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一? ?? ?分
寶玉因為不想去族學的事情, 又被老爺大罵了一通,心裏不痛快,多喝了兩口果子酒, 上了頭, 回屋之後,倒頭便迷迷糊糊的睡去了。
醒來的時候, 眼睛還沒睜開呢,就覺得有人在自己臉上吹氣兒。以為又是哪個丫頭淘氣, 跟自己鬧着玩兒。
可是緊跟着, 鼻子傳過來的, 又是很臭的味道。家裏的丫頭們一個個收拾得香噴噴的, 寶二爺的鼻子什麽時候受過這個虐待。
“啊!”寶玉睜開眼睛想看看,到底是什麽東西這麽臭,就被出現在眼前的兩個大眼睛吓得驚叫出聲。下意識的就往後躲,腦子哐的一聲又磕在之前他枕着的木頭上,直接就暈過去了。
他這一叫,一暈,反倒把拱着他的老黃牛給吓了一跳,哞了一聲,轉身接着啃地皮去了。
又過了能有半個小時,賈寶玉才又悠悠的醒了過來,剛一醒,後腦的疼就傳過來了,拿手一摸, 老大一個包。這一碰,又疼得他呲牙咧嘴。
這時候來了一陣風兒,寶玉覺得身上一陣涼爽,很是舒适。可又覺得哪裏不對勁兒。
還沒想明白呢,一低頭,就看到自己個兒的光腿兒了。再一上一看,哎媽,全身上下,除了個大褲衩,居然光溜溜什麽都沒有?
“啊……”這回叫的比上一回還慘。嗖一下就跳起來了,從來沒有過的靈敏,還跟那受了欺負的大姑娘似的,努力的抱着自己的身子,左右的開始找人,想看看是哪個喪盡天良的,欺負了他。
哪裏有什麽人,除了十幾步之外那個瘦得皮包骨頭的老黃牛在水塘邊上啃着草根子,池塘裏還有十幾只鴨子在游水,哪裏有半個人影兒。
這會兒,賈寶玉才看清楚周圍的環境。
他身後一片稀稀落落的樹林,長着不整齊的歪歪扭扭的楊樹。前面是一個比府裏的魚池大不了多少的土坑,水只到土坑的一半高度,泛着綠光,坑邊上還長得幾棵老柳樹,枝條已經垂到了泥裏面。
他剛剛倒着的地方,是一棵躺着長的楊樹,一半的樹身在土裏面,另外一半斜着半死不活的長着,樹葉都不知道哪裏去了,光禿禿的。如果不是樹枝上還帶着綠色,會讓人以為是死樹。
再往遠看,樹林後面能看到幾間低矮的土房,院子用土牆圍着,裏面長着他不認識的植物,高過了土牆。南面幾十步遠的地方是一道土壩,他現在站在土坑邊上,地勢低,那土壩有他個子高了。看不到壩另一邊是什麽。東面,過了大土坑是一片農田,長得稀疏的作物,也是他不認識的,看着長得很不精神,上面結着的穗子很小,有些發黃了。再往後還有了村子,被樹林圍着,也都是同樣低矮的土房子。北面也是農田,西北有人家。坑邊上種着低矮的作物,看着像是長着豆莢,應該是豆子吧?
“這是什麽地方啊?”賈寶玉看了半天,完全想不起來自己什麽時候到過這種地方。
四下裏又沒有找到衣服,除了那頭老黃牛和幾只鴨子,連個能問路的人都沒有。他抱着身子,特別特別的窘迫。他又是那麽個有些癡傻的性子,一發急,更不知道怎麽辦了,身邊的人一個都不在,除了在原地發傻,着急,都不知道腳朝哪邊邁了。
“小寶哥?小寶哥?”寶玉急得快哭出來的時候,終于從南面的壩裏面傳出來幾聲孩子的叫聲。随後就是兩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手裏拎着玻璃的罐子,大喊着沖下了壩,朝他這邊跑過來。
寶玉驚奇得不得了。為什麽那兩個孩子明明跟他如今一樣,也是只有一個褲衩遮體,手裏卻拿着珍貴的玻璃罐子并不珍惜的晃着,也不怕打碎了?那罐子上還挂着不少泥呢!
