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呂叔
韓誠趴在床上,一條髒兮兮的毯子随意地搭在他屁股上,露出整個後背,上面青一塊紫一塊的都是淤血,後腰那裏更是腫的老高。他頭偏在一邊,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床邊,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一邊給他後腰抹藥,一邊喋喋不休地說着話。
“……我就出去給客人按個摩的功夫,你就他媽的溜走了,你還想不想好了?下半輩子想在輪椅上過了?居然還能自己走着回來,我也是服了你,你就不能讓你呂叔省點心嗎?”
一邊說,男人一邊将手中搓熱的膏藥均勻地抹在他後背上。不知碰到了哪塊,韓誠哎呦一聲,“叔,親叔!你輕點!”
“現在知道疼了?早幹什麽去了?你他媽這兩個鐘頭跑哪浪去了?我可告訴你,你這腰可是挫着了大筋了,也就是骨頭沒折,你別不給我當回事。腰廢了,你這人也廢了——你還想不想找對象了?”
聽到這話,韓誠就知道要糟。
這位呂叔,和他家頗有淵源,是他爸年輕時候最好的哥們,同屆分來的大學生,正經醫學院畢業。不知在學校裏得罪了哪路神仙,沒給分到正兒八經的大醫院,分到他們工廠的廠辦醫院當了個住院醫,天天給人看頭疼腦熱跑肚拉稀腿肚子轉筋,真是大材小用。不過和他深入一接觸,工人師傅們紛紛表示很能理解為啥這高材生能給弄到這兒來——醫術水平是真高,嘴也是真臭,什麽難聽說什麽,沒大沒小沒輕沒重的,也不知道是怎麽活到二十多歲還沒讓人打死的,真是個奇跡。
呂大夫這人,不光嘴臭,脾氣也怪。他不待見的人,連個正眼都不給人家,管他是廠長還是院長呢。一來二去的,廠辦醫院也呆不下去了,他索性辭職在棚戶區裏開了個小診所,主業按摩推拿,看病問診成了副業。他學的是西醫,中醫算半路出家,但是療效居然挺不錯,周圍人也信得過他,日子也過得下去。
說來也怪,特別愛說廢話的呂大夫和特別不愛吱聲的韓工——就是韓誠他爸——不知為啥特別投緣,很快就混成了形影不離的好哥們,天天泡在一起。就連韓工大婚,都是請的呂大夫做伴郎兼主持人。從來沒個正形的呂大夫,那天居然鼓搗了一身西裝穿,而且主持詞不但一句廢話沒有,說到後來還給自己說感動了,啪嗒啪嗒掉了幾滴眼淚。兩人感情之深厚可見一斑。
誰也沒想到,這麽兩個人,居然在韓誠他媽被包養一事最沸沸揚揚的時候,大吵了一架,一拍兩散,老死不相往來。事情的緣由已經不可考,但是有種模糊的說法,是說呂大夫這麽多年都沒有結婚,是因為心裏有個人——據大家推測,十有八九是韓誠他媽。還有好事之徒曾經借酒局問過呂大夫,廠花這個掃把星把韓工害成這個逼樣,腦袋綠了人也垮了,你是不是特慶幸當年娶她的不是你啊?呂大夫喝的都要斷片兒了,就回了一句,我他媽的寧願她禍害的是我。這話傳出來之後,流言基本就算坐實了。
不過韓誠對這事嗤之以鼻。暗戀他媽又如何,就算真的上過他媽,他都不會在乎了。在他們兄妹最難的時候,呂叔曾經偷偷找到他,問他缺不缺錢,然後塞給他五百塊。之後,他實在找不到飯茬的時候,厚着臉皮來蹭一頓,呂叔從來沒說過什麽。他媽在他眼裏早就不是親媽,但是呂叔,永遠是他親叔。
但是!親叔歸親叔!他依然受不了他呂叔的廢話連篇!
