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一? ?? ?分
寶玉心裏直念佛,這也就是年景不好,人人吃不飽飯,沒有胖子,要是趕上好時候,再胖上些,那不是鐵塔一樣?
不過他也就只在心裏想想,可不敢說出來,老娘那“鐵砂掌”不用自己感受,腦子裏記得清清楚楚着,一巴掌拍到背上,恨不能把人打吐血了。以前在府裏,他還敢說那些已婚的婦人是魚眼珠子,現在讓他說他都不敢!
“又去奶那兒混飯兒吃了?”二姐賈園在往炕上的飯桌上擺飯。
寶玉往飯桌上一看,跟在老太太那兒吃的不一樣。飯是臉盆那麽大的大半盆玉米糊糊,黃黃綠綠的,裏面至少得有在多半是野菜,倒是顏色看着好。
菜是沒有的。桌子上只放着一個碟子,是自家老娘自己做的大醬,黑色的,能看出來有豆瓣和玉米瓣。
桌子中間擺着綠油油的一大堆,寶玉是一樣兒都不認識,全是靠着回憶裏的知識才知道,有一把水蔥,兩根黃瓜,兩個茄子,幾根小白菜,還有兩個帶着纓子的水蘿蔔,幾根香菜。
再沒有別的了。
“娘,韭菜花兒沒有了,吃完飯我再去摘點兒吧?”賈園看着老娘從西屋裏出來,就請示道。
“行,你看着整吧,你爹就好那一口兒,沒有那東西他吃不下去飯。”小寶娘的語氣很平常,可是聽在寶玉的耳朵裏卻跟打雷差不多了。
原以為老太太的嗓門大是耳朵背呢,現在看來,是這地方的人說話就是這個調調兒。寶玉就覺得,軟玉溫香什麽的自己恐怕是再也感受不到了。
“你小子以後少給老子裝瘋賣傻的去你奶那兒糊弄吃的。再讓我知道,看我不打斷你的腿。”賈長發緊跟着進屋,大寶在鎮上上班,是住在廠裏的,一個月都不一定回家一趟。四口人都回來了,就上桌開飯,農戶人家,沒有那食不言寝不語的講究,平時也都忙,老子訓兒子,大部分都是在飯桌上。
“沒有。”寶玉低着頭喝糊糊,他發現這稀糊糊比幹面餅子好下咽。那些生菜他是不肯吃的,特別是那水蔥水蘿蔔,受不了那個味兒。聽到老爹的話,還是小小聲兒的反駁了一下,感覺自己老委屈了,他不過是初來乍到,懵圈了,就被當成犯了傻病,老太太給做好吃的,他不是也沒吃嘛!
“沒有?沒有你那病咋那麽快就好了呢?我都問過二子了,他跟柱子領着你,你自己就會走,你小子還敢說不是裝的?”賈長發一聽兒子不承認,眉毛就立起來了。
“行了,別光顧着罵兒子,寶兒肯定是餓得狠了。”小寶娘在邊上插了一句。
“扯犢子。餓得狠了他能只吃半個餅子?咱娘那糧食是咋省下來的,你不知道啊?一天就吃一碗稀糊糊省下來的!你是沒看着,那餅子裏最多有三成野菜,還有小半盆的土豆,都能聞出來油味兒。他們這一頓,老娘得挨多少餓?”賈家出孝子,沒有那牲口不孝的孩子,賈長發才特別生氣自家兒子去老娘那裏混吃的。
老太太稀罕孫子,給孫輩們吃不心疼,可是當兒子的也心疼娘呢!往常每回知道兒子去老太太那裏混吃的,回來家總免不了一頓柳條炖肉或是踹上兩腳。今兒個沒理他,那是因為別看他嘴上說得熱鬧,說寶玉是裝的,心裏也怕是真犯病了呢!
“以後再不在奶家吃飯了,只去幫奶幹活兒。”寶玉嘟囔着。
“這還差不多。”賈長發心氣兒順了,覺得兒子能說出這話來,總算是懂點兒人事兒了。瞪了一眼,就不再說,低頭吃飯了。
寶玉覺得自己躲過了一劫。慶幸自個兒沒那麽實在的把覺得老太太那裏的玉米面餅子太幹了咽不下去才說以後不去的原因給說出來。
“咱寶兒真是懂事兒了,知道給你奶幹活兒了。”小寶媽誇兒子。
小寶剛出生那幾年,還是常能聽到別人誇獎的,孩子長得精神,白白嫩嫩的,比小姑娘都好看。自己跟賈長發這樣兒的能生出來這麽個特別精致的孩子,那才是歹竹出了好筍。小寶媽美得不得了。
可是自打這孩子頭回兒犯病開始,以前那些個羨慕過的就開始說酸話了,話裏話外的都是那些個諸如長得好又不頂飯吃,兩口子不定造了什麽孽了才生出個傻子什麽什麽的,這些年生了多少閑氣。要不是賈長發當着生産隊長,三棵樹賈家又是大族的話,還不定怎麽樣呢!
