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金絲雀尾聲

憤怒……

掙紮無望的無力……

聽聞紅袖之案被草草處理後,她不顧家丁阻攔欲要出府,吳老爺子卻丢了一張休書給她,“走了,就別再進我這吳家的門。”

白宣撿起休書,心底冷笑。我何時真正進過你家的門。

這次離開後,正門大敞,她終于走了一次吳府的正門,不過卻是離開,與吳府斷絕來往。

她離開後,先是去了大理寺。

她聽聞,陳則大人是位極清廉的好官,他的兒子陳遺亦是一位有為的官。

她去了,卻遇見了剛剛被釋放的陳熠。

“陳公子。”

“嫂嫂。”陳遺面上狼狽,“紅袖同我交情極好,我斷是不會害她的。”

白宣點點頭,“我知。我想為她報仇。”

“哪有什麽仇人。嫂嫂,紅袖是自殺。你如今還懷着身孕,怎可沒人看護便自己一個人跑了出來。”

“不,她不是!是,是那魏王——”百般逼迫!

“嫂嫂,慎言!”陳熠打斷她的話,“第一,紅袖身為花巷中人,聽話招待客人是她的本分。她不從,傷了客人,這是她的錯。第二,那油盞确實是她自己打翻的。是她自己要***的,沒有別人有意陷害。所以,這樁案子落不到魏王的頭上。”

當頭一棒狠狠敲下,直砸得她眼花耳鳴。

是啊,良家子,若是良家子如此遭遇,便能震鼓鳴冤,将滿腹苦水傾吐,換得青天大老爺明察秋毫,護己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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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若是她和紅袖這般的女子,便只能落得一句,自找而已。

可是,花巷名為賣藝,實為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難道不該依照律令取締?

這普普通通的一座樓閣,是多少貴胄暫歇的溫柔鄉?是多少勢力盤根錯節駐紮的聚寶盆?

動不得。就算是當今陛下也動不得。

延續了很多年的彼此間心知肚明的老規矩,不許有人恣意妄為踐踏它的權威,更不許有人膽大包天要将它摧毀!

最後,陳熠護送白宣回了花巷。因為他看見了白宣手裏的那封休書——他是知曉他舅舅的脾性的,舅舅眼裏容不得沙子。

可是一路上,白宣六神無主,都沒說過什麽話。陳熠只好硬着頭皮,苦心勸慰了一路。

到了花巷,噩夢這才瞧瞧探出頭。

……

回憶完這一切後,白宣終于能動了,她翻了個身,蜷縮成一團。

“下次,魏王什麽時候會來?”一句而已,聽不出是喜是悲。

花巷老板咬着手裏的金元寶,笑容滿面道,“七日後。”

“好。”再無他音。

七日後,那魏王果真來了。

花巷老板有些猶豫,本來是打算像上次那樣給白宣下些讓她乖乖聽話的藥,可她這七日裏表現得十分逆來順受,且魏王主動提出,不必了。

“下什麽藥啊,多敗興。上次跟條死魚似的,多無趣。還是這樣醒着的好。”□□了幾聲後,紗幔落下。

花巷老板掩上門,在門口立了片刻,沒聽見什麽異常之後這才放寬心,舒了口氣。

她手裏卷着絲絹,繡鞋踩着紅毯走了一步,兩步。

一聲暴喝,“賤婦!”

滿頭步搖被這一聲激得琤琤亂鳴,花巷老板慌着回轉,破門之時,只見地上橫陳着一具屍體。而那百依百順的白宣卻握着一柄步搖,惡狠狠地瞪向她。

花巷老板忽覺遍體生寒。

她顫聲道,“阿宣,聽話,先放下……”

白宣卻冷哂一聲,“徐二娘,我問你一句,我,紅袖和這花巷其他衆多女子,在你眼裏,是不是都只是搖錢樹?”

“不,不是……”心虛,膽顫。

“說謊!”白宣繼續道,“魏王的賬不會連累你,我只是望你記得,若你再強迫女子入花巷做那等龌龊事,我便是身處十八煉獄,也要借厲鬼之身,重返人間,找你索命!”