“小寶哥,看,大豐收,一罐子泥鳅還有蟾*蜍,柴火呢?”兩個孩子走到寶玉身前了,之前叫他的稍微高一點兒的孩子說話了,還拿起玻璃罐子給寶玉看。
“啊……”寶玉看着罐子裏的泥鳅,還有青蛙,他不是不認識這東西,只是沒有這麽近距離的看到活的,又吓了一跳,只會啊了。
“小寶哥,小寶哥?”那孩子把玻璃罐子往地上一放,抓着寶玉的手直晃。
“二子哥,小寶哥是不是又犯傻病了?要不,咱們回家去找二叔去吧?”小一點兒的孩子看寶玉呆呆的樣子,就有些害怕,直問高點兒的叫二子的孩子。
“家裏人都去生産隊上工了。”二子也有點兒麻爪,他叫賈二寶,寶玉是他二叔家的孩子,從小就有傻病,平時不犯病的時候倒是看不出什麽,可一犯起病來,就跟丢了魂似的,癡癡呆呆的,還愛說胡話。
“那要不,咱們把小寶哥送回去找你奶?”另一孩子出主意,他叫王家柱,是二子鄰居家的孩子,兩人是發小,還吃奶的時候就天天在一起玩兒了。
“行。走吧。”二子又看了看寶玉,見他兩眼呆滞,一點兒也沒有平時看着挺靈氣的樣子,這是真犯了傻病了,他也不敢耽擱,就同意了柱子的主意。
倆孩子就一人拉着寶玉一只手,領着他往家裏走,二子還沒忘了那一罐子泥鳅。
“奶,奶。”穿過了小樹林,村東頭第二家,土牆上用木頭紮出來兩扇簡陋的大門,二子跟柱子剛把寶玉領進門,扯着嗓子就開始喊。
“喊什麽,喊什麽,嚎喪似的。咋的了?”院子裏那一間半的小土房門打開了,裏面出來一個全身打着幾層補丁,頭發盤得整整齊齊的小老太太,啞着嗓子,但是聲音很大。
“奶,你快看看,我小寶哥又犯傻病了。”二子就直喊。
“咋又犯病了呢?快點兒的,把寶兒領屋裏來。”小老太太一看寶玉那木讷的樣兒,急得什麽似的,上來一把抓着寶玉的手,擡手摸着他的臉,又是心疼又是擔心的樣子。寶玉對于這個他完全不認識的老太太的拉扯,很不習慣,本想掙脫出來的,一看那眼睛,心又軟了,由着她拉着往屋裏走。
“寶兒啊,快躺下。奶給你沖雞蛋水去。”小老太太把寶玉領到炕邊上,從炕稍被垛下拿了個枕頭出來,讓寶玉躺下,又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拿出來一把小鑰匙,打開靠着北牆的木頭衣櫃蓋子上的鎖,從裏面拿出一個雞蛋來,就往廚房去了。
“奶,這是我們剛才挖到的泥鳅,給我小寶哥炖了吃。”二子把手裏的罐頭瓶子拿出來,交給小老太太。
“行,放着吧。奶下晌給你們做上,再給你們貼苞米餅子,你跟柱子都來吃。”小老太太接過瓶子,找了個小盆兒,把泥鳅倒出來,能有個六七條,小手指粗細。沒要那兩只小青蛙。又把罐子還給二子。
“哎!奶,那我跟柱子先去放牛看鴨子了。”二子很高興,晚上有泥鳅還有苞米餅子吃了。拉着柱子樂颠颠的就走了,他們要去撿樹枝,把他奶沒要的兩只青娃烤了吃。
“來,寶兒,把雞蛋水喝了,躺一會兒,奶給你做好吃的去。”小老太太很快就把水燒開了,拿了個搪瓷缸子出來,把雞蛋打在裏面,打散,再就熱水一沖,雞蛋水就得了。在老太太的心裏,這就是靈丹妙藥,啥藥都能治的。
“嘔……”寶玉被雞蛋水的腥甜味兒沖得真犯惡心,嘴閉得死緊,說什麽也不肯喝老太太端到嘴邊的雞蛋水。
“乖,寶兒,把雞蛋水喝了,喝了就好了。”老太太看寶玉牙關緊閉的樣子,更擔心了,不停嘴的哄着。
“味兒沖。”寶玉看老太太那架式是不肯罷休的,只好開口。
