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人間四月,草長莺飛,巴陵縣桃花十裏,灼灼盛放,映出一片春光爛漫。

苗秋躺在草地上,暖暖的陽光灑在他身上。他沒有穿五毒的校服,穿的是一件黑色夜斬白,陽光下更顯得膚色白皙,俊俏清秀。跟清涼的苗族服飾不一樣,這件衣服将全身上下包得嚴嚴實實,饒是這樣,在四月的暖陽裏,苗秋還是覺得全身寒涼。

他抱着蟲笛懶懶地翻了個身,半年前發生在無量山的一幕幕又清晰浮現在眼前。

拓跋思南和謝雲流在這個世界是屬于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傳說中大佬,更別提老王和蕭沙的師父,那個一天到晚四處雲游的紅塵嚴綸。苗秋對他們的武力值沒什麽概念,反正就是很牛比,直到他見到了全力出手的殷醉月。

殷醉月出手苗秋曾經見過幾次,在醉月山莊的時候和在藏劍江南節的時候,雖然他從沒敗過,也順利戰勝數百強者得到了落星劍,但給苗秋的感覺卻并不是壓倒性的勝利。顯然他有所克制,以他的實力,與他對敵的大部分人在他手下不可能走過三招。

沈妄久經沙場,更是天策将軍,實力自不必說。葉雪塵在醉月山莊時就曾與殷醉月交過手,并沒有輸的很難看,更何況經過了劍冢的苦練閉關和近兩年跟在沈妄身邊的場場苦戰。晴明是大名鼎鼎的陰陽師,各種手段變化莫測,源博雅箭術高超。苗秋這幾年武功也飛速精進,雖然不及他們,但也不是從前拖後腿的半吊子。但他們五人對上手持落星劍,身體被陰氣侵蝕漸漸灰敗枯竭的殷醉月,竟絲毫未占到上風。

寶劍如落星臨塵,在空曠的山體間劃出一道又一道淩厲慎人的劍氣,華美而致命。苗秋心想,不愧是紅塵傳人,拓跋思南和謝雲流教出的弟子。

殷醉月的故事讓人唏噓,但這不代表他就有了壞事做盡的理由。這數年間,毒屍為禍,多少無辜百姓遭殃,他們中間也會有兄弟分離,愛人死別。而南诏借由毒屍之力發起的戰亂更是讓交戰的西南地區民不聊生。這世上本沒有絕對的對錯,但每個人都要為自己做出的事承擔後果。鹿奔原之戰朝廷與各門派殃及無辜造成了如今的戰亂,而殷醉月推動這一切也就早該想到萬一失敗自己将會得到的下場。

山外大雪漫天落下,微亮的天光溶去黑夜,在奮力與毒屍拼殺的江湖人士看不見的地方,式神們已經悄然将溢出無量山外的陰氣清剿完畢。酒吞童子甩一甩自己吸進了無數陰氣的鬼葫蘆,略有些嫌棄地将葫蘆扔給了茨木童子。

剩下的都是沒有陰氣支撐的毒屍,雖然數量衆多,但實力已大不如前,天策軍與各門派弟子将它們消滅完畢只是時間問題。

晴明在與殷醉月交戰的縫隙裏,早已悄然在地上布好了陣法,眼看時機成熟,他無聲念動一串長長的咒語。下一刻,無量山外完成使命的式神盡數出現在了陣法之中。

看着面前數百個萬蠱血池,般若厭惡地扭過了頭,正好看清了在山體另一邊幽深黑暗的陰界裂縫,他有些驚訝地睜大眼睛,在如此晦暗之地,難怪陰界裂縫會壯大成這樣。

晴明低喝一聲,“符咒,滅!”式神們立刻行動起來,如同在無量山外一樣,清剿起山體裏濃郁的陰氣。陰界裂縫似是感應到自己受到了挑釁,不斷地從裏噴薄出陰氣,與先前的灰黑色陰氣不同,這次是純粹的黑色。苗秋光是看一眼,都覺得自己要被這如鎖鏈般沉重慎人的陰氣禁锢了。