花巷老板一時之間慌不擇路,繡鞋踩着地毯連退數步,珍物噼裏啪啦摔了一地。她此時終于知曉,什麽叫做“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可是她怕啊。

一衆要闖入的家丁被她喝了出去,她只道,“阿宣,我待你也不薄。紅袖那薄命的丫頭也不是我害的,還不都是錢權惹的禍嗎……”

她委下身去,癱坐在地上,“我自小窮困潦倒,能混到如今這個地位,吃的苦受的辱不比你們少。我怕極了饑不果腹的日子。

阿宣,我望着你同紅袖兩個人将來能有一個人接我的班,替我執掌這花巷。可是你嫁了人,紅袖也不聽話了。

你可知,這些姑娘若是不入這花巷,她們連生存都是問題。我可憐她們,我覺得她們像極了當初的我。可是我單憑一己之力,救不了那麽多的人。”

白宣垂眸凝視手中的步搖良久,“我知你也算是做了件善事。可是徐二娘,有句話不知你聽沒聽過——”

徐二娘聞言擡頭看向她,白宣這才繼續道,“如此這般茍且偷生……雖生猶死。”

雖生猶死。

琤然一聲,是那步搖急鳴,是那玉人身隕。

徐二娘面色蒼白癱坐了好一會兒,回神過後,她慌忙爬起身沖着白宣磕了三個響頭,震得滿頭珠釵琤琤亂鳴,“阿宣啊,這可是你自殺的,跟我可沒關系啊,你可不要來找我,到了地府也不要報我的名化厲鬼來索我命啊,我苦了大半輩子好容易熬出了頭,求求你高擡貴手饒我一命吧……”

她這一番話說的語無倫次,卻又虔誠無比。

突然,房中響起一聲輕笑,徐二娘只覺頭皮上的麻遍及了全身,駭得她四肢無力。

若是她細心注意一些,自會發現這是一名男子的笑。

白袍自半空飄然而落,端的是淩然出塵,端的是九天谪仙。

徐二娘駭得大喊,卻被那人輕而易舉地封住了口。

“喊什麽,吵死人了。”那人捏了捏眉心,一邊掃過那邊的白宣,一邊自尋了個幹淨椅子坐下。

廣袖一揮,徐二娘這才能張口說出剛才卡在喉嚨裏的話,“羞面郎……”

反應過來後,她想要喚人來的心思瞬時沒了。

應對面前這個人,來多少家丁都不夠用。

她已教冷汗濕透了背脊,只觳觫着小心翼翼地發文,“仙人怎麽來了?”

羞面郎面上遮着面紗,一雙深邃黑眸滿載笑意,“自然是為了紅袖姑娘。”

“紅袖?”徐二娘目光躲閃,“仙人說笑了,紅袖不是已經身隕了麽,如今已經入棺下葬了。”

“是麽。”羞面郎斜支着頤,“我同她商量好的,她的嗓音極為好聽,她又急需用錢,我便同她做了交易。我同她說過,我過幾天玩膩了,就把這天籁之音還給她,如今她人已身亡,我要還給誰呢。”

徐二娘道,“這……”

“聽說你年輕時唱曲不錯?”

“是……”

“那便換給你吧。紅袖死了,總要有人替她繼續唱下去,是不是?”

徐二娘大駭。

自此,花巷每逢亥時,便有年輕女子引頸施展歌喉之音,千嬌百媚似那天籁,卻又哀痛欲絕,凄厲擾心。

一月後,徐二娘死了。那歌聲才終于停了。

仵作檢查之時,發現她的聲帶受損極其厲害,應是日日唱歌所致。

惶惶不可終日的日子,終于算告了一段落。

……

紅袖百無聊賴,搖着團扇趴在臨街的窗戶之時,無意之中掃見了河對面的一位白面書生。

那書生穿着青衫,手裏撐着一把油紙傘,立在如絲似涓的春雨裏,像是一副極淡的山水畫。

反正無事,紅袖便索性瞧起了這位書生。

書生懷裏抱着許多字畫,環顧四周,卻好像皆無歸處。

紅袖道,“這位公子要去往何處?”

書生聞言陡然一驚,四面八方掃視了個遍這才瞧見趴在窗邊的紅袖,“姑娘是在問我?說實話,我沒有地方去。”

“你是外鄉人?”