“這孩子,藥哪有不沖的,總比吃藥湯子,大藥丸子強吧?快喝了,睡一覺,起來就吃飯了。”老奶奶才不聽寶玉說什麽,趁着他張嘴還想說什麽的時候,就把雞蛋水往嘴裏灌。
“咳咳咳……”寶玉被灌的真咳嗽,到底咽下去大半,剩下的說什麽也不喝了,老太太沒強求,把缸子放在炕沿邊兒上,交代他好好睡一覺,又從拿雞蛋那櫃子裏舀了兩小碗玉米面兒出來,到廚房去忙活了。
寶玉自己躺在炕上,哪裏有睡意。
這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偏偏心裏不知怎的,又特別篤定的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再也見不到老太太,太太,老爺,也見不到姐姐妹妹們,一個都見不到了。
寶玉邊想着,眼淚控制不住的一個勁兒往下流。
越想越覺得難受,越難受眼淚就越止不住,想得頭昏腦漲的,都要炸了似了。沒多久,居然疼得暈過去了。
小老太太不放心寶玉,和好了面,進屋來看他,見臉上還帶着淚痕,擡手給擦了,叫了兩聲,見沒醒,以為寶玉睡着了。便放着憑他睡,自己拿着柳條兒編筐出門到自留地的田間地頭挖野菜,正是夏天野菜瘋長的時候,并不難找,沒一會兒就挖了小半筐,回家的時候順手在菜園裏拔了兩棵蔥,進屋見寶玉還在“睡”,也沒叫他,把野菜洗幹淨,切了跟玉米面兒和在一起。又拿了前一年冬天存着的土豆,切了小半盆,就開始做飯了。
鍋臺後面放着個籃球大的粗陶壇子,老太太拿着小勺子從裏面盛了大半勺葷油出來,放在鍋裏,加上蔥一爆鍋,香味兒就出來了。把泥鳅跟土豆一起下了鍋放上鹽和作料,再把和好了玉米面貼在鍋邊上,蓋了蓋子,燒就可以了。
寶玉是被香味給香醒的。
自打穿過來,小半天了,只喝了半缸雞蛋水,能頂什麽,不餓才怪呢!
再醒過來,寶玉已經“記”起了這個身體的記憶。之前他頭疼得暈過去,就是因為一下子接收的數據太多,頭才受不了的。
原身叫賈小寶。是三棵樹屯的隊長賈長發的小兒子。賈長發兄弟兩個,堂兄弟總共十三個,有十個住在三棵樹屯,屯裏總共不到一百戶人家,賈家親族就占了一大半,是地地道道的大家族。賈長發與賈長宏親兄弟兩個,賈長發是小兒子。老爺子賈四娃那一輩兒的老兄弟四個,如今還活着的,只有賈二娃一個了。
賈四娃跟小老太太生了兩兒一女,女兒嫁到鎮裏去了。賈長宏娶了鄰村于家的女兒,生了三子一女,大兒子沒長成呢,趕上瘟疫沒了。二兒子賈寶十六在縣裏讀中專,小的就是二子了。女兒賈英比二子大上兩歲,十二了,放暑假,跟着爹媽一起上地裏幫忙掙工分兒去了。
賈長發娶的同村生産大隊老會計王常貴的女兒二丫,生了兩兒兩女。大兒子賈大寶十七了,中專畢業分在鎮上的縫紉廠做出納,是吃公家飯的人。老二是女兒賈園,十五歲,書讀得不好,在家裏幹活兒了。老三就是賈小寶,也就是寶玉現在這個身子的原身了。生出來的時候,白白胖胖的,據說小時候特別的機靈。只是長到四五歲的時候,一場感冒,好了之後就得了傻病,時不時的就是犯上一場。犯病的時候,人就癡癡傻傻的不認人也不理人,吃喝什麽都不知道,有時候還說些誰也聽不懂的胡話。犯病的時間,長的一天兩天,短的時候就是一兩個小時就過了。
好的時候,跟正常人沒有任何兩樣的,反而還要更機靈二分。
可也因為這個病,長到十二歲上了,一直也沒有上過學呢!
