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鄒茜玲到下坎山村的時候正是傍晚時候,她拉着行李箱往村裏走,大家乍一眼還不太敢認,因為她此時的打扮真的像個十足的城裏人,半點不像平時上工一樣穿的灰不溜秋,十分的顏色都減了兩三分。
還是鄒茜玲先跟大家招呼,一路上大娘大爺叔叔嬸嬸地叫,十分地有禮貌。
別人見是大學生回來了,都高興,還以為這一去就不回了呢,誰叫他們家五個都考上了大學,這邊也沒個正經親人,誰會回來?都忍不住拉着問東問西,比如京市怎麽樣啊?有沒有看到□□啊長城啊?大學生活好不好啊這類的,都好奇地很,有些正在吃飯地還抱着碗來八卦呢。
鄒茜玲哪裏承受的了這麽多熱情,笑着撿能說的都說了,就說天晚了,得先往家裏看看去,晚點兒大家再來聊,又不是馬上走。
大家一聽也是,這麽晚了也不能攔着不給收拾屋子,有嬸子就客套地要請她到家裏吃飯,他們走了那麽久,家裏都沒糧食了。
鄒茜玲自然是說不用了,哪有那麽大臉真去人家家裏吃飯,雖然幹旱過去了,下坎山村早有準備影響也不是很大,村子人都活着,但是餘糧肯定是不多的,都沒能力請客,更何況她到國營飯店打包了食物,回去就能吃。
告別了熱情的衆人,鄒茜玲往周紅嬸子家裏走去。去京市前把家裏鑰匙給了她,得去拿回來才能放行禮,而且重要是看看周大平怎麽樣了。
還沒走到門口呢正端着水要往院子裏倒的周紅就看見了鄒茜玲,先是一愣,随即臉上便是驚喜的表情,匆匆把水一倒就快走幾步上前來,“你咋回來了?也不提前打個招呼?路上走回來的吧?來,行禮給我,剛好趕上飯點了,先吃飯去。”
熱情的态度就跟對家人一樣。
鄒茜玲很喜歡這樣的淳樸的熱情,像是有了煙火氣,她把手上的彩色編織袋子遞給了她,“我路上買了菜回來,熟的,拿去熱熱再吃。”
鄒茜玲看周紅都有些瘦了,跟老了好幾歲一樣,想必周大平生病對她的影響還是很大的。
周紅一聽嘴上啰嗦,“回來了還買啥菜,嬸子又不缺你這口吃的。”像是十分不樂意她花不必要的錢似的。
鄒茜玲笑着沒搭這茬,問道“叔呢?怎麽不見人?”
一說到這周紅臉上的笑容就沒有了,“在屋裏呢,你都知道了吧?他前段日子突然暈了,雪娃子教的那幾個徒弟看不出是什麽病,就當作是勞累過度了,沒給拿藥,結果情況更嚴重了,還整宿整宿地疼得睡不着,就給送去醫院,那醫生才說長了什麽瘤子,縣上治不好給送到省城去,省城就先讓住院,說要動手術,手術費加其他要大幾百,沒辦法我就給你們去了信。但是沒用上,過了兩天正式做檢查說這邊手術風險太大,怕是進去就……就出不來了。”
周紅說着就梗咽了,眼眶紅紅的,“我害怕,他也不肯治,就回來了。”
“那錢還在我這,我剛想着過段時間給你們寄回去的。”
“行了嬸子,先不說這個,我先進去看看叔,您別哭,省裏治不好可以到京市去,京市厲害的醫生多。”鄒茜玲安慰她道。後邊出來的幾個兒媳婦也上來勸,一人還勤快地接過鄒茜玲手裏的行李箱,要放到屋裏安置下。
鄒茜玲便跟着周紅往周大平屋裏去。
屋裏光線不明亮,周紅先進去,說是鄒茜玲來了,周大平的聲音這才傳出來,有點虛弱。
鄒茜玲聽到有起床的聲音,悉悉索索,待那聲音消失,腳步聲響起,鄒茜玲這才走進屋裏去,這一照面,就看得出周大平的不好了。
他平時也是精瘦型的,但是氣色不像現在這樣看着就是個病人,眼底的烏青很明顯,臉頰上的肉都瘦了些進去,比那三年幹旱時候還要瘦,看着就讓人心裏挺難受的。
周紅又說是這段時間夜裏有時候疼得睡不着,剛剛躺屋裏也是突然又疼了,這發作起來沒有規律,疼得時候卻讓人受不了。
“你怎麽回來了?輝娃子他們回來沒?”周大平勉強露出了個笑容,語氣還是親近的。
鄒茜玲過去扶着他坐下,“沒呢,他們幾個剛好有事,就我比較閑,您感覺怎麽樣了?藥吃了嗎?”