“來常安趕考,想要求取功名。”

“那為何不尋個客棧投宿?”團扇搖開一面山清水秀。

“不瞞姑娘,在下,在下錢囊窘迫,無處可去。”

紅袖指了指他懷裏的字畫,“所以,你想賣了這個換錢?”

白面書生點點頭,“可惜,這雨纏綿得緊,今日怕是不會停了。”

“要不你賣給我吧,我買你的畫。我有錢。”

“姑娘要買我的畫?”那書生很是驚喜,可是他又面露窘迫,“看姑娘這通身的氣質,想必也是讀過詩書的人,在下這些拙作實在不堪入眼。只怕是在姑娘面前班門弄斧了。”

紅袖卻道,“不會,我只跟着我家姑娘一起讀過幾年書而已。我家姑娘讀的書才算的上多,我讀的不過是滄海一粟罷了。你十年寒窗苦讀,自是比我更勝一籌。你如此這般自卑,如何于考場上大展身手?你可要想好了,你若不賣給我,這天就要黑了,屆時你如何安置?”

“那——多謝姑娘!”

“不必,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紅袖福至心靈,丢下了手中的團扇,那書生以為她是無意掉落,慌忙接住高舉着,“姑娘,你的扇子。”

紅袖托着臉,“送你了。”

“送我?”書生垂眸看着扇面上的娟秀四字:金榜題名。

他再擡頭時,窗戶卻已掩上了。

不多時,一名小厮拿着一袋銀錢走上前來,買下了他的字畫。

“等等,我有東西代你轉交。”

……

小厮抱着字畫上樓,紅袖見對面樓下那人遠去後,這才将窗縫掩上,“把字畫放在這裏吧。”

“回姑娘,那人送了姑娘一句話。”

小厮遞過一卷畫軸,紅袖展開,上面畫着一座白牆黛瓦的樓閣,濛濛細雨中,窗扉只開一扇,趴着一位百無聊賴的紅衣女子。不過,手裏卻沒有握着團扇。

上面一行墨字: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

紅袖突覺心旌搖曳。

團扇上的金榜題名時在書生那兒,他的意思是:重逢之時,便是洞房花燭夜。他要娶她。

可惜,待金榜題名時,良人甫歸,紅顏已逝,終是良緣難結。

番外

君銘又被郯城的少爺們欺負了。

他頂着鼻青臉腫躲在假山後偷偷啜泣時,一雙靴子卻悄悄地停在了他的面前。

他愣住了,抹眼淚的手臂停了片刻,下一刻連忙将頭埋進雙臂,他才不要讓良辰看見他去今這副鬼樣子,想都不用想肯定醜死了!

良辰俯下身來,輕哄,“阿銘,我拿藥膏來了,我給你上藥好不好。”

君銘搖頭,“你走!”他現在這麽醜一定不能讓良辰看見,絕對不能!

良辰蹙眉道,“對不起,是我沒有護好你。以後我不會讓他們欺負你了……好不好。”

就是這麽一句,落得一生癡纏,至死不悔。

……

君銘退了位,無人知曉其緣由。

常安城內卻多了一家賣跌打損傷的藥膏的藥鋪,店主是兩位男子,看模樣不過都是而立之年。

剛送走了一位客人,其中一位忽然靠過去,抱住另一位,“良辰,謝謝你還願意留下來。”

那人可能是聽多了這種煽情的話,因此并沒有過多反應,某人隔三差五總要多愁善感一次,習慣了就好。

于是,他一邊整理着櫃臺上的藥膏,一邊問道,“這幾種哪個療效最好。”

只聽那人回答道,“這兩種差不多,這個止疼效果最好,那個消腫化瘀效果最好。”

靜默良久,一人忽問道,“阿銘,你為何非要開這麽一家店?你我皆不通藥理,萬一誤了人家病情可如何是好。”

“還不是小時候挨打次數太多,深知哪些藥療效最好,想為其他人選個最好的藥嘛。”

“……”