家裏最小的女兒賈喜九歲了,放暑假去了姥姥家。
寶玉現在待的地方,是賈小寶奶奶也就是小老太太的房子,小老太太才五十多歲,身體特別硬朗,不跟兒子住,自己一個人寡居在老宅子裏。
接收了賈小寶的回憶,寶玉就越發的确定自己來到了這個跟他生活的世界完全不一樣的地方,而不是做了一場夢了。
“寶兒,怎麽又哭了?這是怎麽了?”老太太燒完火就讓飯在鍋裏焖着,自己坐到寶玉邊兒上彈舊棉衣拆洗下來的棉花,所以寶玉一醒,她就發現了。
“奶?”寶玉試着張口叫了一聲兒。他還是頭一回叫這個稱呼呢,家裏老太太可不興叫奶奶的。
“哎。看看,這不就好了!別哭了,起來,洗把臉,等會二子跟柱子兩個把牛和鴨子送去生産隊回來,就能吃飯了。”老太太看寶玉會叫人,只當是傻勁兒過去了,高興得很。
“嗯。”寶玉還沒緩過勁兒呢,人木木的,老太太怎麽說就怎麽做了,起身就下了炕,見門邊有個盆架子,他現在已經知道了,那就是洗臉盆,裏面老太太已經給打了水了,洗了把臉。涼水一潑,精神了不少,看架子上那擦臉巾,就是舊衣服剪出來的粗布,臉也不擦了,拿手一抹就算了。
“奶,我去幫二子的忙。”邊說着就出門了。也不找衣服了,這世道,家家窮得都吃不飽飯,一年能有一身衣裳就不錯了,夏天又不冷,半大小子,就沒有穿衣服的,能有個褲衩遮羞,都是講究的人家了,不知道多少孩子都光着屁股呢!
“去吧。”老太太坐着沒動,應了一聲就不管了。
寶玉還沒有出院子呢,二子跟柱子就已經回來了。
不用去地裏幹活兒的老人孩子,是沒有一天三頓的待遇的,有一頓能吃上十之七八都是菜的餅子就很不錯了。今兒個小老太太給炖魚,兩個小子早都饞得口水都快流出來,哪裏還肯老老實實的放牛,七早八早的就把老黃牛還有那幾只鴨子趕回了生産隊打谷場邊兒上牲口圈裏,連跑帶颠兒的往老太太家跑了。
老太太在炕上聽到院子裏的說話聲,就下了炕,三個猴孩子竄進門的時候,她已經放好了炕桌,在廚房盛菜了。
飯菜端上桌,二子直接上手就拿了玉米餅子先啃了兩口,然後才拿起筷子吃菜,卻只沖着土豆下手。倒是柱子,畢竟是隔了一層的,不像二子那麽自在,等老太太讓了,才一手餅子一手拿筷子的吃起來,不過那速度卻也是一點不慢。
寶玉看那兩個吃得香,還覺得沒禮貌,都不知道尊老,老太太還沒上桌呢,他們倒是先吃上了,實在不像樣子。
“寶兒,怎麽不吃呢?快吃啊。”老太太看寶玉站在地上也不上炕,光看着二子跟柱子吃,還奇怪。
“就是,小寶哥,你怎麽不上炕啊,快點兒的,泥鳅我都給你挑出來了。”二子也一個勁兒的叫寶玉,還從那小半盆的土豆塊裏挖寶似的把那五六條泥鳅都挑了出來放在一邊兒,留着給他吃。
“奶,你怎麽不吃啊,這麽多呢!”寶玉還是沒動,雖然剛得的記憶裏,這地方并沒有那些個禮數,這原身每回餓得狠了來老太太這裏蹭吃的,就不知道讓的,只是他過去十幾年在府裏受到的教育,他實在是沒辦法不管老太太,自個兒大吃特吃。
“你們先吃,奶早上吃得晚,還沒餓呢!”老太太只說不餓,拉着寶玉硬給拽到炕上,把筷子都給放到手裏了,非讓他吃。
寶玉本就餓了一天了,食物看着粗糙,架不住他是真的餓呀,也學着二子那樣,左手拿起玉米餅子就往嘴裏送,可這一口咬下去,怎麽這麽難吃啊?