眼看着陰氣漸漸變得稀薄,晴明與博雅對視一眼,點了點頭。在一片激烈的混戰中,晴明将手中符紙扔出,符紙在空中竟迎風變得巨大,博雅彎弓搭箭,将布滿符咒的符紙穩穩射向了陰界裂縫。

符紙立刻将陰界裂縫包裹住,晴明和博雅聯手在山體上方布出結界,阻擋陰界裂縫在劇烈反抗中溢出的可怕陰氣。符紙上的符咒發光,如同密密麻麻的鎖鏈,将陰界裂縫牢牢捆住,無論如何掙紮也甩脫不了。而無論是無量山外還是山體內的陰氣都已被式神們解決,它無法再吸納陰氣為助力,其他人看不見,但苗秋在戰鬥中一直密切關注着劇烈抖動的陰界裂縫。片刻後,裂縫的動靜漸漸變小,直到完全被符紙禁锢再也不能動彈分毫。

晴明對酒吞童子示意,在茨木的輔助下,酒吞滿臉不情願地将陰界裂縫連帶着符紙一起吸進了鬼葫蘆裏。

Advertisement

他咬牙對茨木道:“我以後再也不用這個葫蘆喝酒了!”

茨木順毛,“我再給你尋個比這更好的葫蘆。”

酒吞:“哼唧!”

殷醉月不是毒屍,沒了陰界裂縫沒了陰氣,并不會影響到他的戰鬥力。但他畢竟以一對五,對手實力不僅不差還十分強大,長時間的戰鬥之下他原本病态虛弱的身體隐隐有些支撐不住,現出頹态。

大概是拼着魚死網破的心,在又一輪兵戈相見之後,他長劍一轉,以銳不可當之勢筆直地向着離他最近的苗秋刺去。

苗秋本就是他們中武功最弱的,又牽挂着陰界裂縫和唐夏,對殷醉月這猝不及防的滿力一劍無法阻擋,旁人離得遠也來不及救援。

苗秋急速後退,眼看着退無可退就要與這一劍當胸撞上之時,殷醉月突然停住了動作。他緩緩低下頭,看着穿透他心髒的一支追命箭,頹然栽倒在地上。

苗秋不可思議地向前看去,明明隔着很遠,他仿佛還是能看清,握緊千機匣臉上毫無血色的唐門,和他深藍色的眼眸。

就好像他們在幽魂草澤初見的時候,唐夏從鱷魚群裏救下他。

就好像醉月山莊尤靖發了瘋一樣追殺他時,唐夏輕聲對他說“別怕。”

就好像五毒被攻陷那一晚,唐夏在毒屍群裏帶走他,緊緊按住他肩膀,想要解釋什麽卻終究無言。

就好像此刻,唐夏虛弱到連站立都微微發抖,卻還是穩穩發射出追命箭,在千鈞一發的時候救下他。

唐夏沙啞着嗓子,聲音微弱,“秋兒。”

仿佛這一支追命箭已耗盡他所有力氣,他單膝跪倒在地上,手卻不曾放開千機匣。

殷醉月掙紮着,又以劍觸地,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他緩緩往前走,在高高的階梯之下停住了腳步。他仰頭看着石階之上的雕像微微笑了一下,白衣染血已是強弩之末,卻好像并不在意。

他一直在笑,就好像看到了梨花樹下趴在石頭上輕輕翻動書頁的少年,少年側過頭看他,眸子裏好像映着滿天星光。

殷醉月突然舉劍,對着高大的石階狠力一劈,巨響之後石階斷裂,少年的雕像從高處落下,他抱住雕像,縱身跳進了萬蠱血池之中。

沒了陰界裂縫的主宰和壓制,萬蠱血池裏毒物沸騰,只一瞬間,白衣絕世的男子就被腐蝕成了森森白骨。

苗秋經常會想,如果沒有鹿奔原一戰,殷醉月會是怎樣?

