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連理枝其四

葉輕遲很早就遇見沈漫了。

當時,葉輕遲是一衆鄰裏孩子中的孩子王,帶着幾個比她年紀或大或小的,上房揭瓦,下河捉魚什麽鬧翻天的事沒做過。

直到她六歲那年,沈漫一家人遷到了常安,住在了她家附近。

作為這一帶的孩子王,葉輕遲少不得要去拜見拜見這位新來的小孩。

可一番不友好的接觸下來之後,葉輕遲直接把沈漫從可結交的名單裏劃掉了。原因有二。

第一,沈漫不愛說話。第二,沈漫特別不愛說話。

所以,直到十歲,整整四年。葉輕遲都沒怎麽見過沈漫。真是一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名門閨秀”。

變故發生在葉輕遲十歲那年的年末。

辭舊迎新,凜冬将散。

因這煙花的照拂,常安城亮如白晝。

在這一片齊聲道賀的喜氣洋洋中,一聲尖銳的哭啼被緊緊地掩藏。

因婢女玩忽職守看管不周,也因這煙花是混雜摻進的次品,葉輕遲被煙花誤傷了。

一聲爆鳴,面前大人的歡笑聲漸漸遠去,像是來自亘古的洪荒,然後漸趨無聲。

葉輕遲想要呼救,卻駭得說不出話。面前的大人站在一起,背對着她,只顧賞着煙花。

無聲的世界,突然無聲的世界,一切陌生的讓她無所适從。

她下意識地想要抱頭痛哭,手指卻在不經意擦過耳畔時摸到了一片溫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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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溫熱順着她的手蜿蜒而下,是紅色的。

怎麽辦?

有人突然握住了她的胳膊,她努力壓制住因失聰而産生的驚慌,想要集中精神去辨別——

奧,是不說話也不怎麽出門的沈家閨秀。

向來不動聲色的沈漫蹙着眉,手指探出在她耳邊摸到了那鮮紅時,亦是大驚失色。

他張口說了什麽,葉輕遲沒有聽清。只是很想逗逗他,原來沈家閨秀也是會說話的啊。

……

自那以後,葉輕遲不愛說話了,也不肯見人。

一旦有人靠近,她就要駭得發狂,亂砸東西。就連吃飯,都是婢女小心地放在門口走遠後,門才會悄悄打開,遲疑一會兒,飯菜才會被一雙手端進去。

偶有一日,婢女走後,葉輕遲像往常一樣打開了門,伸出雙手去端那飯菜,卻有一只手輕輕握住了她的。

也許是那人的力道控制得很好,沒有讓她感覺到不舒服,所以她的第一反應竟不是驚慌而是發愣。

她看過去的時候,見是面無表情的沈漫。她突然擡起另一只手,擋住自己的臉,許久沒說過話的嗓子還有些喑啞,“你幹嘛!我還沒梳洗呢!”

沈漫握着她的手,用手指在她掌心寫字:你不醜。

葉輕遲又道,“松手。”

沈漫沉默了好一會兒,似是猶豫,最終還是堅定地在她掌心寫下一字:不。

葉輕遲掙了掙,他卻将手收緊,葉輕遲道,“疼!”

沈漫繼續在她掌心寫道:那就不要掙。

葉輕遲,“……”

掙紮了半天,葉輕遲終于放棄。她一手被沈漫抓着,一手擋着自己的臉,自然是騰不出手去端飯菜,便只好道,“你幫我端進來,我餓了。”

沈漫幫她端起,兩人一同進了屋。

“放在桌子上吧。”

沈漫依言照做。

然後,葉輕遲拽了拽他握着她的手,“過來。”

兩人一起走到梳妝臺前,葉輕遲道,“閉眼。”

沈漫在她手心畫了一個問號。

葉輕遲道,“我要洗臉!”

沈漫閉上了眼,耳邊響起了水聲,很快,那水聲又停了。

“好了,現在可以睜開了。”葉輕遲猶豫了一下,“現在我都讓你進來了,不會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屋子裏了,你能松手了嗎?”

沈漫這才松了手,似是不放心,又在她掌心寫了句:不許往床底下躲着不出來。

葉輕遲無語凝噎,“……”

噎了半晌,她才道,“本小姐要梳頭!”

她右手拿着梳子,氣狠狠地在桌子上一敲。沈漫卻以為她不會自己梳,便自然地接過她手中的梳子,五指穿過青絲成瀑,一番收拾之後,臨了插了一枚木簪便成了。

葉輕遲看着鏡中雖簡單但卻不失風雅的裝束,終于露出了幾分笑容,她忽然道,“那你會不會描眉?”

沈漫拉過她的手,寫道:自己來。

葉輕遲,“……”什麽溫柔儒雅都是假的。

後來,沈漫便成了葉府的常客。

不愛搭理別人的葉輕遲卻願意同沈漫說話,因為沈漫悶悶的不愛說話,與她交談時總用寫字代替,這樣她就能逃避自己失聰的事實。

可是有一天,沈漫同她一起讀書寫字時,沈漫突然遞過來一張紙,寫着:為何不治?

