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金絲雀其七

于是,圖然跟随陛下離開圖氏部落之時還懷着這樣一份慶幸:還好圖氏部落沒事。母親,外祖,你們看啊,阿然終于為我們的部落做了一件像樣的事。

我犧牲了自己的自由和一生,換來了他們的平安。

你們會很欣慰的,對吧?

圖然到了常安,活了不過五年。

前三年,陛下獨寵她一人,将她日日夜夜帶在身邊,生怕有人觊觎。但是,每三年一次的祈雨之行讓皇後有了可乘之機。

梅妃安然無恙了三年,陛下也終于放松了警惕,便沒有帶着她同去。

皇後稱病,陛下不疑有他。

自地牢被陷害後,圖然的一生就此葬送。

未入常安之時,除了跳舞,她最喜歡的就是騎着馬,馳騁在漫無邊際的荒漠上。

無論走多遠都好,喜歡走多遠就走多遠,沒有人會給她劃下範圍,告訴她哪裏能去,哪裏不能去。

圖氏部落沒有常安宮裏那麽多的規矩。

剛來常安之時,陛下讓她在他的生辰宴上跳舞慶祝。也就是因此,梅妃的美貌與舞藝名動常安。

可是,那次舞跳了只一半。

為什麽呢?因為皇後看見梅妃出盡了風頭,心有不快。便安排伴舞的人故意踩了梅妃一腳,梅妃看着被踩髒的鞋子頓時便惱了,也不管什麽尊卑有序,怫然拂袖而去。

後來,是陛下哄了半天才哄好。

若只看前三年,陛下同她當真是伉俪情深,流傳千古的佳話。

Advertisement

若只道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人能比的過他們恩愛?

到最後,不過惹句可悲可嘆,是一段落了俗套的悱恻故事罷了。

……

回憶起圖然之事後的首領抖如篩糠,“你、你是她的兒子?”

像啊,像啊……可真像。

圖那忽然笑了起來,“如果我當初安分守己沒有招惹鳳鳶國,說不準鳳鳶國的陛下也不會打得我們圖氏部落節節敗退。那他也許就不會遇見圖然,圖然也不會成為梅妃……或許,圖然就是我的首領夫人了。”

陛下突然冷笑了起來,“首領夫人?先帝不配她,你,一個以女人才能換得自己茍且偷生的人又能比先帝強到哪裏去?

若是我母妃能有自己抉擇的機會,她斷然不會從你們二人之中選擇。天下那麽多深情的好男兒,你哪裏來的臉,會認為我母妃非你二人不可?”

圖那發着抖,“陛下,你身上流着圖氏的血脈,求求你,放過我吧……”

陛下面上諷意更甚,“我原本還當你是位頂天立地的七尺男兒,卻沒想到,竟是位貪生怕死的軟骨頭。你還好意思提我們圖氏?真丢我們圖氏的臉。

你安心去吧。圖氏部落是我母親犧牲自己也要護着的地方,我不會動它。你走後,我會找一位最賢能的首領來打理。

圖那首領,你可以含笑九泉了。”

……

講述到這裏,君銘陛下道,“後面的,你都知道了。”

後面,便是他被君銘困在鳳鳶國,當成金絲雀一般養着。

葉良辰蹲下身來,擁住埋頭在膝間低泣的人。那人一怔,卻聽葉良辰認真且堅定道,“阿銘,我不走。無論如何,我再也不會丢下你一個人了。”

陛下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後更加用力地抱了回去。

“良辰……”

有你真好……幸好,我這肮髒不堪一路漆黑的世界裏,還有這麽一個幹幹淨淨的你。

“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

“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

“蔔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

“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将紅葉之盟,載明鴛譜——”

“此證——”

禮官的高聲疊誦中,皇後吳氏穿着喜服笑盈盈地拜下身去。

鬓邊步搖随着她這俯身的動作琤琤作響,似極了她如今怦怦亂跳的心鼓。

心旌搖曳。是的,她心旌搖曳。

面前如玉的少年郎,是當今最尊貴的陛下啊。

是堂堂她吳氏之女嫁得的好夫婿。

“砰。”兩人的頭不小心磕到了一處去,吳氏臉上飛上一抹雲霞,幸好有紅紗遮着,外人瞧不清明。那陛下卻彎着腰,将頭探到她的紅紗底下來,望着她。

心旌搖曳,她心裏一陣兵荒馬亂。

“自今日起,我們就是夫妻了。”少年郎說完這句,便喜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他笑得那麽溫柔,吳氏忍不住随他一笑。

第一年,他們琴瑟和鳴。

有位重臣的女兒嫁給了陛下,皇後吳氏知他只是為了穩住朝中局勢,便大方道,“陛下,我懂。”

當初她嫁給陛下,亦是因心悅他想為他穩住局勢,助他順利登基。

陛下誇她知書達禮,皇後雖心有苦澀,卻覺得自己從這一池苦水中窺見了自己臉上的虛幻的笑意。

有哪位女子願意将丈夫拱手相讓?

