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連理枝其五

“神仙?”葉輕遲瞠目結舌。

就算這些年走遍大江南北,葉輕遲也從未見過徒手變熱水的。

那神仙一邊摸着胡須,一邊笑道,“錯啦,是師父。”

葉輕遲拜了個不是十分靠譜的師父。

證據有三。

其一,她問師父名姓,家在何處,師承何人?

師父答曰,真名有一,馬甲無數。家在雲天之外,無師自通。

其二,她問師父為何要收她為徒?

師父曬着太陽,躺在躺椅上跟着那椅子搖搖晃晃,手中的蒲扇還時不時扇幾下風,“心性甚佳,進退有禮,你我二人,甚是有緣。”

葉輕遲心道,那是你沒看見我小時候。

其三,她問師父可通醫術?

師父只是塞給她一碗黑乎乎的藥粥。

事實證明,除了那碗藥粥讓葉輕遲恢複了聽覺以外,其他的都甚是不靠譜。換種別的稱呼,即是“三無師父”。

服下那藥粥一月後,葉輕遲終于康複。

因這效果甚佳,葉輕遲終于下定決心要拜師父了。

師父攔住她要拜下去的動作,道,“入我門下,須知三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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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輕遲,“何為三不?”

“不許跟外人揭師父馬甲。”

“……”

“不許違背道德良知,做出有違初心之事。”

葉輕遲心道,這是自然。

“第三不嘛,我還沒想好,不是定規。是看徒弟表現為徒弟量身定制的,比如我那大弟子總愛闖禍,且怕灑掃庭除之類,我便罰他守山門,因為山門初春有柳絮,夏日有積水,秋天有落葉,冬時有寒雪。”

葉輕遲忍不住問道,“師父既是修行之人,所住之處怎會有柳絮漫天飛?”

“奧,我那是怕他閑着,故意沿着山路栽了一排,如今算來,幾乎種了一山。”

“……”葉輕遲無語凝噎半晌,“那積水?”

“我故意挖的坑,大小不一,深淺不一,夠那家夥忙的。”

“……”

“還有我那二弟子,他,他竟然公然違背——算了,不說他了,一提他我就想起另一個搗亂的家夥。還是提一提我們家老三。我收的徒弟裏,也就你三師哥讓我省心些。不過他總是不愛說話,你猜猜我怎麽應對的?”

葉輕遲不敢亂猜,只好道,“弟子不知,還望師父告知。”

那人背着雙手,還頗有幾分洋洋得意,“嗐,其實也沒啥。他不是不願意說話嗎,我每次上課的時候都點他的名起來背書,然後再用錄音石錄下來。若是我跟他說話他不理我,我就點開錄音石放他背書的聲音。”

“然後?”

“然後他就鐵青着臉把我的錄音石給毀了。”

“……”葉輕遲心道,師父您老人家也沒占到什麽便宜啊。

“後來,我又想了另一個辦法。他不是不願意說話嗎,我就讓他讀書給我聽。”

“然後?”

“我就睡着了。”

“……”

天,這是什麽師父。

雖然脾氣有些古怪,但所幸這師父醫術超群。葉輕遲學有所成,終于成就了妙手回春的醫術。

終于要告別這長達六年的游歷。

臨行前,師父交給她一本書,道,“你通藥理,針灸之術卻差些。針灸之術落針的力道亦是治病的關鍵之一,你因多年親嘗草藥,身子骨弱,下針力道不足,若是将此一并傳授給你,恐怕會誤人病情。這樣吧,日後你若是遇見自己屬意且又适合學習此術的人,便收了做徒弟,将這針灸之術傳給他吧。”

二十歲的葉輕遲歸來了。

未曾想那人已經從不肯說話冷冰冰的小啞巴,變成了如今這般儒雅的君子。

解了沈漫的啞疾,未承想,沈漫啞了二十多年,開口第一句竟是,“葉密鳥飛礙,風輕花落遲。”

葉輕遲一愣,“什麽?”

沈漫輕輕握住她的手,滿目溫柔,“沒什麽。只是讀書時偶然瞧見了這麽一句,初時只覺驚豔,後來未覺卻已淪陷。”

葉輕遲覺得他們握在一起的手有些發燙,分不清是他的還是她的。

是誰挖出了塵封多年的心事?是誰的心事因沉釀已久的情深惹得風醉?

