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多年以前,長安,天都鎮。

美貌動人的女子換下了精致的苗家服飾,穿上了樸實的漢人裝束,發間別一枝三月的梨花。她坐在書齋外的小院裏,滿樹梨花飛雪般綻放,有兩片落到她懷中熟睡嬰兒的額頭上。

四五歲的小男孩冒冒失失地從院子外跑進來,快到梨花樹下的時候又蹑手蹑腳地放輕腳步,他睜大圓鼓鼓的眼睛盯着熟睡的嬰兒,聲音輕輕細細,“娘,星兒怎麽還沒醒啊?”

女子憐愛地摸了摸他汗濕的額頭,輕笑道:“剛出生的小孩子每天都要睡很長時間,倒是你,去哪兒瘋玩了,一身的汗。”她輕輕搖晃着懷裏裹着厚厚被子的嬰兒,輕聲叮囑道:“醉月,去找你爹給你換身衣服,別着涼。”

殷醉月扁着嘴點點頭,邊往外走邊嘟囔着:“星兒每天要睡那麽長時間,什麽時候才能和我玩啊……”

溫潤儒雅的男子剛備完課從書齋裏走出來,他穿着淡青色的袍子,一舉一動都帶着濃濃的清雅書卷味兒。他彎下腰,一把抱起正在嘟囔的小家夥,笑道:“等星兒長大了,就能陪醉月玩了。”

“星兒什麽時候才能長大啊?”殷醉月摟着男子的脖子,眨着亮亮的大眼睛,“爹,我今天在後山發現了一條小溪,水很甜,以後帶星兒去!”

“小孩子長大很快的,你每天去床前看看星兒,沒多久他就會長得和你現在一樣高了。到時候他會追着你後面跑,甩都甩不掉,你可不能煩弟弟,要好好保護弟弟,知不知道?”

殷醉月揮了揮小拳頭,扭頭看着梨花樹下沉睡的殷落星,“鎮上的小壞蛋都打不過我!我一定好好保護星兒!”

梨花開開落落,花樹下睜大眼睛守着弟弟的孩子也長成了少年模樣。他持一把木劍,跟着隔壁上過戰場的老翁比劃招式,額前的碎發随着使劍的姿勢晃動。他持劍轉身,視線掃過了趴在門板上偷看的一個小腦袋。殷醉月笑了笑,從懷裏摸出一塊糖果,随手砸了過去。

偷看的小少年“哎喲”一聲,撿起糖果抱着頭跑遠了。

天都鎮後山有一條小溪,溪水潺潺,漂過夏日裏繁盛落下的花瓣。小溪穿過後山的一片竹林,殷落星常常跑到竹林裏看書,看得倦了,就撿一截樹枝挖着地上松軟的泥土。

殷醉月被他從書齋硬拉過來,小家夥跑得一陣風,他忙在後面喊着,“星兒,小心點。”

殷落星在竹林裏挖到了一塊石頭,經溪水洗淨之後,陽光之下,隐隐可見石頭間流轉的奇異光澤。他獻寶一樣地把殷醉月領過去,指着他艱難拖到溪邊的石頭,聲音輕快,“哥哥,石頭好像天上掉下來的星星啊,會發光哎!”

殷醉月被纏得不行,把大石頭抱回家的時候還在想,爹說的沒錯,小孩子長大了就是煩人。

殷落星把石頭放在了院子的梨花樹下,他時常在夏日裏鋪一卷竹席,将書本在石頭上攤開,撐着下巴一待就是一天。殷醉月在旁邊練劍,看小家夥小雞啄米一般快要睡着了,就從懷裏摸一塊白糖糕砸到他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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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長得十分精致乖巧,困意被打散的時候眼睛紅紅,瞪着殷醉月,“哥哥最壞了!”

待看到一旁的糕點,又趕緊撿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讨好道:“哥哥最好了!”

他們去長安城裏買鑲滿瓜子的糖葫蘆吃,恰好碰到貴妃出宮。落星在路中間盯着華美的儀仗發呆,殷醉月趕緊把他拉到一邊。看他仰着頭就要跳起來的樣子,殷醉月趕緊命令道:“乖一點,低頭。”

殷落星小聲嘟囔,“聽說貴妃很好看。”

等到貴妃的轎子路過他們旁邊的時候,殷落星偷偷地踮起腳看了一眼。少年眉眼含笑,微微側過頭,嘴角邊還沾了一點紅紅的糖衣,“沒哥哥好看。”