她臉上的笑終于僵了,她輕輕發着抖,“治不好,治不好的。”

沈漫卻在她想要逃離時握住了她的手腕,在她掌心寫道:能。

葉輕遲垂着頭,壓着哽咽道,“沈漫,你不懂……你知不知道,我們女孩子可要面子了。”

沈漫愣了一下,忽然拿起毛筆寫着什麽字。

葉輕遲沒有瞧見,于是她繼續道,“若是治了治不好,就會有很多人都知道我是小聾子了。我才不要看他們笑話我。”

揭開未愈之疤,會疼會流血。

可是,沈漫卻單手拎着一張紙,遞到了她面前。

她眼裏的淚顫巍巍地銜在睫羽上,看着那句話:你捉魚打滾沾了一身泥回家挨訓的時候,怎麽沒見過你要面子?

靜默三秒,葉輕遲暴喝,“沈漫!!!”

地動山搖。

後來,很多大夫表示無能為力後。葉輕遲很堅決地表示,要學醫。

葉輕遲道,“我自己給自己治。”

為此,沈漫同她一起讀了不少醫術。

後來,有些藥草書中并未記錄,她便開始自己嘗試。沈漫知曉後,面色鐵青地看着她不說話。

葉輕遲望着他,忽然笑了笑,踮起腳摸了摸他的頭,“你想吼我我也聽不見。”

沈漫抓住她的手,葉輕遲頓時羞紅了臉。

沈漫皺眉不解,在她手心寫道:發燒了?

他寫完,便要擡手去摸她的額頭,葉輕遲急忙攔下,“沒。”

沈漫又寫:那你臉怎麽紅了。騙人。

葉輕遲:“……”

其實學醫這事,葉輕遲一開始也只是兩天打魚三天曬網。她知道治好的可能性不大,所以也就是敷衍了事。

直至後來,她終于得知閨秀不肯說話的原因:他有啞疾。

她的心突然被狠狠紮了一下。

所以不是故意不願理人,只是說不出話,不能說話。

所以不是不願出門,而是怕被發現怕被恥笑。

苦讀醫術無果的葉輕遲最終終于決定:我要雲游四海。

一個十四歲大的孩子,去雲游?

沈漫初聽這話也是慌了,他慌亂之中竟張了張口,可能是張口後才意識到自己有啞疾,又壓制住了自己着急的神色。

一直注意着他神色的葉輕遲怎麽可能錯漏他這反應?

心疼。

葉輕遲終于還是一意孤行了一次。

她臨走的那日,七大姑八大姨都要來全了,唯獨不見平日裏與她形影不離的沈漫。

但不知為何,葉輕遲就是知道,沈漫一定躲在一個他看得見她,她卻看不見他的地方。

“沈漫,你等我!”

喊完這五個字後,她終于轉身離去。

風過竹林,一人趴在屋檐上,躲在鳳尾森森裏張了張口,說不出完整的話,只能發出幾聲“啊啊”。

但路過的風知道,他知道,她也知道。

沈漫未說出的一句話是,好,我等你。

這一路,比葉輕遲想象地還要艱辛得多。

雖然事先已經做好了預料,但預料終究還是比真實所歷輕描淡寫了幾分。

被蠍子蟄,被毒蟲咬。這嬌生慣養的大小姐,終于被這一路坎坷磨平了焦躁易怒的心性。

少時棱角不再,歲月淌過,湍流過後,是細水長流的溫柔與靜好。

一日,葉輕遲正像往常一樣在溪流邊取水,一人卻赤腳徑直停在了她身旁。

“小姑娘?”那人彎着腰笑着開口。

葉輕遲第一次取的水不小心染了泥沙,倒了又重新灌。

那人不死心,又笑着問,“小姑娘?”

今天太陽很烈,葉輕遲擡起衣角擦了擦額上的汗。

那人又連着換了好幾個語氣喊小姑娘,就是得不到葉輕遲的回應。最後,氣急的那人繞到下游那邊往前一邁,赤腳踩進了溪流裏。

葉輕遲連忙收了竹筒,直起了身。

她受了驚,卻很快收拾好了神色,見對方是位白發蒼蒼長胡飄飄的老者,便微微颔了颔首,“老人家怎麽丢了鞋子,這山間石子很多,您還是小心點別紮了腳。若是老人家不嫌棄,便先去我那裏坐坐吧。”

說着,她背着裝有草藥的籮筐,領着那老者去了自己的住處。

是間簡陋的屋子,卻收拾得幹幹淨淨,院子裏曝曬的都是些草藥。

葉輕遲摘下籮筐把新采的草藥曬上,然後走進屋裏端了一個盛了水的木桶出來,并拎着做的一雙布鞋走了出來,“這是我早些年手生做的鞋子,尺寸大了些,想來恰好合了您的腳。”

老人家一伸腳,又冷的縮了回來。想來他赤腳行遍大江南北,不怕疼,卻沒想到怕涼。他擡手一拂,那水便由涼變熱了。

葉輕遲去屋裏,拿出出門前燒的熱水試了試水溫,還熱着。便取了出來要為老人家洗腳,卻見老人家已經把腳伸了進去,那水盆還冒着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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