今兒個聽寶玉說話,她心裏舒坦多了,孩子長到十二歲,總算是懂事兒了,她就覺得熬出來了,孩子沒白養活。
“我看你現在也好得差不多了,下學期開學,趕緊給我上學去。”吃完了飯,娘倆收拾桌子,賈長發盤腿兒坐在炕上抽煙,叫住本來想幫着收拾飯桌的寶玉,又開始了第二輪訓話。
“在家待着不是挺好的嗎?為什麽要那祿蠹?”寶玉向來最不愛上學的,也最看不起求上進的讀書人了,一聽讓他上學,馬上就不樂意了。
“什麽玩意兒?”賈長發也是小學畢業的學歷呢,日常的字都認識,聽着寶玉說祿蠹根本不知道他在說啥。
“爹,我認字兒。”寶玉剛想解釋一下啥叫祿蠹,可是一想,傻子小寶根本不可能知道啥叫祿蠹,說出來不是讓人懷疑他嗎?就換了個說法兒。
“小寶兒認字兒?你啥時候學的?”賈園剛進屋兒,就聽到寶玉說認字兒,她先驚訝了。一共就那麽幾個碗,也不油膩,特別好涮,很快就收拾完了。娘倆也進屋上了炕,天兒已經黑透了,燈是舍不得點的,娘倆兒借着月光在炕上搓麻繩兒。
“我們去大壩摸魚,在學校偷聽的。”寶玉提取腦子裏的記憶。
三棵樹屯前頭兒的壩并不是單獨的,那是統一修的引松壩,引松花江水的灌溉工程,每一段兒的深淺寬窄也不一樣,平常屯裏的壩那水也就是到小腿的高度,根本看不到魚,但是學校前面的一段兒原本就是一道小水溝,後來又拓寬加深了,水能有一米來深,大的魚沒有,但是小野生魚還是不少的,平常周圍村子裏的半大孩子們都愛往這一片兒來摸魚。
小寶因為有個傻病的事兒,別人也不愛跟他玩兒,平常都是跟二子還有柱子在一起。柱子家日子過得緊,一直就沒上學,二子上學的時候,小寶跟柱子到大壩摸魚的時候,有時候就到學校裏去找二子,沒放學的時候,倆人就在窗戶底下玩兒,老師講課都能聽得到。冬天的時候天冷,老師還讓他們到教室裏面坐着去。鄉裏鄉親的都認識,都能論出來親戚。能幫的都會幫。
“那才能認識幾個字兒啊?”賈園就笑話寶玉,她跟她爹一樣,都是小學畢業的文憑,學得不好,就沒上初中,在家幹活兒了,便是跟小寶比起來,她還是高學歷。
“我都認識。”寶玉不服氣,他是看不上那些個蠅營狗茍的讀書人,但他可不是不認識字,相反,他相當的有才華,做詩都是張口就來的,看過的書也正經的不老少。
“喲,你還來戲了。你等着,我去把課本找出來,你給我認認。”賈園也來了勁了,就不信了,一天兒學沒上過的人,敢說字兒他全認識?那她吭吭吃吃的費了那麽些勁還沒學好,算怎麽回事兒呢?到底是誰傻?