殷醉月一巴掌招呼到他頭上。

藍若從苗疆來到中原的時候在一處流民遍布的小鎮撿到的殷醉月,她不當這是秘密,在殷醉月懂事的時候就告訴過他。殷醉月喝一口湯,在熱氣氤氲裏擡起頭,“謝謝娘。”

他不覺得有什麽,反而更加珍惜這個有着高大梨樹的小院。

倒是殷落星,在知道這件事之後,帶着枕頭縮到了他的被窩裏,在他的床上一賴就是半個月。

“哥哥最好了,是我最喜歡的人。”

殷落星在睡夢裏抱住他,像是預見了分別一樣用最簡單最純真的方式去挽留。

第二年梨花落滿地的時候,岚箬書齋來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隔壁老翁見到他的時候,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目光緩緩掃過汗濕了額頭,拿着木劍的殷醉月。

老人叫嚴綸,自稱是紅塵一脈的傳人。

紅塵心法,從來只傳天資絕世,心竅玲珑之人。

殷醉月與他長談了一天一夜,第二天背上了遠行的包袱。

殷落星笑着送他,送到書齋外,送到天都鎮外,送到長安城外。

他揮揮手,“哥哥,一定要寫信寄回來。”

殷醉月跟着嚴綸游歷江湖,領悟紅塵心法,一學就是三年。

嚴綸常常摸着胡子,稱殷醉月是他見過最有天分和靈性的弟子,紅塵一支素來一脈單傳,不枉自己破了規矩收了他。

殷醉月練完功的時候常常想,自己要再努力一點,待學成之時就能回長安了。他這樣想着,不顧身上的疲累,握緊手邊的劍又站了起來。三年冬夏,無一例外。

嚴綸輾轉江湖一生,除殷醉月之外,曾收過兩個徒弟。一個是曾經被他親手廢了武功的血眼龍王蕭沙,另一個是如今的惡人谷谷主“雪魔”王遺風。

他武功卓絕,得罪的仇家更是數不勝數。

殷醉月手持利劍對敵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所學遠遠不夠。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圍攻他的數十個高手就已經讓他一次次面臨絕境,而嚴綸前日才剛啓程去萬花谷讨一味藥材。

他單膝跪在地上,抹去嘴角溢出的血跡,想着魚死網破也不能辱了紅塵一脈的名聲。就在他要亮出最後的底牌之時,黑龍斬鐵從天而降,他甚至沒見到面前之人如何出手,先前将他逼入絕境的黑衣人已經變成了一地的屍體。

殷醉月跟着嚴綸在江湖游歷,在見到來人佩劍的那一刻便認出了身份。

他艱難地站起來,向面前之人抱拳,“多謝劍聖前輩相救。”

劍聖拓跋思南,除了十二歲時在名劍大會上以半招之差輸于公孫二娘,試劍天下,未逢一敗。

劍聖來尋嚴綸切磋一段劍決。殷醉月那不着調的師父讨藥回來,見拓跋思南對他多有指點,直接将他推給了劍聖。

劍聖向來寡言,對嚴綸要他代為指教徒弟的事情微一點頭,“嗯”了一聲,這就說明他對殷醉月十分滿意了。

殷醉月本來不願,但前幾日被圍攻之時他深切感受到了自己武力的不足和劍術的缺陷,幾日的相處又被劍聖出神入化的劍法和超凡入聖的劍意所深深折服。

他天資聰穎,三年時間已領悟紅塵心法的奧義,欠缺的只是融會貫通和時間沉澱下來的經驗,而跟在武功超絕的拓跋思南身邊,哪怕只是一招半式的指點,對于他也是最好的選擇和進步。

嚴綸應邀去俠客島做客,劍聖曾經打敗過俠客島島主“天下第一奇男子”方乾。殷醉月拜別了師父,跟着這位真正的“天下第一,”武林中聲名最為鼎盛同時也是最低調神秘的劍客,輾轉去了東瀛。

東瀛中條一刀流,有一位劍術足以與拓跋思南媲美的名家,謝雲流。

殷醉月跟着拓跋思南在異國他鄉,一待,就是七年。從被一刀流的弟子壓着打到勢均力敵再到幾無敵手。七年時間,他的劍術臻至化境,融合了紅塵一脈的心法,劍聖的劍意和一刀流精粹,甚至能在拓跋思南和謝雲流的手下走上數百招而不敗。而支撐他在一次次精疲力盡之後握着劍柄站起來的,只有記憶最深處,三月春風裏滿樹雪白的梨花。

他常常凝望布滿星辰的夜空,有個少年曾經坐在溢滿花香的小院裏,指着梨花樹下光澤流轉的石頭問他,“哥哥,星星落下就會變成這樣的石頭,對吧?”