……

花巷停了幾天業後,更名花街。

若是此時前去,便能于一樓瞧見這樣四個大字的匾額:以文會友。

自此,這裏便是文人墨客吟詩作對的地方。前塵往事,終于煙消雲散了個幹淨。

而柳巷呢,則是同花街一樣,也徹徹底底改頭換面了。不過不同的是,一處是為進京趕考的考生專門留宿的花街,一處是為有官職的文人墨客暢談的柳巷。

自此,花街柳巷終于不再是風月之地。

……

被打壓的吳氏一族根據其政績優劣,有的複了位,有的繼續被貶。

至于吳卿,聽聞其喪妻之後郁郁寡歡,竟是一蹶不振,撒手人寰。

陳熠暫時接了他的位子,經過紅袖一案在牢裏待了那麽一陣,性子終于沉穩了些,有了幾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大丈夫的模樣。陳遺很是欣慰。

不過,吳氏總還是老樣子,要是陳遺因為公務許久未歸,她總要蠻不講理地發一頓牢騷,撒一段潑,陳遺雖然頭疼,卻也覺得彌足珍貴。

國事無棘手,家事日日安,這不就是他平生所求麽。

他知足了。

有個心胸狹隘的夫人,隔三差五地這麽一鬧,也算是為這平淡無奇的日子打翻油鹽醬醋茶,多些滋味罷了。

……

吳氏與陛下初見之時,正是二八芳華。當時,陛下還不是太子,而他們吳氏是當時朝中幾大門閥其中之一。

吳氏之父曾出言告誡,“武王有意示好,必定有所圖謀。女兒,你可想好了,若是你選中了他,那他便只能登上那把椅子。若坐不成,你同他就是那案板上的魚肉,屆時會任人宰割。”

被年少情意沖昏了頭腦的吳氏女,哪裏聽得進這語重心長的告誡,她只滿懷欣喜道,“求父親助武王登基。”

令吳氏欣慰的是,他果真不是區區池中之物,他是那人中龍鳳,天之驕子。最終,在吳氏一族相助之下,武王扳倒了太子,登了基。

文武雙全,容貌絕佳,這是她心心念念的夫婿。

她同二妹瑾瑜提起時,常說,“子瑜确實老實敦厚,品性溫良。可是人太木了些,你何必死腦筋非要嫁給他?”

吳瑾瑜卻道,“木怎麽了,那說明我們陳遺老實。你別看姐夫他八面玲珑的,沒準給你整個三宮六院出來醋死你!”

一語成谶。

她堂堂國母,于六宮粉黛面前無了顏色。

每每想起當時同吳瑾瑜說起的這番話,吳氏總這樣想:還是瑾瑜眼光好,打小就認定了陳遺這麽一個人,看着他陪着他長大,同他成家立業,同他良緣永結,同他白首與共。

可是她眼光也不差啊……那般人中龍鳳怎的是這般負心郎,教她真心錯付,抱憾終身。

下一次投胎,一定要尋個好人家,不,還是平常人家好。平常人家不用秉持着正室的大度,妾室的做小伏低。

只是兩盞紅燭,兩身喜服,成雙成對,今夕紅顏,他朝白首。

幸何……如之。

……

吳瑾瑜是何時抓住陳遺這麽一個人的呢?

是抓周之時。當時珍物擺了一桌,她卻什麽也不看什麽也不瞧,只順着桌子爬過去,緊緊握住了立在桌子旁邊年僅七歲的陳遺的手。

一衆賓客一時之間鴉雀無聲。

良久,才有人發問。

“小瑾瑜想抓的是不是子瑜面前的算盤?”

“她連瞧都沒瞧一眼。”

“……”

自吳瑾瑜學會走路之時,就常常纏着陳遺。

走累了,耍個脾氣往地上一坐,哭着喊,“子瑜哥哥抱!”

于是,陳遺又當哥哥又當娘,一邊讀着聖賢書一邊抱着吳瑾瑜。

過了些日子,到了吳瑾瑜七歲那年,十四歲的陳遺看書睡了過去,朦朦胧胧間,他覺得有什麽東西被人吃力地拖在地上拖了一路,然後那物什攜着塵土蓋在了他的身上,是棉被。

可是他眼皮有些沉,他仍舊伏首于案上睡着。

緊接着,有個活物也鑽進了被子,一邊拍着他的背,一邊咿咿呀呀唱着歌謠哄他睡。

自此,心意暗許,只待佳人及笄,以金榜題名換得洞房花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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