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暫時別來了

“平時吃的比這少點兒。主要是你做的太好吃了。”林宇研有點不好意思。而韓誠虛榮心得到了滿足,拍着胸脯表示哥哥廚藝沒得說,你想吃下次我還做給你吃。韓豔豔則插話,控訴她哥小時候剛學做飯,一碗飯下面是糊的上面是生的,還騙她說是高級黑米混大米做的飯,就是這個味兒。

三個人嘻嘻哈哈,說的正歡,一直緊閉着的裏屋門開了。一個男人只穿着毛衣襯褲,帶着滿身酒氣,從裏面走了出來。經過飯桌,他擡頭看了一眼,滿眼的紅血絲,臉上都是長長短短的胡茬,臉色很不好看。韓誠瞅都沒往他的方向瞅一眼,韓豔豔則小聲喊了一句“爸”。林宇研趕緊站起來,說了一句“伯父好”。

那男人慢吞吞地點了點頭,穿過廚房進了廁所。似乎是沒關門的緣故,那邊傳來清晰的水聲,是那男人在小便。韓誠跳了起來,咣地把屋門摔上了。

房間裏突然安靜了下來。

還是林宇研先開口了,“韓誠,我剛才……是不是把伯父的午飯也給吃了?”

“沒事,林哥你放心,我哥能給我爸留的。鍋裏肯定還有。”

韓誠沒吭聲,但也沒否認。房間裏恢複了那種讓人緊張的沉默。又過了會,韓誠說了句,“我還有事,你們學習吧”,起身離開了房間。幾秒種後,傳來了房門開關的聲音。

幾乎就在同時,通往廚房的那扇門開了,男人捧着個大碗走了進來,用探究的眼神看了看林宇研。

“爸,這是林哥,是來給我補習功課的老師。”韓豔豔邊說邊收拾文具書本,給他爸騰出飯桌來。那男人擺擺手,大着舌頭說了句“不用”,又往裏屋去了。

走到門口,他仿佛想到了點什麽,問了句,“你這個什麽老師……多少錢啊?”

韓豔豔擰起眉頭。就算對一個宿醉的酒鬼來說,這個問題也太沒有禮貌了。林宇研并不覺得冒犯,而是很溫和地回道,“十塊錢一天。”

那男人又點點頭,再沒說什麽,轉身進了屋。

……

距離韓誠家那棟樓五十米的地方,有個死胡同。裏面又黑又窄,平日裏少有人來。但今天,裏面迎來了一幫不速之客,泾渭分明分為兩邊,一邊有三四個粗壯爺們,另一邊只有一個帶着股邪性的小混混。

韓誠穿着他那身舊運動服,插着兜站在那,對面為首的那個男人,能有三十多歲,個子不高,兩只大板牙不安分地在嘴裏待着,非要支楞出來,好像只兔子。這人他認識,是開自行車店的,明裏賣新車,暗裏賣贓車,不但“自産自銷”,整個棚戶區周邊街區的贓車也都從他這出手。由于挨着市中心,丢車的多,買二手車的也不少,所以他雇了幾個人幫忙,買賣做的不算小。

那老孫頭嘴裏的“王大牙”,說的就是他。

韓誠下了樓,還沒走出家門口那條巷子,就聽見有人喊他。看樣子,對方是蹲在這等了一會了。他知道對方的來意,但既然人家是客客氣氣地喊了一聲“小韓兄弟”,說要找個地方“談談”,那他也就跟着來聽聽對方到底想“談”出個什麽花花來。

“小韓兄弟,”王大牙帶着他進了死胡同,終于張嘴了,一張嘴就開始套近乎,“你王哥我今天過來,其實沒有什麽要緊的事,就是想找你唠唠嗑。”

可惜韓誠不吃他那套。什麽哥啊弟的,在這片就沒有白叫的哥,白認的小弟。他也不想和這幫人蹚渾水,要是真混進了局子,沒人給他妹送飯。

“王老板,你那邊生意興隆的,怎麽想起來找我唠嗑啦?”