是他們兩個人。

沈漫繼續道,“輕遲……這句有你的名字。”

咚,一顆石子敲落她心湖,漣漪層層疊疊,表面不動聲色,實則卻早已忘己。

亂,兵荒馬亂。

沈漫的聲音再次響起,“因為有你的名字,我念了好久,念了十四年。”

葉輕遲驚訝,“十四年?你從初見之時——”

話音戛然而止。

沈漫含笑道,“是啊,初見便是驚鴻一瞥,餘生更是魂牽夢繞。只是那時我自卑罷了,你是驕陽,而我連顆碎星都談不上。每次看你因淘氣受罰,我都要心疼好久。恨不能以身相替,卻還好忍住了。”

不,沒有忍住。

辭舊迎新,凜冬将散之時,衆人皆在賞煙花之海,卻獨獨只有他一個人,躲在無人的角落,一言不發地看着她。

所以,她出事,他是第一個發現。

所以,她出事,那“忍”了四年的情愫卻還是掙破了牢籠逃了出來,只是悄悄浮出水面。

所以,她突然失聰的苦痛,他深有體會,更是感同身受。願意陪她讀書話百家,惟願細水長流。

忽然,葉輕遲低聲道,“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

“沈漫,我們成親吧。”

雨打鳳尾,龍嘯吟吟。

“輕遲,這話該由男子來說的。”

朦胧細雨中,細碎的談話聲終于漸隐。

沈漫是在成婚後不過幾月便入了軍營。

自此,“一年漏将盡,萬裏人未歸”是家常便飯。

每次要出兵之時,葉輕遲總是愁眉不展。

當時沈漫從戰場上帶回來的沈曦正在屋中熟睡,這次,沈漫又要出征了。

葉輕遲張了張口,卻沒說出什麽話。

沈漫努力活躍氣氛,“夫人啊,我看別的同僚出征都有妻兒相送的,你去不去?”

“不去。”葉輕遲侍弄着草藥。

沈漫又道,“真的不去?”

葉輕遲轉身進了屋,“夫君快走吧,若是遲了誤了時辰便不好了。”

屋門合上,屋外終于傳來一隊人馬離去之音。

一滴淚無聲滑落。

我怎會不願去……只是,只是……

我若是去了,便狠不下第二次心來讓你走了。

沈漫這一生遇到的戰争無數。讓他印象深刻的無外乎兩戰。

其一,與鳳鳶國國師掌權之時的對弈。那一戰裏,他結識了一位武藝高強的普通将士。

他喚作雲楚。彼時不知,見他每每都身先士卒,沖鋒陷陣,何等的英勇無雙。他有愛才惜才之心,便想要提拔他,雲楚卻搖頭制止了。

後來,通過輕遲收的小徒弟楚問得知,所謂的雲楚便是那曾經赫赫有名的楚河後代,楚雲。

三代之內不得任武官高職。

可一腔熱血沸騰,只願報以家國。

這一戰,也是他撿到沈曦的那一戰。

第二戰,便是他被同僚出賣,落得馬革裹屍全軍覆沒的一戰。

楚雲也同他一起來了,可是他這個将軍沒有做好。他沒能把他們這些信任他同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們,安然無恙地帶回去。

寒雪消融,黃沙揭過。

第二年,他們的屍骸将會被抔抔黃沙掩沒,家人無處憑吊,只能望沙興嘆,獨自垂淚對泣燭,直至兩鬓與霜似。

這一戰臨行前,是這一年的秋末。

院子裏熱烈的石榴花已經落了,那日,秋風蕭瑟起,素衣婦人立在樹下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慢慢伸出手,踮着腳,将一顆石榴取下。

想“留”卻不能。

所以,捏着石榴的指節都泛起了白,葉輕遲竭盡全力壓制住自己的沖動,這才沒有把石榴遞給那人。

那人不會留的,因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他堂堂頂天立地的五尺男兒,不會退,不願退。

作為鳳鳶國的一份子,她不能留,不能。

“今年……”不,就算是最早也要明年了。

葉輕遲搖了搖頭,“明年,若是早些時日回來,興許能趕得上上元節……”

妾身,待君歸。

自打成婚以來,他就鮮少同她一起過過上元節。

可是,誰又說得準什麽時候能回來呢。誰又能說得準,到底能不能回來呢。

于是,沈漫只是低着頭,一言不發。

良久,沈漫道,“夫人啊……”

向來征戰處,可見有人還?

正是鳳啓一百六十四年年末,沈漫戰死疆場的消息由僅活着的沈曦帶了回來。

全軍覆沒,唯有被派去催促糧草的沈曦沒有參戰,唯有他活着回來了。

那日,沈曦返回之時,敵方已凱旋,而他的同僚,橫屍遍野,血流成河。

不,不可能。怎會如此!

那唯一的活着的人,是伏在沈漫将軍被敵方軍旗穿胸而過的屍身上的慕青。

沈曦跌跌撞撞的腳步驀地止住了,再也邁不出半分。

他啞然,吐不出只言片語。

可是慕青朝他望了過來,說,“對不起……是我出賣了你們。”

為什麽,為什麽!我們可是同僚,是并肩作戰,出生入死的同僚!

他想怒吼出聲,可卻被什麽哽住了咽喉。

有什麽比親手殺死你最信任的人是另一個你最信任的人還要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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