以前府裏也是常做粗糧點心的,都可好吃了呢,他向來愛吃,老太太做的這個又放了野菜,在他心裏,是很有野趣的。而且記憶裏,這樣兒的餅子最好吃不過了,別說還有泥鳅肉可以吃了,美死了都。
結果這一口吃到嘴裏,怎麽就那麽剌嗓子呢?也一點兒沒有往日吃過的粗糧餅子的軟糯可口,說什麽都咽不下去。
在嘴裏嚼了好半天,寶玉反複的在自己手裏的餅子跟二子還有柱子手裏的餅子之間來回的看,明明是一樣的,為啥他們能吃得那麽香呢?
再看看老太太那一臉關切的表情,原本想要吐出去的餅子,寶玉是無論如何也吐不出去了,使使勁,強迫着自己,努力的把餅子咽下去。
餅子不好吃,寶玉就轉移目标,去夾菜,也不好意思真的就夾泥鳅,也夾了一塊兒土豆。
哎喲這個葷油味兒啊!
沖得他直犯惡心。
明明看那菜裏找不到半點油星兒,怎麽油味這麽重呢?
還不如餅子好下咽呢!
寶玉一口土豆在嘴裏,差點兒都吃哭了。
費了牛勁了,強噎了半個餅子就放下了。
“寶兒,怎麽就吃了半拉餅子?菜也不吃!哪不得勁兒了?”老太太看寶玉那食欲不振的樣子,關切的問道。
“奶,我沒事兒,晌午在大坑邊兒上睡着了,回來又睡了半下午,光睡覺了,都不餓呢!”寶玉給自己找理由。
“行,待會兒奶給你裝上,晚上家去吃。”老太太并不覺得自家孫子是那種會客氣的孩子,在她的理解裏,不吃那就一定是真的不餓了。
“娘,你怎麽又給小寶沖雞蛋水了?那是治咳嗽治肺病的,管不了他那個。白瞎那雞蛋了。”傍晚社員們從地裏回來,賈長發聽說兒子傻病又犯了,就到老太太這裏接人,進屋就看到還在炕邊兒放着那還有個底兒的雞蛋水的搪瓷缸子了。
“你知道啥,寶兒喝完雞蛋水就好了!”老太太盤着腿坐在炕上,又在彈她的老棉花,寶玉閑着沒事兒,帶着二子跟柱子正給老太太打水呢,他們仨都不會用扁擔挑水,那大木桶本身就沉,一桶水一個人都拎不動,就一人半桶的往回拎。三棵樹屯就一口大井,全屯子人用,在屯西頭兒呢,離老太太家中間隔着二十多戶,大半裏地呢!往常都是賈長發哥倆抽空給老太太挑水,今兒個寶玉非要幹,那兩小子也跟着湊熱鬧,老太太看着孫子們給幹活,心裏美得不行,大孫子孝順呢!
“大夫都說了,小寶沒啥毛病,就是小時候身子弱,外邪入侵,長大了就好了。你看這兩年不是都不怎麽犯病了嘛!”賈長發在炕沿坐下,老生長談的跟老太太磨叽。
誰家孩子有毛病也不能幹看着,小寶頭回兒犯病的時候,他就帶着去鎮上的衛生院看過了,衛生院的陳大夫是他拐了八十個彎兒的表姐夫,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啥毛病,神神叨叨的說是失魂了。老太太就特別相信,還找村裏的大神給招魂呢,也沒好。後來又帶着去了縣醫院,也沒看出來是什麽毛病,這年頭兒大夫也都實在,沒有業績壓力,不興沒病亂打針的,就讓回家養着。
不然也不會孩子長這麽大了,就由着他犯病,也是真沒招兒了。
“倒也是,十歲往後是犯得少了哈!今兒下晌你沒看到,我看二子給送過來的時候就沒有往常那麽嚴重,也沒說胡話,好的也快。八成真是快好了。”老太太回憶了一會兒,認同了兒子的說法。
“哎,就是的呢!自己都能好的事兒,你還浪費那雞蛋幹什麽。”又回到雞蛋上了。
“我樂意給我孫子吃,你管不着。”老太太瞪了兒子一眼,看仨孩子又擡回來半桶水,擡腿就下地。
“寶兒啊,行了,水缸都滿了。別挑了,夠用了。”老太太說着話就走到廚房,掀開蓋着的鍋,從裏面拿出來剩下的餅子和菜。
“天都黑了,都回去吧。寶兒啊,把這些拿着,晚上餓了吃。”把盆往寶玉手裏塞,又看着賈長發,“下晌飯就吃了一口,肯定得餓。”
賈長發一看那半菜半面的玉米餅子,還有那得有一大碗的土豆炖泥鳅,心都疼得直抽抽。
“我的老娘哎!沒有這麽慣孩子的。”他們這些壯勞力,都舍不得吃得這麽好呢,這老太太,真夠敗家的了……
賈長發擡手把老婆婆塞到寶玉懷裏的破皮鐵盆拿出來就放在鍋臺上了。
“您可別操心這個了,自己從嘴裏省出來這麽點兒東西多難啊,都給他們這些小崽子禍禍了,都是些個光吃不幹活兒的。你自己留着吃,管他幹啥,他不吃那是不餓。再說了,家裏都準備飯了,還能餓着他?”