稱呼上韓誠下了重音,果然,王大牙的臉色就不太好看。可能是看出扯近乎這套沒啥用,他就直接入了正題。

“今天老孫頭給我去了個電話,說有個硬貨,要從我這出手,結果我過來一看,他說貨飛了,讓小韓兄弟你給劫了胡了。是有這麽個事不是?”

“事呢,大概是這麽個事。不過話,可不是這麽說的。”韓誠點了顆煙,“那車本來就是我的。偷車偷到我頭上了,還不許我給要回去了?”

王大牙切了一聲“小韓兄弟,你這麽說就沒意思了。都在這邊混,誰能不知道誰,你有輛車,我知道,二八大杠麽,放我店裏都不能有人問價的東西。捷安特,型號還是帝柏,4000多的貨,你的?你可別他媽逗你王哥了。”

說完,王大牙還咧開嘴樂了兩聲,好像真的聽到了什麽有趣的笑話。

韓誠也跟着樂了幾聲,把煙頭從嘴裏拔出來,丢在地上踩滅。

“我說是我的,就是我的。怎麽,王老板你有意見?”

王大牙不笑了,表情陰冷起來。他這次來,捷安特只是引子,那輛車就算是全新的,弄到手最多也就能賺兩千塊,不算少,但也不算多,并不值得他王老板專門帶着三個夥計來找茬。

他是沖着韓誠來的。

從來是單槍匹馬的韓誠突然給外人出頭起來,這不是個好兆頭。棚戶區,地方就這麽大,能賺的錢就這麽多,起來個新流氓團夥,大家能吃到嘴裏的肉就得讓出三分。之前之所以大家都默契地容忍了韓誠的存在,是因為他狠歸狠,可從來只顧自己吃飽,沒有過多管閑事的時候,不成氣候。但今天這出,王大牙覺着,這是沖自己來的。這狼崽子,終于露出獠牙,想從棚戶區這一畝三分地上咬下自己的一塊地盤了。

韓誠大概能猜出對方是怎麽想的,也知道對方的目的何在。很簡單,王大牙想要他交出林宇研的車,或者人,或者錢。這是個砝碼,是只肥羊,雙方也許并不在乎他那點兒肉,但在乎他所代表的象征意義——贏者通吃。如果他乖乖認輸,王大牙不會把他怎麽樣,說不定那輛車賣出來的錢會給他分上大半,然而他就永遠要矮上一頭,見面得叫聲“王哥”;要不然,就得真刀真槍幹上一架,韓誠要是贏了,他以後想在棚戶區做點什麽,王大牙就得捏着鼻子認了。

林宇研和他的車,只是個彩頭。

但是韓誠沒法對王大牙說,他對棚戶區的江湖地位根本沒興趣,他只想要這個彩頭。

就算說了也沒用。沒人會信。

沒辦法,非得幹一架,那就幹吧。

韓誠垂着眼皮将煙頭踩滅,突然向着王大牙直沖過去,一拳揍到了他的鼻梁上!對方三個男人怒吼着沖了過來,五個人打成了一團。

……

林宇研從韓家出來,已經是傍晚時分。

臨走前,他在裏屋緊閉的房門前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敲門,就站在門口告辭道,“伯父,我先走了。”等了會,沒有回音。韓誠走了這麽久,還不知道什麽時間回來。他和韓豔豔約定過幾天再來一次,就扛着自行車下了樓。

樓外,如血殘陽映紅了半邊天際。林宇研愣愣地看了會,心中生出一種莫名的悵然。騎上車子,在就要拐出棚戶區騎到大路上的時候,林宇研看到了韓誠。

韓誠坐在地上,靠着電線杆,兩條腿直直伸着。他低着頭,戴着那頂鴨舌帽,重心完全倚在電線杆上,看起來沒有骨頭一樣,似乎是睡着了。

林宇研想笑,又有點擔心,已經是深秋了,雖然白天不算冷,但這麽睡在外面,還是容易感冒的。他下了車,向前走了一步,想要叫醒韓誠,然後勸勸他下次別這麽倔——有什麽事不能好好說,非要賭氣往外跑,有家不回有床不睡跑來睡在路邊?

