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紙千金送女兒
東青的科考一般都在陽春三月,對于普通人家來說,是需要一層層從鄉試一路往上考的,但對于朝中三品以上大臣的子嗣,卻有資格直接參加春闱。唐府雖然沒落,侯位卻因先皇保着未曾被摘。如此,倒給唐歡提供了不少便利。
唐歡如今住的院子叫做瀚海院,原本是唐家先祖唐子缪的藏書院,一共三間廂房都是她收藏來的經史子集名家著作。只是後來,唐家子嗣太多,地方不夠住了,這才不得不空了出來。
唐歡的爹舍不得那些古籍,又覺得此處書香氣濃厚,氛圍甚好,便幹脆只撤了一間廂房給她做了卧室。其他的還是照舊不動。
唐歡那卧房布置得很是簡單,除了靠牆的大床和一張臨床的書桌外,只有一處博古花架上擺着一只墨竹青瓷瓶作為裝飾。剩下的空間就被整整齊齊的兩排書架全部占用。這與其說是寝室,看起來倒更像是書房。
九月的天氣,依舊悶熱如夏,蟬鳴時續時斷不停聒噪。古樸的紅木桌上,筆架右邊是一處端硯,裏頭新墨暈染,左邊則堆了五六本書冊。
豔陽穿過紙窗,照着窗邊那斂目執筆的女子,在她身上渡了一層耀眼的金光。她背挺得筆直,手邊正翻着一本《古法略要》,時不時讀到會心處,便在宣紙上行雲流水地寫下心中所感。
她起得一直都很早,從天蒙蒙亮開始,就一直維持着這番坐姿,神情認真,一絲不茍。
筆尖移到宣紙中央,唐歡一個“變”字剛寫了一半,外頭卻突然傳來敲門聲。手一頓,她補足了這一畫,有些遺憾地停下動作,将筆擱在一旁。
“進來。”
“七少,夫人請您去大堂。”
“我知道了。”
唐歡嘴上應着,心裏卻覺得疑惑。她要準備科考的事唐家人都知道,唐燕淩雖然不喜官場,可對她走仕途倒是很支持,便勒令底下的人誰也不許打擾她。平日裏,唐府沒什麽大事,瀚海院裏幾乎不會來人的,一整日都很安靜。
她用鎮紙将宣紙壓好,又把書冊随手理了理,才跟着那來通報的管事出了院子。誰想,走到半路上的時候,卻見唐喻被小厮攙扶着走在前面不遠處的消瘦身影。
“大姐。”
唐喻聽到聲音,頓住腳步轉過身,看到她時微愣了愣。“你這是要出去?”她長相很清秀,除了那份濃厚的書卷氣外,整個人要比起唐歡還多一份出塵清泠。只可惜唇色臉色都很蒼白,襯得那修長的身形越發搖搖欲墜,一看,便是久病之人。
“是娘尋我去大堂。”
唐喻皺了皺眉,心下有些奇怪。唐歡見狀,便問道:“莫非大姐也是?”
“嗯。”她點點頭,轉而擺擺袖不甚在意,“罷了,唐家三年不曾回京,如此低調,想來也出不得什麽大事。倒是你,書念得如何?”她一邊問,一邊側過身繼續往前走,唐歡也跟着走在她身旁,“對律法,我倒是挺感興趣。”
“哦,是想進邢部?”
“有些。”唐歡笑了笑,“不過,官位的事兒也得等考中了再說,而且,還得看看皇上是何心思。”
“話雖沒錯,可心裏有想法總是好的。”新皇登基,正是用人之時,唐家如今在朝中算得上毫無背景,她只要施些小恩就能養上一個心腹,如此方便那位如何會不用?只是這話,唐喻卻沒有直言,她拍拍唐歡的肩,語重心長地道,“你若有何不懂的,就多去問問芷陽。”
“哎,我知道的,大姐放心吧。”
***
唐家大堂首座處安置了兩張太師椅,左右各擺着一排紅木椅,中間各隔了一張矮幾。唐家這一輩的女兒一共七人,四嫡三庶。唐喻和唐歡相繼而來時,便見屋裏除了唐燕淩和張氏以外,右邊那一排椅子上,唐家剩下的五個女兒已然全按尊卑長幼坐整齊了,而空着的第一和第四的位置則是留給她們二人的。
而左邊那一排下首第一個位置處卻坐着個年輕的陌生公子,一襲淡紫色長袍,戴着面紗,美目含笑。唐歡視線略一掃過,倒是一下子認出了。這人正是前幾天在戲蓮樓撞上的那位楚公子。她朝他友好地點了點頭,那人顯然也注意到了,四目相對,他細眉一彎,回了一笑。
“來了,就坐吧。”唐燕淩發了話,兩人行了一禮,各自往右側走去。她見衆人坐定,便将唐楚兩家的婚事簡要地說了一遍。
七人被請來的時候都還不知道究竟是怎的回事,等聽完,除了唐喻這對姐妹,臉色都變得難看起來。女子入贅,便是一生的污點,更何況她們唐府可是文侯之家,對方卻不過區區一介商賈。
唐喻淡然,是因為心裏有些猜到了她娘的想法,自嘲之餘卻也難有其他情緒。她被退過一次親了,總不可能一輩子不娶吧,如今,這入贅好歹也有着替母還恩的意思在裏面,不算太恥辱。而唐歡卻是想起了那天酒樓裏阿梁姐還跟她提過一句婚事,沒想到唐楚兩家竟然真的有淵源,一時只覺得挺巧合。
唐燕淩給楚清瓊使了個眼色。他點了點頭,視線從那一排女子身上一一掃過,只是眼角卻一直留了一份注意在唐歡身上。她今天還是一身幹淨的素袍,淺眉淡眸,溫文爾雅,與他那日見她時一樣,一眼看去便讓人覺得很舒服。