邊說着,使勁的瞪了寶玉一眼,這沒眼力勁兒的,給了就拿?沒心沒肺的玩意兒,不想想他奶奶這些東西都是咋省出來的。
雖說老太太自己一個人占着帶了前後兩個園子的房子,還有兩個人的自留地兒,老爺子沒了這些年,也沒人說要把地要回去。還有生産隊分的口糧。兩個兒子每年也有供養,閨女在鎮上的養豬廠喂豬,時不常的也偷偷往回送些攙了糧食的米糠。但是年景在這兒擺着呢,連着好幾年的災年,地裏糧食欠收得厲害,自家園子裏的菜都長得半死不活的。也就是夏天到處都是綠色,地裏長的野菜野草多,餓不着,一年到頭,哪家不是小半年兒的混水飽。哪家的孩子又都不老少,再補貼又能給老太太補多少?
寶玉讓老爹這麽一瞪,當時就吓得一哆嗦,每回被自家老爺叫到書房批頭蓋臉一頓訓的那種感覺又回來了。擡腿兒就往記憶當中家的方向跑。
賈長發的家在老太太家後面,中間隔着一排人家,老太太家是屯裏第一排,他們家是最後一排,又是西頭第一家,跟老太太家正好在對角線上,差不多算是屯子裏離得最遠的兩戶了。
“娘,我回來了。”寶玉一氣兒小跑回到自己家,進門就喊。
家裏都是一樣的格局。進門就是廚房,竈臺與裏屋大炕之間用臺子隔着,靠北牆放着個木頭帶門兒的碗櫃,還有個不高的木頭架子上放着六七個壇子。裝着油鹽鹹菜類的東西,牆角以及東山牆靠着三口大水缸,秋末一直到春末,其中兩缸都是腌的酸菜,其它時間都當水缸用。靠着門口是柴火堆,放着幹樹枝和兩捆玉米杆。
與老太太家不同的是,老太太家竈臺與堂屋中間就是個臺子,通透的。賈長發做為生産隊長,日子顯然過得相對要好,這臺子是封閉的。壞處是廚房裏的光線沒有老太太家的那麽好了。
廚房與堂屋之間也沒有門,連簾子都沒有。進去了也是靠窗大炕,北牆放着木櫃,上面擺着個不大的玻璃鏡子,還有兩個雪花膏的白身綠蓋的瓶子,寶玉記憶當中,其中一個還是空的,純擺設。沖着櫃子東面是單隔出來帶着一個小炕的後廈,正是大小寶兩兄弟的住用。
堂屋西牆打了個門,開春才新接出來一間房兒,大寶要說親了,準備給他結婚當婚房的。現如今當倉庫用呢。
“回來就回來呗,吵吵啥。”随着聲音從西屋裏出來的特別高壯的女人,就是小寶娘了。
這大體格兒,對寶玉的沖擊實在是不小。
明明記憶裏沒覺得小寶娘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只他自己親眼見了,才知道世上原來還有長成這樣的婦人。往常府裏的小姐丫鬟的,哪個不是嬌滴滴,柔柔弱弱的,就是鳳姐姐那麽爽利潑辣的人,長得卻最是體面。就是那些粗使婆子,高壯粗鄙些個,也沒有這樣,長得比男人還高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