他是紅塵一脈的傳人,先後經過三位武林高人的指點,自身又天賦絕佳。自東瀛歸來之後,他該是中原武林最強的年輕一代,驚才絕豔,他會與殷落星一起踏遍百川四海。而不是如今這般,成為武林的衆矢之的,手上沾滿無辜生命的鮮血,落得死無全屍的下場。

可這世上沒有如果,只有結果。

聽到腳步聲漸近,苗秋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唐夏正緩步走過來。

他未戴面具,也未穿唐門的衣服。見苗秋眯着眼睛裝睡,他眼裏盛滿笑意,在苗秋旁邊坐了下來。

春日的暖陽透過灼灼桃花灑在兩人身上,他們不像是五毒弟子和唐門弟子,只是兩個江湖散人。什麽門派紛争道義人情都與他們無關,只要睜開眼的時候能看到對方,就是這個世界上再好不過的事情。

唐夏是隐元會從小安插在唐門的一顆暗棋,在發現南诏有異動和毒屍的不合理出現之後,這個強大的情報組織立刻啓動了埋在江湖各處的暗線來徹查這件事,然而一直沒有線索。

直到殷醉月為了迫不及待得到落星劍向藏劍山莊透露了一些事情,隐元會沿着落星劍追到鹿奔原一戰,之後才剝絲抽繭查探到了事情的全部。

殷醉月聯合了唐家堡和紅衣教,唐夏和紅煙作為隐元會的人,自然擔負起了最沉重的情報任務。一面從做事謹慎的殷醉月和唐傲天處獲得消息,一面向九天和隐元會傳遞消息。

殷醉月躍入萬蠱血池之後,餘城将無量山的各處密道翻了個遍,才找到了昏迷在一條隐秘死路裏只剩下一口氣的紅煙,他不曾服用過千年夢,身份暴露逃脫時誤入了密道。

而無量山裏,那唯一一只毒屍,在殷醉月死後,低低嘶吼了一聲,也縱身跳下了萬蠱血池。苗秋後來才從唐夏處得知,那只毒屍就是在醉月山莊服用了千年夢的尤靖,而尤靖就是蝙蝠幫失蹤多年的幫主花麒飛。殷醉月曾在花麒飛絕路之時救過他,之後他便死心塌地地追随在殷醉月身邊,更是不惜以身試藥。而千年夢畢竟不是萬蠱血池,這藥會讓人變成毒屍,卻變得不完整,服藥之人還會保留自己的一絲意識。苗秋了然,在藏劍山莊後門碰到的那只毒屍,想必就是跟着殷醉月來參加江南節的尤靖。

唐夏恢複得很好也很快,得益于他驚人的天賦體質,苗秋将他帶回五毒,調養了不過兩月,臉上和身上瘦下來的肉都長了回來,胳膊上的傷疤也消失不見。而他和紅煙作為隐元會的人,身份既然暴露,自然不能再為隐元會所用。紅衣教和唐家堡被朝廷和江湖人士征讨,自顧不暇低調行事,哪裏有空來尋兩個弟子的不痛快,更何況唐夏和紅煙武功高強并不好對付。

苗秋過了好一段神仙日子,樹頂村重建之後,他和唐夏窩在小樹屋,沒有大事不出門。而春風拂綠草地之時,苗秋突然提議,想去花海。唐夏已經恢複如初,也沒了門派和組織的壓力,苗秋說什麽就是什麽。兩人收拾收拾就上了路,從五毒出發,一路游山玩水,照着苗秋從前開出的想去地方的單子,玩過一個地方就劃掉一個。

他們從前來過巴陵,恰逢春日,苗秋很想再看看巴陵的油菜花田和桃花,兩人又繞路來了這兒。

在巴陵逗留幾日,兩人啓程。一路輕松,累了便尋個客棧睡上一天,興致來了不惜繞路也要多去看幾個地方。苗秋一路上表現得很開心,臉上的笑容就沒消失過。

唐夏躺在床上摟住苗秋的腰,有些抱怨道:“秋兒,怎麽最近都不讓我碰你了。”

苗秋拍拍他的手,“唐大爺,縱-欲過度是不好的,你在小樹屋還沒玩夠?”