他還沒走到跟前,韓誠先說話了,聲音低低的,有點啞。

“回去了?”

“啊,嗯。你這是坐着睡着了?不冷嗎?你這脾氣也夠……”

“我沒事。”

韓誠的語氣有點硬,林宇研不自覺地停了下來,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惹他不高興了。的确,對方的家庭情況複雜,也不是自己這個外人能夠置喙的,自己有點唐突了。

“明天還來嗎?”

“明天……可能不來了吧。不過……”

“不來了啊。挺好。”又一次的打斷,韓誠奇怪地沉默下來,林宇研也不知道該怎麽接,過了一會,韓誠說了句,“暫時別來了。”

“怎麽了?為什麽?”

“沒什麽。回去吧,天晚了。路上小心點。”

林宇研帶着幾分譴責瞅了韓誠一會,可是韓誠連頭都沒擡,鴨舌帽擋住了大半個臉,看不見他的表情。最終,林宇研一聲不發,騎上車走了。

他有點生氣了。

他脾氣好,沒錯;體諒韓誠家裏情況特殊,是的;有點小清新,有點浪漫主義,甚至單純到有點蠢的程度,這都是真的。但不代表他就沒有脾氣,更不代表他沒有自尊。

現在,他覺得自己的自尊被傷害了。

如果說最初幾次見面,他對于韓誠的好,還屬于對陌生人的善意;昨天那次偶遇,他把外賣送給他,帶有一絲同情和憐憫,那麽從昨天韓誠幫他處理傷口、借他衣服開始,韓誠這個人,在他心裏已經是一個朋友了。主動要求給韓豔豔補課,也并非他一時興起——就算他是個有點不谙世事的小清新,也不至于閑到這種程度。那是他對一個朋友的幫助與付出,事情不大,但裏面帶着他的一片真心。

而今天中午這頓飯,也讓他覺得,對方也把自己當成了朋友。那個時候,他非常開心,覺得自己的用心沒有白費,自己的感覺也沒有錯,韓誠果然不是個壞人。

可剛才這出,算什麽?自己在韓誠心裏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就算是條家犬,主人也不會這麽對它吧。

他開始懷疑,韓誠是否真的把自己當成了朋友,還是僅僅在利用自己?或者,更過分一點,自己過于主動了,讓韓誠從心裏根本沒有瞧得起自己?

不,不對。不可以這樣。

林宇研停了下來,被自己吓了一跳,随即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中。

怎麽能這麽陰暗,這麽去想韓誠?在自己面前,韓誠的父親那種表現,換成誰都會有些尴尬,再加上韓家那複雜的情況,韓誠又是個那麽驕傲倔強的性格,一定是覺得在自己面前丢臉了。然而自己不但沒有體諒他,反而這麽想他,還有什麽資格說把韓誠當做朋友呢?

林宇研迅速調轉車頭,向來時的方向飛快騎去,他要去找韓誠。找到之後該說些什麽?他不知道,也沒有去想,他騎得飛快,心髒在胸膛中猛跳,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催促着他,讓他胃裏仿佛壓了一塊巨大的石頭,沉甸甸的。

僅僅五分鐘,他就回到了通往棚戶區的路口。

電線杆子下空無一人。

林宇研下了車,往前走了幾步,又停下了。要上樓去找韓誠嗎?該說些什麽?他不知道,甚至有點膽怯了。猶豫了一會,他轉身準備離開。

然後他停住了。

腳下有血。

就在剛才韓誠坐着的地方,在電線杆下,一小凹鮮血凝在那裏。從這裏開始,沿着牆邊,點點滴滴的血隐約連成了一條線,林宇研仿佛能看到那個人是怎麽吃力地站了起來,扶着牆,一步一步挪着離開的。

他遇到了什麽事?受了多重的傷?要不要緊?他現在在哪?

這些,林宇研都不知道。但他知道,韓誠流着血,強撐着,坐在這裏不知多久,是為了什麽。

他是在等自己。是為了等自己出來,對自己說那一句話。

是為了告訴自己,暫時別過來了——有危險。

林宇研将車向邊上一丢,狂奔起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