唐家那五個女兒被他注視下都慌忙低下頭,臉黑如墨,唯恐被他選上。唐歡卻似有所覺,投向他的目光裏帶了點疑惑。楚清瓊勾了勾唇,幹脆也不掩飾了,直直對上她澄澈的雙眸,再沒有移開。
大堂裏,有人誇張的舒氣聲傳來,可那氣息還沒完全吐完,卻在唐燕淩不怎麽好看的臉色中自發地吞了回去。屋子裏很安靜,氛圍陡然變得凝重起來。唐歡一愣,抿起了唇。
唐燕淩沉默不語。其他人倒也就算了,對唐歡她卻還有點舍不得。唐家這一代的子嗣中,讀書最有天賦的就是唐喻和唐歡這對姐妹了。事實上,要真比起來,唐喻倒是像極了唐家先祖唐子缪,經史子集各有見解,又寫了一手好詩,可惜卻是身子孱弱,只怕連一場考試都受不住。
比起她的郁卒,張氏心裏倒很激動,只是看他妻主的臉色明顯是不願意,手裏捏了把汗,只盼楚清瓊能加把勁。
楚清瓊倒也沒讓他失望,知道唐燕淩雖然不樂意,但迫于顏面,大話說了收不回來了,不妨再逼上一逼。他左手握了握,笑着望向唐燕淩,開口道:“伯母——”
然而,幾乎是同時,唐喻撐着扶手突然出聲:“娘,長幼有序,長姐未娶,幺妹成親,我們唐家從來沒這規矩。”她說話不急不徐,卻無端讓人覺得氣勢淩然。
楚清瓊垂了垂眸,右手輕輕轉了轉左袖子下的玉镯。唐燕淩立刻順着她的話道:“喻兒說得有幾分理。”唐歡聽完,卻皺起了眉頭。
衆人這會兒算是看出來了,入贅楚府一事與她們毫無瓜葛,而是這對姐妹的獨腳戲,一時之間都放心下來,眼神裏帶了點幸災樂禍。
唐喻朝着身後的小厮伸出手,那小厮心領神會趕忙将她扶起來。她半歪着身子,朝唐燕行了一禮:“娘,我願入贅楚家。”她氣息有些不穩,說完握拳抵着唇低咳了幾聲,只是從始至終神色都很淡,無喜無悲。
“好。”唐燕淩故意說了一句好,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清瓊,你看——”她已然覺得對這件無關緊要的親事浪費的時間太多,打算就此決定。只可惜,話未說話卻被人打斷。
“等等!”
唐燕淩磨了磨牙,臉色不愉地看着那已然站起身來的小女兒,“你又怎麽了?”
她語氣很不好,唐歡卻只是朝前走了兩步,低頭看似恭順地道:“女兒與楚公子曾有一面之緣,早已傾慕已久,求娘和大姐成全。”
“……”唐燕淩下意識地握着矮幾上的茶盞,手抖了抖。她到底知不知道這是要去入贅?!她這是湊哪門子的熱鬧?!
唐歡依舊斂目低眉,語氣卻帶了幾分生硬。“更何況,大姐是我唐家嫡長女,是我唐家的臉面。娘,您難道要把自己的臉面送出去嗎?”
“你!”
“阿歡!”
唐燕淩被她堵得無話可說,臉色鐵青。在唐家她向來是說一不二,卻沒想到這個一向沒脾氣的小女兒竟然會這麽沖撞自己。要不是有外人在,她恨不得将手上的杯子就朝她砸去。唐喻要開口訓斥,突然覺得血氣上湧,猛烈地咳嗽起來,她身後的小厮趕忙拍着她的背替她順氣。
唐歡本還有話說,如今見她大姐的摸樣,張了張嘴,終究只是倔強地站在那裏。氣氛越發冷然,一時間屋裏只剩下唐喻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楚清瓊眉心松了松,終于站了出來。“伯母,是清瓊思慮不周,倒累得您為了親事動氣。”他怕再鬧下去,兩家的親事就黃了。
唐歡側頭瞥了眼這個微微垂眸的男子,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別人無暇顧及或者心有不屑,她卻從剛才開始就留了一份心思在他身上。他看似歉疚,卻明顯根本沒有放棄要唐家女兒入贅的意思。而方才,她大姐出聲的時候,他右手拇指一直無意識地在食指上緩緩打着圈。這一切都在告訴她,他好像成竹在胸。
楚清瓊注意到她的目光卻沒來得及深究,只是對着書南使了個眼色。書南點了下頭,從袖口拿出了個精致的木質小方盒,遞了過去。
“這是清瓊的一點心意,還望伯母笑納。
唐府的管家接過,呈給了唐燕淩。唐燕淩狐疑地打開蓋子,一看之下,卻瞬間滿臉喜色。張氏見狀,身子好奇地往那裏湊了湊,只可惜隔了一張桌幾,只能瞧見似乎是一張紙,也不知究竟是什麽。
楚清瓊這張契紙疊得很有心,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分鹽利一成”的字樣。唐燕淩其實覺得一成還太少,只不過也不好當着衆人的面讨論賣女兒的事。一想到婚約,日後兩家也算綁在一起了,回頭再提倒不遲。
她心裏定了主意,便對着楚清瓊和唐歡兩人笑眯眯地道:“既然你們兩人兩情相悅,我也不好棒打鴛鴦。這親事便就此定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