺出個“六”在耳邊一晃,一口氣喝光剩下的咖啡,抿掉印子,“謝謝款待,味道很好。”
鄭俊跟着起身準備送客,他卻不挪步,站在原地挨個翻身上的口袋,也照例檢查一遍錢包。
鄭俊笑了:“沒這必要吧。”
“的确沒有,但是我習慣了。”
直到提醒買菜的鬧鈴響起,鄭俊才想到手機從昨晚就保持着飛行模式,剛恢複正常設置就是一連串的微信短信提醒,大部分是昨天那群目擊者八卦他什麽時候勾勾手指就能拐走淫棍,剩下的是李君林直指他祖宗十八代充斥下三路的破口大罵,讓他看見消息立刻回電不得延誤。
彭會最初就是受到李君林的誘惑而出軌,進而深陷濫交圈難以自拔,兩人之間只牽扯到肉體不涉及感情,等李君林玩膩了,彭會也在圈裏混熟了,十分和平地一拍兩散。鄭俊甚至沒恨過李君林,誘惑無處不在,就算沒有李君林,也有別人拉彭會下水。
幾年前李君林瘋狂迷戀上一個直男,還沒碰到對方一根手指就埋頭去追,彭會跟所有人一樣,抱着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心态坐等他铩羽而歸,在他得手後卻不能像其他人那樣釋懷——他把李君林視為一切的始作俑者,始作俑者應該爛在這個圈裏,怎麽能獨善其身?
正因為彭會的折騰,李君林被迫在公司出櫃,原本一片光明的大好前途全毀了,從此放話跟圈裏所有人斷交,大家誰都不認識誰,權當他被車撞死了。
李君林只把新手機號給了鄭俊,鄭俊不知道自己做對了什麽有此殊榮,只覺得沒失去一個朋友蠻好。但此時,李君林發來的信息裏卻包含着他最不願看到的東西——Ken。
鄭俊深吸一口氣,給他回電話。
“鄭俊我操你大爺!”李君林接起電話就開始咆哮,“你他媽幹什麽吃的!連個姘頭都看不住!他把我坑那麽慘還他媽敢上我的門還敢吐我一屋子!是不是以為他喝醉了我就不敢動手?!我日你祖……”
電話那端的罵聲驟然一停,接上另一個的聲音:“喂,阿俊。”
鄭俊跟李君林的男友有數面之緣,知道他是個冷靜能溝通的,苦笑:“宇哥。”
“嗯。”對方聲音依然很穩,“Ken在我們家不受歡迎,君林的脾氣快壓不住了,你馬上過來把人弄走,我得出門上班,君林也該開工了。”
“這就過去,麻煩你們了宇哥。”
鄭俊外套都沒穿,驅車前往李君林的住處,李君林把自己鎖進卧室不露面,飯廳的地板上橫着彭會,臉上有傷、渾身酒氣、沒有鋪蓋,房子的兩位主人絲毫沒想盡地主之誼。
這也是理所當然,他們沒把彭會直接踢到大街上已經算仁至義盡了。
鄭俊蹲在彭會旁邊,把他的胳膊繞到脖子上,另手扶穩他的腰,艱難地挺直腰杆站起身,拖着步子往門外走。
防盜門在他身後冰冷無情地砰然作響。
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彭會弄上車,坐進駕駛座用力關門,從後視鏡裏看着彭會的臉,一張完全無害的、充滿欺騙性的臉。
“你之前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證不喝酒,我好不容易信你一次還誇你懂事,結果呢,你還跟以前一樣把承諾當放屁。從小到大你對我做過多少次保證,有幾次真的做到了?我在你眼裏就那麽好騙是不是?早知道會變成現在這樣,當初我根本不該……”
不該跟你在一起。
鄭俊話到嘴邊吞回去,伏在方向盤上咬緊牙關。
因為彭會醉到人事不省,他才肆無忌憚地說教,但有些話,永遠難以啓齒。
鄭俊生性內向,在成長的漫長過程中,彭會幾乎是他唯一的玩伴。他整個學生時代都在擔心彭會交了新朋友就把自己扔到一邊不管,但彭會沒有,後來他又害怕上了大學就跟彭會疏遠,幸運的是,彭會在高考前就屬于他了。
心意相通,肉體相契,鄭俊以為這就意味着地久天長,卻被現實狠狠地嘲笑了。
說到底,傷得太深,只怪自己太天真,不管彭會的事。
鄭俊把彭會送回大院,另外一家租戶搭了把手,相對輕松地把人安置到床上。他背對彭會坐在床沿,看着從窗戶透進來的陽光發愣。
他昨晚成功搭讪了白新,已經預料到會有人多嘴把這個八卦告訴彭會,他只是沒料到彭會有這麽大的反應。
他和彭會早就不再心意相通,也懶得通過對話相互了解,後來連猜都懶得猜。曾經最親密的戀人,現在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漸行漸遠。
鄭俊繼續愣了一會兒,從彭會身上翻出手機,定下九點的鬧鐘提醒他上班,倒了杯水放在床頭。
“我們何必呢,死死抓住不放有什麽好處?”他垂眼看着熟睡的面孔,低聲道,“我們早就沒有回頭路了。”
彭會等到院門關閉的聲音傳來,張開雙眼,拴在眼睑下的淚水順着太陽穴滑落到枕頭上,震耳欲聾。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沒有酒他就哭不出來,知道鄭俊成功勾搭了淫棍時,多年來郁積在心頭的痛苦洶湧而至,卻只能站在充斥着陌生人的街頭欲哭無淚。
彭會鬼使神差地瘋狂灌酒,醉了又無人傾訴。他不敢一個人呆着,找別人又怕亂性,所以才去找李君林的麻煩。他怕喝死了,怕鄭俊為此自責,怕吳佳文從別人口中聽到自己的本來面目,而死人無法自我辯護。
彭會淚眼朦胧地挺屍到九點,爬起來換下酒氣沖天的衣服,出門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