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連理枝其一

薊北之境,絕域之寒。

穆青坐在光禿禿的山頂上,嘴裏漫不經心地銜着一尾草。

薊北屬于四不管之地,既不屬于三國任何一國,也不屬于寒山攜。

它位于極北之地。若是處于炎夏,灼熱如爐,若是逢于凜冬,如墜冰窖。若是不偏不倚占了春秋之季,那就只能吃沙子。因為會有“喜怒無常”的風,肆虐這不毛之地。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無論是路過還是長居,薊北都委實不是個好地方。惡劣的環境是它人跡罕至的緣由之一。

之二便是因為這裏是長年英骨埋冢之地。

若是邊境小國不知天高地厚,懷揣狼子野心想要挑釁滋事啦,或者三國互看不順眼彼此間掐個架啦,薊北之地絕對是征戰的不二選擇。

為什麽?

因為這裏無人居住,對任何一國損失都極小。

如今,穆青來到這裏就是因為鳳鳴國與鳳唳國的戰事。此時,他正應他家将軍的命令于此盯梢。

正是鳳啓一百六十四年,如今正值秋末。

原本還風和日麗的天,忽然變了個臉,一股旋風攪起一地黃沙襲來,穆青吃了一嘴沙子,“……”

呸,呸,呸。

待風止息後,穆青黑着臉吐了吐沙子。好像沒吐幹淨。

呸,呸,呸。

還沒吐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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嘗試了很多次,穆青終于放棄。幸好,接班的将士很快就趕來了。穆青返回營地之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漱口。

營帳之內,伴着他漱口之音響起的,是兩名男子談話的聲音。一個是此行的主帥,沈漫。一個是他的同僚,副将沈曦。

那個高冠博帶,穿着銀铠綴有紅色披風,腰佩一柄長劍,身形更為修長的那個,眉目溫和不似武将的那個,便是沈漫。

另一個,長得矮一些,年幼一些的,便是沈曦。

彙報完了以後,沈曦便将話頭引至自打一進屋就在旁邊漱口的穆青身上,“穆青,還沒完呢?”

“你去試試。”一口水吐出,穆青抽空回了一句。

“我不去!”沈曦一口否決,“我粗心大意,做不來這盯梢的活。”

呸,明明就是不想去吃沙子。穆青不知道沙子到底漱幹淨了沒有,反正他的口已經因這多次的洗漱而沒了知覺。

若說起穆青與沈曦的淵源,倒不如從穆青與沈漫初遇那天說起。

是的,穆青最先遇見的不是沈曦而是沈漫。

彼時,他同衆多的乞丐一般無二。一般的蓬頭垢面,一般的衣衫褴褛。

普通人溫飽僅能自足無力相助,富人乘馬車雙耳不聞窗邊事,見不着窮人自然也不會出手相助。

可是,那一天。空着的破碗前停下了一雙幹幹淨淨的白靴,白衫逶迤一地絲毫不在意塵埃的沾染。

那人俯下身來,眉目溫和一笑,“你若是無處去,便來我底下做事吧。”

鬼使神差的,他看着面前這個高冠博帶的儒雅君子,認真且堅定地點了點頭,“嗯。”

其他的乞丐并沒有跟來,沈漫給了他們一些銀兩。至于他們是借此本錢另謀生計,還是揮霍一番做個飽死鬼,終究是無處知曉了。

為什麽沒有跟來呢?很簡單,他們乞讨是想要活下去,而沈漫所謂的去處,則是九死一生的軍營。所以,他們寧可過着吃一頓沒下頓的乞讨生活,也不願去戰場上過那刀尖舔血心驚膽顫的日子。

可是穆青不怕。自從流落街頭第一天開始,他心裏就只剩下了一件事:活着,好好活着。

至于怎麽活倒是無所謂。

穆青睡不着,他翻了個身。

到了休息的時間,單數營帳盡數熄了燈火。雙數帳的燭火卻還亮着。

因為他們此時正于薊北備戰,需要不分晝夜嚴加防守,以備敵軍偷襲。所以,便分了單數組和雙數組,分別負責晝夜的警戒。

穆青是單數組,他熄了燈火正要睡去,一個人影映在了他的營帳上,那人立在門口,壓低聲音道,“穆青,你睡了沒有。”

穆青道,“睡了。”