“對對對,把你那些個書本兒都找出來讓寶兒看看,他爹,把燈點上。”小寶娘一聽也跟着起哄,當娘的一直就不樂意承認自個兒兒子傻,這要是小寶不上學就能認字兒,看誰還敢說她兒子傻。
“大黑天的,折騰什麽?不費燈油啊?趕緊收拾收拾睡覺,明兒早上起來再認。”賈長發坐着不動,不肯跟着娘幾個一起鬧騰,不過到是沒有繼續之前說讓小寶上學的事兒。
“也行,那拾掇拾掇睡覺吧。明兒早點起。”小寶娘一想也是,也不差這一晚上,真沒必要費那個燈油。
寶玉看爹娘不提上學的事兒了,悄沒聲兒的就回後廈準備睡覺了。
炕上是沒有褥子的,就是草席子,躲下去一會兒身上就硌出來草席的紋印,寶玉躺在上面,也不敢吱聲挑撿,家家都這樣,一人一床被子蓋四季,也沒處給他找褥子去,現在有了過去的記憶了,他很清楚,要褥子只能要來一頓胖揍,褥子肯定是沒有的。
寶玉老老實實的枕着草籽裝的枕頭,平躺在冰涼的土炕上,身上蓋着的被子都沒有以前府裏上夜的丫鬟們鋪在地上的褥子厚實呢。動也不敢動,一動身上又要再硌一遍。要不是這身子都已經習慣了這個硬度,怕是一晚上睡過來,身子都要僵了。
“把這篇課文念念吧!”第二天一大早,四點多鐘天就亮了,小寶娘把一家子都叫起來,她自己在廚房做早飯,賈園找出來她六年級的書本,讓寶玉念,賈長發在一邊兒看着。
“敬祝毛|主|席???疆……”開篇扉頁上第一行九個字就仨不認識的,寶玉尴尬了。“這字兒怎麽寫得都缺胳膊少腿的?”
“就這,你還好意思說自己認識字兒啊?”賈園笑得不行,感覺出了口氣,總算覺得自己沒那麽笨了。
“接着念……”賈長發倒是沒像他閨女一樣笑話兒子,而是讓寶玉接着念。
寶玉就接着念,念完了前言又翻後面的念,一直到小寶娘把飯都做好了張羅着吃早飯,才停下來。一本書已經念了一大半。寶玉才知道,自己想得太簡單了,他以為自己看過的書夠多了,可是這本書上,不光是字他認不全,就是上面那些內容,也都是他從來都沒有接觸過的。
“你再看看這本?”賈園心眼兒比較壞,又把另一本數學課本拿出來,讓寶玉念。
這下子她是徹底找回了自信,寶玉哪認識阿拉伯數字啊,跟看天書一樣。
“行了行了,別念了,吃飯了。”小寶娘放桌子了。
早上吃的是幹餅子,土豆炖豆角兒,生菜和大醬是頓頓不會少的。寶玉還是咽不下去餅子,就只朝着菜使勁。
“總算還有點兒悟性,開學老老實實給我上學去,東頭你們五姑父下學期正好下來教一年級了,在他班裏還能照看你點兒。”賈長發下了結論。他是做了很久生産隊長的人,經過見過的肯定跟賈園不一樣,一個一天學都沒上過的孩子,能認識六年級語文課本上差不多一半的字,這都不是聰明了,這只能說是有悟性,有天賦了。
“對,聽你爹的,寶兒啊,好好念書,好好學,咱也考大學。”小寶娘很了解自己男人,看那表情就知道小寶的表現很好,她心裏甜得很,腰都直了,覺得日子真是越來越有盼頭兒了。
“娘,我不想考學。”寶玉覺得這世界的考學,上大學,跟他以前那世界的科舉是一樣的,非常的抗拒。
“不想考學你想幹啥?”還沒等賈長發咋地,小寶娘的眼睛先瞪起來了。
“就在家,不行嗎?”寶玉就問。
“在家?在家你想幹啥?”小寶娘有點兒傻眼,這是什麽問題?
“只在家待着,不行嗎?”寶玉也有點兒傻眼,這是個問題嗎?
“在家待着?你個完犢子孩子,就想在家待着?美死你。我還想在家待着呢!在家待着,你吃啥喝啥?就你這體格,扛活你都不是個兒,不念書你将來要飯去啊?我看你敢不去學校試試?揍不死你!”小寶娘直接就爆了,也不管是不是在飯桌上了,大巴掌上來就拍在寶玉的後背上,一巴掌下去寶玉嘴裏的飯都吐出來了,起來就想跑,他哪裏能有常年幹活兒的小寶娘動作靈活啊,剛起了身兒就讓抓住了,小寶娘随手拿起掃炕笤帚就開始揍。
“娘,娘,我知道錯了,我去上學,我去上學了。”寶玉被打得涕淚橫流,哇哇哭,看老娘一點兒也沒有停的意思,嘴裏還一直罵着不争氣,自己也哭,哭着這些年養他多不容易,到底抗不住,服了軟,開口求饒。不光是真的被打疼了,也是心軟了。
“哼。”小寶娘聽到兒子服軟了,又打了兩下,才停了,也不管寶玉趴在炕上哭,氣兒喘勻了又坐回去吃飯。
賈長發跟賈園爺倆跟沒看到似的,飯都沒停下。很顯然,這種打罵就飯的事情也不是一回兩回了。這年代就是這樣,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打孩子的人家太少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