“哥哥,今天隔壁的老爺爺說楓華谷的紅葉很好看,你以後帶我去,好不好?”

“哥哥,我昨天去和小松子的娘親學做糖葫蘆了,等我學會了咱們就不用去長安城裏買了,我做給你吃,好不好?”

“哥哥,白糖糕太甜了,下次用桂花糕砸我吧,好不好?”

“哥哥,等我長大了掙了很多錢,我們就買一個更大的院子,牆上畫好多好多的星星,石頭和梨花樹也要移過去,好不好?”

“哥哥,我今晚和你睡,好不好?”

“哥哥,你不要跟那個老爺爺走,好不好?”

“哥哥,你一定要走的話,記得常常給我寫信,好不好?”

“哥哥,我等你回來,你一定要早點回來,好不好?”

……

他帶着沒有寄出去的厚厚的信紙,帶着足以震撼整個中原武林的劍術,帶着無數個日夜裏瘋狂湧動的思念,他回到長安,卻連少年的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鹿奔原之戰,連帶着天都鎮在內的周遭都毀于一旦,他快馬加鞭日夜兼程地趕回去,只看到了一個滿目瘡痍的書院和一棵燒焦的梨花樹,連屍體,都沒有見到。

而這一切僅僅是因為朝廷忌憚日益強大的中原武林,而在長安城外設的一場鴻門宴,圖窮匕見,所謂的切磋變成了各門派殘忍的混戰。

他的少年最喜歡躺在梨花樹下看書,不會武功,待人溫和,笑起來的時候好像滿城梨花開遍。這樣美好的一個人,他心心念念的人,死在了最殘忍的血腥裏。他渾身顫抖,無法再去想殷落星是承受着怎樣的痛苦死去。殷醉月攥緊了拳頭,在深夜裏一字一字寫下的家書瞬間化成粉末,他的父母,他的家人,他在千裏萬裏外日夜牽挂的一切都已經不複存在。

他赤紅着雙眼,握緊了手中的利劍。殷落星死了,不知道死在誰的手上,不知道死于哪個門派,那就讓他們所有人都不要好過。

殷醉月跟着嚴綸踏入江湖之時,藍若曾經将五毒教的秘術傳給了他。他帶着上古屍煉之術,找到了天一教,找到了垂涎此秘術已久的五毒教前任長老烏蒙貴。

然而上古屍煉之術所需條件極為苛刻,他們試驗數百日,在他快要放棄另尋它途之日萬蠱血池卻好像發生了什麽變化,第一批強大的毒屍煉制成功了。

煉制毒屍需要“材料,”殷醉月是紅塵一脈的傳人,他的師父是嚴綸,是劍聖拓跋思南,是謝雲流,他手持利劍,不知有多少中原武林人士成為劍下亡魂。他的雙手沾滿血腥,而這雙手本來是要給星兒做桂花糕,握着缰繩帶他去楓華谷看落葉的。可是那個讓他在十年間不斷堅持強大的少年已經不在了,只剩下刻骨的仇恨不斷滋長萌芽。

紅塵武學,最終修習心神,而他早已入歧途,再不配成為紅塵傳人。

他煽動唐家堡和紅衣教,鼓動南诏,以毒屍為餌,一步一步營造出這持續數年的戰争和民不聊生。

不是想統率中原武林,也不是想做什麽九五之尊,他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目的是什麽,他只是不想讓所有人好過。越亂越好,越悲傷越好,越絕望就好。就好像他回到天都鎮的那一刻,比死了一萬遍都還要難過。

他用盡所有的方式去懷念殷落星。他建立醉月山莊,在牆壁和立柱上繪滿墜落的絢麗星辰。他穿殷落星喜歡的白衣,在衣襟上用暗線繡滿星紋。當知道藏劍山莊出世的落星劍是取材于鹿奔原的一塊隕石時,他甚至不惜在葉英面前暴露自己是紅塵傳人劍聖弟子的身份也要得到這把劍。

他時常将落星劍貼近胸口,劍身冰涼的溫度,就好像少年寒涼的指尖。他看着夜色下光華流轉的絕世名劍,就好像看到了夏日梨花樹下,捧一本閑書對他懶懶笑着的殷落星。

可是那樣的時光,他傾盡一切,卻再也回不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殷醉月:紅塵嚴綸是我師父,劍聖拓跋思南是我師父,劍魔謝雲流也是我師父。我就是這麽棒棒!

诶……回憶殺什麽的真的好難寫

将……将就着看

這章有四千字,覺得自己突然粗長哈哈哈

感謝看到這裏的小夥伴,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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