沒有,從來不會有。

心甘情願?不,除非她不愛她丈夫。

那日,別處殿院紅燭高燃,她只獨守一豆燈火,未寝空待更漏到天明。

第二年,他們舉案齊眉。

可是,陛下又要納妃。又是重臣,又是為了大局。皇後苦澀一笑,“陛下,我懂。”

那日,她披單衣,斜枕落花沁寒露,細聽叢中蛐蟲鳴。

第三年,他們相敬如賓。

陛下沒有開口要納妃,但是三年一次的妃嫔大選到了。

她身為皇後,身為六宮之主,身為這一國之母,她要以身作則,她要懂禮知進退,她要秉持任何人都沒有的大度。因為她是皇後。

陛下同她一起坐在那萬人敬仰的高處,皇後往下一瞧,只見環肥燕瘦,她們年輕,她們嬌豔,可她卻覺得自己在她們面前如此迅疾地蒼老下去。

三年,她入宮不過三年。她如今不過也只有二十一歲。

可她卻覺得自己似那老态龍鐘的妪婦一般,她心裏有什麽東西突然病入膏肓,無力回天了。

是什麽呢?她彼時還不知曉。

可是,無論經過多少年的洗滌,她永遠都會記得,在那一群環肥燕瘦面前,陛下突然緊緊握住了她的手,“皇後,你才是我的妻。”

你才是我的妻。這句話無疑是最好的良藥,她又突覺那心底裏的東西又于轉瞬間死灰複燃。

因為這句話,她大方了一年,三年,五年,十年……直到那位梅妃的出現。

三十一歲的陛下以一馬當先之勇,直搗圖氏部落老巢。這一消息傳來時,她為他懸着的一顆心終于落回了平地。

可是,真正等到他班師回朝那日,她卻并沒有那麽雀躍。

因為她的陛下,她的夫君帶回了另一位女子。

那女子不過二十多歲模樣,她年輕,她溫柔,她的容貌冠絕六宮,教常安女子都自愧不如。

她的心終于亂了。

她看向她的陛下,想從陛下那裏求取一顆定心丸。可她的陛下,卻只目不轉睛笑盈盈地看着他懷裏的,那位那般絕美的梅妃。

皇後終于慌了。

一個月,兩個月……整整一年,陛下都沒有來過她的宮裏。

她卻只道,他政務繁忙,卻總是聽聞那些妃嫔亂嚼的舌根,“呦,陛下怎麽天天都在梅妃哪兒啊?”

不,她的陛下,她的夫君說過,她才是他的妻。所以,她繼續大度。

可是,大度換來的是什麽呢?

在他的生辰宴上,她苦心練了許久的舞蹈,卻也未得他一瞥。

為什麽?因為他的梅妃的舞藝才是一絕,而她不過是班門弄斧,不值一提罷了。

好個如花似玉,好個名動常安。

三年過去了,獨守空房的皇後終于大度不下去了。

她動了手。

梅妃毀在她手裏之時,她心裏是那般的快意。

她的陛下,她的夫君終于要回來了。

果不其然,當夜,陛下就來了她的寝宮。

你瞧啊,梅妃。我才是他的妻,我才是他明媒正娶,死後也要同棺合葬的妻!

而你,再受寵也不過是個地位卑賤的妾。

是的,妾。

這個字眼破碎在齒間之時,皇後竟覺出了幾分惡毒的快意。

可是,她的陛下,她的夫君同她颠鸾倒鳳之時,口中疊聲喚着的,卻是梅妃的名字。

……

皇後吳氏臨死前,萬念俱灰地看着陛下舉起的劍刃,終于不再心旌搖曳,如一池死水。

陛下啊,我終不是你的妻……你以後,亦不再是我的夫。

白宣淪為了花巷的歌姬。

她從小讀書明儀,斷斷做不來伏低做小之态,去那達官顯貴面前阿谀奉承,軟語相迎。

她執拗,她有文人的一具硬骨。

為此,她受了不少的鞭笞。

“白宣姑娘,我管你之前是什麽名門閨秀還是高門望族,進了我們這花巷,做了我們花巷的歌姬,你便如掐了翅膀的雛鳥,斷無掙破逃脫之日。除非——”

花巷老板卷着絲娟抵在紅唇邊嬌俏一笑,“除非,你得遇貴人,飛上那枝頭變作了鳳凰。”

白宣不答。

她生來就是鳳凰,不過虎落平陽被犬欺而已。

白宣貴為公主,是千金之軀。可是紅袖不一樣,她生來就是奴。為了護着白宣,她甘願屈從。

花巷老板終于露出了絲笑意,“還算是個識相的。”

白宣只覺滿心愧疚。

一年,兩年……漸漸地,白宣的傲骨終于被這花巷一點點地腐蝕殆盡。

她把用于佐證女子心靈手巧的女紅,當作取笑客人的,不值一提的玩藝兒。

她把琴曲的高山流水遇知音彈奏成谄媚逢迎悅貴客。

她丢棄了公主的尊嚴,抛卻了文人的傲骨,她,徹徹底底地淪為了一名只會千嬌百媚的歌姬,藉藉無名。

不,她作為花巷的頭牌之一,怎會藉藉無名?