“叔,我錯了,我真知道錯了。”韓誠趕緊求饒,又哼哼兩句以示虛弱。他叔手上果然輕了幾分,但是嘴上半句都沒少說。
“……年紀輕輕的就廢了,還想找對象?我告訴你,等你辦事兒辦到一半,突然腰閃了的時候你就知道後悔兩個字怎麽寫了。到時候,別一腳讓你對象給踢到床底下去。堂堂大男人,到時候讓個娘們指着鼻子罵不行,我看你的臉往哪擱!”
不用那時候,我現在就覺得臉沒地方擱了,叔。韓誠動也動不了,聽天由命地聽着,好像一條鹹魚。
“我說,你也夠廢物的。打別人我都不說什麽,打王大牙那慫逼,居然打成這個德行,真特麽丢臉。那種貨色,你不該一個打三個的麽?”
“他還帶了三個人呢,叔。我一個打四個。”
“嗯,看把你能耐的。一個打八個,該疼也是你自己疼。”呂大夫似乎很滿意,又想起了自己身為長輩,不應該助長這種行為,敷衍地教育了韓誠一下。韓誠渾身上下的骨頭他都捋了一遍,沒啥大事,除了腰裏傷了筋,別的都是皮外傷,留不下什麽後遺症,但是罪還是要遭幾天的。小兔崽子,自己惹的禍自己受着,疼也忍着去吧。他有點心疼地想。
……
林宇研一口氣跑到韓家樓下,根本沒見到韓誠的影子。上了樓,韓豔豔驚訝地
開了門,問他是不是忘了東西。林宇研顧不得解釋,問她韓誠有沒有回來,有沒有聯系家裏,韓豔豔也變了臉色,直拉着他問是不是出了什麽事了?
林宇研這才意識到,他這麽突兀地急着找韓誠,會讓韓家人擔心的。趕緊找了個拙劣的借口,韓豔豔将信将疑的,好在林宇研在她這裏信用頗高,算是糊弄過去了,還要來了韓誠的電話號碼。
下了樓,他連打了三次電話,都沒有人接。林宇研更加擔心,在棚戶區裏漫無目的的走着,到處也找不到那個人。從兩人最後一次見面,到他騎車回來,最多不超過五分鐘,五分鐘,一個受傷的人,能走多遠?以前看過的罪案小說情節紛紛湧上了林宇研的腦海。想到韓誠說不定被人抓了去,生死不知,林宇研一個沒忍住,蹲在一間平房牆角下啜泣了起來。
突然,後門開了,一個四十多歲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不耐煩地沖他吼道,
“他媽的有完沒完,你在我這兒號喪呢?”
林宇研吓得一骨碌站了起來,哭到一半給生生憋了回去。那男人呸地往地上吐了口吐沫,咣地摔上了門。房頂上的土灰噗嗤噗呲往下落,落了林宇研一頭一臉。再沾上臉上的兩道淚痕,一張白白淨淨的臉上,深一道淺一道的。
揉揉眼睛,林宇研又掏出電話,打了起來。
……
小診所裏,呂大夫罵罵咧咧地從後面進了屋。韓誠趴在那裏,毯子已經拉到了肩膀上。
剛才治療過程中,他疼出了一身冷汗,整個人都有點虛脫了。他叔給他喂了點水,拉上窗簾,讓他睡一會。誰知道,剛有點迷糊,不知哪個不開眼的跑到房後哭起來,咿咿呀呀沒完沒了,終于他叔爆發了,直接拉開門罵了一嗓子,世界終于清靜了。
然後電話就開始響。他沒搭理,閉着眼睛等它自己挂。
挂了。三秒鐘後,又開始了。
再挂。再響。
韓誠砰地一聲把手邊的水杯砸到了地上,就要坐起來罵人,一使勁,腰像斷了一樣的疼,他一聲我艹,撲通又砸回床上,一頭密密麻麻的冷汗,半天緩不過勁來,連電話鈴聲突然啞了都沒發現。
三秒鐘後,再次響起的不是電話鈴,而是砰砰砰的砸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