“奧。那我講,你聽。”說着,那人便秉燭步入,正是沈曦。

“……”那你還問,多此一舉。

穆青翻了個身,沈曦吹了燭,在他身邊躺下。

每次沈曦值夜班的時候,覺得無聊了總是愛來穆青這裏單方面暢談一番。

漸漸地,沈曦的話便成了催眠曲。

可是今日,穆青卻沒有絲毫睡意,因為他講的是穆青初到沈府的日子。

正是鳳啓一百五十五年,新帝慕然登基,正是舉國同慶之時。

穆青卻爛在了乞丐群裏。別人慶祝新帝登基,他卻因一粥一飯發愁。

得遇沈漫,真是穆青此生遇見的唯一幸事。

他被沈漫帶回沈府。

那人的府邸與別處不同,竹林掩映中,白牆黛瓦,不似別處官邸的富麗堂皇,但也不至于家徒四壁。

普通,卻別有一番風味。

入了後院。穆青見到了他人生當中重要的另外兩個人,一個是葉氏,沈漫的夫人。另一個便是坐在石榴樹下喝着羹湯,嚷嚷着還要再來一鍋的沈曦。

彼時,微風忽起,立在石榴樹下的素衣美人端莊娴和,與石榴花的熱烈相稱,如同一副淡墨的山水畫上不小心遺落一點朱紅,洇開,似那丹紅朱唇,又肖那金鴉西沉。

後來穆青才得知,那格格不入的石榴樹是沈曦嚷嚷着非要種在院子裏的。說是閑來可以摘幾個石榴吃着玩。

若不是沈夫人葉輕遲攔着,恐怕這院子要教沈曦改成菜園。

但其實,院子已經教那沈夫人改成了藥園。

沒錯,葉輕遲是醫者。她乃是醫仙奶奶楚問的師父。不過一個更通藥理,一個更擅針灸。

回憶到這裏,穆青回了神。正巧,旁邊的沈曦自說自話的後半句落在了他的耳邊,“……你說這沙子我們還要吃幾天啊,什麽時候,這戰争才能結束?”

穆青眼神閃了閃,“快了,就快了。”

沈曦附和道,“我覺得也是。我們将軍那麽厲害!”

忽然,穆青開口問道,“沈曦。”

“嗯?”

“你是從什麽時候遇見将軍的?”

沈曦也是被沈漫将軍撿回來的。

在很早之前,沈漫将軍就已從軍。那時,鳳鳶國還未複國,沈漫将軍帶兵與其對抗之時,撿到了他。

沈曦的父親是個藉藉無名的普通士兵,他的家就在當時鳳鳶國與鳳鳴國交惡的地方。是個極不起眼的村子,本來也就沒什麽人。

因為戰争死的死,跑的跑,就更剩不下多少人了。可是沈曦的母親懷着他,不肯遷走。

因為沈曦的父親正在浴血奮戰,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婦人,心系丈夫安危,在戰火紛飛中迎來了她孩子的第一聲啼鳴。

刀槍無眼。戰争是結束了,可人死的死,傷的傷,也沒剩下幾個。沈曦的父親,那婦人的丈夫不在幸存的範圍之內。

原本只盼着丈夫歸來的婦人咽了氣。其實她身子骨本就不好,也不适合懷胎。可她總是想要為她的丈夫延續香火。

唯一遺憾的是,沒想到這一戰之後,竟是天人永隔。連孩子的一面,他這個做父親的都未能見到。

沈漫收養了這個無父無母的孤兒,着人去查這戰死之士的名姓,卻是一無所獲。

不僅這一個,很多将士都是無名無姓,便做了這異鄉客,成了孤魂,變了野鬼。

除了立個冢碑,連個具體的用來稱呼的名姓都沒有。這葬禮這般的倉皇。

立在那無名英魂的墓前,沈漫抱着懷裏的嬰兒,神色凝重。

一人問,“将軍,這孩子總要取個名字。”

适時,天光破曉,那抹熱烈的霞色像極了那天戰場上抛灑的熱血,沈漫垂眸看向懷裏的嬰兒,便道,“曦。你以後便跟着我姓吧。記住了,你以後,叫做沈曦。”

說到這裏,沈曦神色溫柔。他枕着雙臂,道,“在這個軍營裏,我同将軍相識比誰都要早,因為……”他的神色忽然落寞起來,“因為老兵都死了。如今的,都是新兵——以後,他們會老,也會有年輕的新兵來接替他們的職位。”

穆青沒吭聲,沈曦又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們兩個人都能幸運地活下來,日後,我們老了以後……你想做什麽?”

穆青如實回答,“沒想做什麽。”因為他的心思一直系在另一件事情上。

沈曦道,“如果我能活下來,我就跟着夫人學醫術,把夫人的病治好。若是治不好,我就當他們倆的兒子,好好侍奉他們。有将軍和夫人這樣的父母,我不虧。”

葉輕遲醫術甚好,這是無可否認的。但是她因常年品嘗多種藥材辨別藥性,原本健朗的身子骨一點一點經年累月地弱了下去。

身子骨弱不要緊,用藥好好調理總能慢慢養回來。

可是在葉輕遲接二連三滑了胎之後,她才終于知曉:她無法生兒育女。

為此,脾氣暴躁的楚問差點要一把火燒了這藥園子,并道,“師父,你以後再也不準碰這些藥!”

葉輕遲望着她,面色蒼白卻笑得那般溫柔,“阿問,你針灸之術雖好,卻也不能解所有的疑難雜症。藥理之術,不得荒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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