唐夏将苗秋翻過來,輕輕地吻他,“那時候是那時候,現在是現在,不一樣的,秋兒……”

但他看苗秋實在沒有興致,也便作罷,并不強求,只當苗秋一路上疲累。

兩人到達萬花谷的時候,已是萬花開遍的夏日。這是苗秋在這個世界第一次來花海,他知道花海好看,在游戲裏就是聖地,但眼見的一瞬間還是被驚豔震撼到了。

夏花絢爛,萬紫千紅開遍。

苗秋拖着唐夏坐在花海一塊高高的大石頭上,夏日夜空布滿星辰,微風搖曳,花海一陣又一陣襲人的曼妙花香傳來。苗秋靠在唐夏身上,覺得整個人都無比放松,他凝望着夜空,無聲地嘆了口氣,突然笑道:“唐夏,我覺得自己最近武功進步特別快,我們來切磋切磋。”

苗秋經常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唐夏并不意外,縱身跳下石頭,他勾起嘴角,“秋兒,輸了的人有懲罰嗎?”

苗秋旋轉着手上的蟲笛,“你贏了再說咯。”

唐夏笑着準備迎戰,而下一刻他整個身體卻突然再不能動彈分毫。他不可思議地看着苗秋,他甚至沒有看清苗秋的出手,而蟲笛召出的幻蠱已經牢牢禁锢住了他。

他不能動,也不能說話。

苗秋輕輕撫摸着他的臉龐,良久,終于道:“唐夏,我有一件事一直瞞着你。我現在告訴你,但是你不要生氣,也不要怪我,好不好?”

夜空花海裏,苗秋笑得如夏風般清澈。

“我在很久以前,偷偷在你身上種下了生死蠱。我把你從無量山帶回五毒的時候,教主長老還有護法們都說救不了你了,千年夢的毒性已經遍布了你的四肢百骸。他們說你肯定會死,可是我……怎麽能看着你在我眼前死去呢?所以我悄悄地觸動了生死蠱,毒性太強,只能慢慢地從你的身上渡到我的身上,用了兩個多月的時間毒性才完全轉移。雖然過程有一點點痛苦,但是你又活過來了,沒有比這個更讓我開心的了。”

苗秋頓了頓,他臉上依然在笑,但眼眶卻慢慢變紅。

“我一直用五毒秘術壓制着毒性,可是現在我壓不住了,所以我說想去花海,如果再不離開五毒,天天往我們家裏跑的阿幼朵一定會發現不對的。”

苗秋說到這裏,挽起袖子,深綠色的慎人紋路已經布滿了胳膊。

他擡起手摟住唐夏的脖子,在唐夏耳邊輕聲道:“你要相信我,我是真的真的很想很想陪你再多一點時間的,可是我怕毒性爆發會傷害到你,我的武功近日突然暴漲了數倍,我想,是毒性慢慢起了作用了。你看,我的幻蠱能控制你這麽久,是不是特別厲害?”

“唐夏,這段時間是我最開心的日子了,我們去了好多地方,雖然還有一些很想和你一起去的地方沒有去,但是我一點也不遺憾了。”

他輕輕地吻上唐夏,“我要走了……你乖乖地,睡一覺好不好?”

他将唐夏放平在地上,覆蓋住唐夏赤紅的雙眼,擡頭再看了一眼這璀璨的夜空和盛放的花海,蟲笛微微一動。饒是唐夏再不願意,也沉沉昏睡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溫度為什麽還不上升啊?!不想再穿秋褲了QWQ

昨晚浪游戲浪到三點,今天還寫了快五千字,感覺自己炒雞棒!

感謝看到這裏的小天使,麽麽啾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