她同紅袖是這常安城多少達官顯貴趨之若鹜的心頭寶。

雖然心有鈍鈍的疼,但她仍要笑,笑得花枝亂顫,笑得千嬌百媚,笑得萬種風情。

有一日,她的常客陳熠來了。

白宣正要招呼,卻瞧見了陳熠身邊陌生的面孔,“陳公子,這位公子怎麽從來沒見過啊。”

陳熠拽着吳卿的衣袖,死活不肯撒手,“白宣姑娘,這是我表哥,吳卿。”

一句敲下初見的落音。

什麽是一見鐘情?白宣見了吳卿之後終于知曉。

同其他浪蕩公子不同,吳卿與白宣相識來往很久,都規規矩矩不肯越雷池一步。

且吳卿胸有墨水,是可以托付之輩。

終有一日,白宣将自己許給了吳卿。

□□好之後,吳卿字字誠懇,句句千金,“阿宣,我們成親吧。”

本以為吳卿回去以後,第二日便會有喜訊傳來。可白宣枯等了兩日,卻不見他的人影。

還是紅袖通過其他貴客得知,吳卿遭了殃。

白宣趕至吳氏府門之前被家丁攔了下來,一位管家模樣的忽問,“可是……白宣姑娘?”

白宣點點頭,“正是。”

“老爺有請。”

說的雖然是請,大門卻緊閉。那管家将她引至府上後門,“老爺說,我們吳氏家世清白。像白宣姑娘這樣的人,只能委屈屈就一下,從後門入了。”

像她這樣的人?哪樣的人?

白宣暗暗冷笑。

進了府門,未走幾步便到了後花園。

鵝卵石路上,并排跪着兩個人在頂着烈日炎炎交頭接耳。

正是陳熠與吳卿。

雖說是交頭接耳,但其實不過是陳熠探着身子湊近吳卿,不知長話連篇地說着些什麽。吳卿則是一臉愁悶,對其愛答不理。

因為離得遠,且話語有些低,白宣只能聽到零星的這麽幾句。

“……白宣……娶進門?”

吳卿板着臉,“嗯。”非娶不可。

“你……舅舅……同意……罰我們……”

“你別說了,好吵。”

陳遺撇了撇嘴正要繼續開口,卻瞧見自家舅舅行至了近前。

不知道那吳氏老爺說了什麽,白宣只看見吳卿認真且堅定地點了點頭。

“罷了,随你去吧。”

就這麽同意了?吳卿欣喜若狂。

籌備了一個月,婚事終于等到了舉辦的那一天。

十裏紅妝,他給足了她體面與尊寵。她覓得了良人,終于逃脫花巷的噩夢。

紅袖沒有跟她同來吳府,紅袖不肯予她祝福。

白宣坐在紅轎之中,她忍不住伸出如玉手指輕輕撫上臉上還未消腫的紅印——是的,紅印。

一向溫潤如玉的吳卿因為一時酗酒失手誤打了她。可她知曉他不是有意,她不會責怪,因為她喜歡他,她不忍。

可是紅袖見了她臉上的紅印卻變了臉色,“我早知那人不是什麽正經人,這婚退了吧。”

白宣慌忙拉住她的手,“紅袖啊,我心悅他。這是他跪了兩天兩夜才為我們求來的,我舍不得。”

雖然答應迎娶過門,卻也只能入那偏門。正門是白宣這等人永遠不能走的。

可是那又怎樣,她白宣嫁得了心儀的夫婿,得遇良人。那些虛名,她不在乎。

洞房花燭夜,恩愛纏綿。

白宣覺得自己如此有幸。

可是,第二日。吳卿離開家門之後,她想要出門走動去看望紅袖,卻被家丁攔了下來。

“老爺不許。”他們公事公辦,如實相告。

白宣只道是三天以後才可回去見娘家人,可事實證明,她太天真。

她終于慢慢意識到了一個事實:她徹徹底底地失去了自由。

除了吳府的後花園和她同吳卿的卧房,她哪裏也不能去。

連花巷老板都未曾如此苛待。

白宣雖覺委屈,但仍然隐忍着。

至少,她還有她的夫君。

可是,自從吳卿入仕以後,他們之間見面的機會就越來越少了。

偶有一日,半夜裏吳卿回來後,只點了書桌旁的燈,并未就寝。白宣睡眠淺,被他惹醒。

“夫君,你怎麽回來了?”

吳卿冷着臉,“我還要處理公事,你先且去睡吧。”

漸漸地,連吳卿都不再願意同她說什麽話。他在外面待的時間越來越長,回家的次數掰着手指頭都能數的清。

作者有話要說:  人物都有自己的經歷,也會形成相應的人格。我們要理性看待。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