這看着實在是有些不好受,疾病真的很能影響一個人的精神面貌,鄒茜玲得到電報的時候還不知道人會病得這麽重,現在看了真的不舒服的,也很慶幸自己馬上過來了。
她看了省城醫院開回來的藥,也不是很懂,不是梁曉雪這專業的,整不明白效果。其實要不是梁曉雪醫院實習那很忙,她估計也是要親自走一趟的。
“這藥還是有點效果的,疼的時候吃一下,熬一下就過去了。”周大平笑,就是貴了些,要不是周紅一定要買回來,說什麽也不肯讓他自生自滅,他還挺舍不得的,就這小小幾盒子花的錢他五年不吃不喝估計都賺不回來。
鄒茜玲看他笑卻有些辛酸,“有效果就好,不過咱還是要去看病,到大醫院去,省城還是太小,咱去京市。京市醫院大,設備好,醫生也是很厲害的教授專家,會看好的。”
她想電報上說要帶周大平去京市,大概是梁曉雪對此還是有點把握的吧,不然不會讓她過來把人帶去了。
周大平一聽愣了下,說實話去京市這個念頭他們還沒有,到底是窮鄉僻壤的小農,省城已經是他去過最遠的地方了,那裏的醫生也是比縣城醫生厲害很多了,在他看來,他們說手術有很大風險,成功率很低基本就是給下了最後判決書,沒有機會了,只能這樣了,還真沒想過要去京市治療。
不,其實也是有想過,那一閃而過的念頭,京市是全國首都,那裏的醫院肯定是很很好的,就像小縣城的醫院不行他們會想到去省城一樣,省城不行也是會想到首都的。只是路費醫藥費手術費,還有不确定的成功率,這都足以讓他的念頭湧起就消失。
不要得大病,得了大病,那真是絕望。這是沒錢沒勢農民最真實的寫照,在後世哪怕有醫保,可是還是有很多普通人‘得不起病’,更何況是在六十年代呢?
至于寄希望于在京市的鄒茜玲幾個?這個真沒有想,借錢已經是不得為之了,還沒敢多借,怕那些孩子有負擔,畢竟他們現在還是學生,而且跟他們沒有血緣關系,能借這麽多錢,那真是很可以了,許多親戚都沒借,人情冷暖在這時候最能看出來,也不敢跟兒子他們提要去京市,為了那飄渺的希望,不敢去試探人心,怕日後有疙瘩。
就是這麽現實,悲哀又無力。
所以鄒茜玲一主動提起來,先是愣了,随後就是感動,她是第一個提出要送去京市去治病的,身邊的兒子沒一個提,就是周紅,夜裏看他輾轉反側難受睡不着,也只說了兩句,沒有那魄力跟兒子們說,逼他們送他去京市。
他理解周紅,真的,不是她不在乎他,而是太過貧窮,也不确定去了是不是真的能夠活下來。治一場病要傾家蕩産,還不一定獲得相應回報,哪敢冒那個險呢?周大平不怪他們,只怪自己生了這病。
“算了,省城的醫生都說了,手術風險很大,不建議手術。”周大平最終還是拒絕,他不敢讓家裏傾家蕩産,也不能讓鄒茜玲他們為他奔波欠債,人啊要講良心,不能別人對你好不惜福,當做理所當然。
鄒茜玲怔了下,随即明白了周大平的顧慮,哪有人不想活下來,只是礙于現實,才有那麽多借口。
“叔,您別擔心,曉雪是在京市最好的醫科大學念書,就算她水平不行,那還能找她的老師幫忙,而且她現在在京市最好的醫院實習,我們直接到那醫院去,曉雪實習走不開才讓我來接您去京市的,到那裏會有好大夫給您治的。”
“真,真的?”周大平見鄒茜玲誠懇的樣子,有些信了,但又覺得自己聽岔了。
周紅也是很緊張地看着鄒茜玲,不敢相信她說的,雖然他們知道梁曉雪考上了京市最好的醫學院的,但是具體是怎麽的還不清楚,這不是剛去上學麽?怎麽就到了最好的大醫院實習了?要是真到了最好的醫院實習,那在醫院怎麽說也有人了,不是人生地不熟兩眼一抹黑啊。
不是說要走後門,而是覺得是種依靠,沒有半點根基的人就害怕到陌生的地方去,有個熟人心理就能得到安慰。
“真的,曉雪既然都說讓我帶您去京市看了,那肯定多少有點把握。咱得去,不能就這樣放任着不管,而且你們還沒去過京市吧?就當旅游了也成啊。”鄒茜玲盡量用輕松的口吻說道,對病人不能太愁眉苦臉,不然會弄得人心裏很壓抑的,讓病人看了想太多,覺得自己可能要不行了,在這脆弱的時刻很容易腦補的,對病情不好。
周大平和周紅聽了,總算是相信了些,臉上是忍不住有些激動了,就跟被判了死刑的人,突然告訴你有了重新開庭的機會,而且勝訴的幾率還很大一樣,那種絕望後又生出來的希望,沒有經歷過的人其實很難說明白那心情。
周紅當場就哭了,她這段日子其實很不好過,作為枕邊人,承受的壓力不比病人少,她跟周大平還那麽有感情,還有個三四歲的娃娃,不想成為寡婦的,誰能生生看着枕邊人死去卻無能為力呢。
饒是周大平也是忍不住紅了眼眶,他是男人,家裏的頂梁柱,兒子們雖然大了,但是這個家還是靠他撐着,這段時間再怎麽被病痛折磨,都不敢表現得太頹靡,怕自己影響了家裏人,讓這個家太愁雲慘淡。但是心裏壓力真不比別人少,夜裏痛得睡不着時也很害怕,誰不怕死亡?死了就什麽都沒了,媳婦兒子,統統不是你的了。人死萬事空,靈魂那是無關這陽間事的。
“玲娃子,我感謝你們,真的!能有這機會......不管這病能不能治好,你們這心意我永遠記得,真的!”周大平鼻頭發酸,都語無倫次了。
外面站着的兒子媳婦們看着這畫面心裏也很不好受,小兒子更是直接沖進去跪在地上就給鄒茜玲磕頭,砰砰砰,三個響頭又快又實,他一直是家裏最沖動那個,感情外露,“謝謝你!以後我給你當牛做馬,一定會還你錢!”
鄒茜玲吓了一跳,“周三哥你別折煞我了,快起來。”
她實在沒料到這反應,也很不習慣。
好在他沒有繼續跪,很快從地上起來,但是通紅的眼睛和堅毅的神情看得出他剛剛是認真的,沒有開玩笑。
周大平對下一輩的教育做的不差,還是孝順知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