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招魂幡其二

“美人卷珠簾,深坐颦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冥界之大,足以同天界相當。

如此,人界倒是此三界之中最小的一界了。

甫一入冥界,腳跟還未站穩呢,魔尊就飛快從乾坤袖中取出了一面具,戴在臉上。

瞬時,一身魔氣消于虛無。

墨憂蹙了蹙眉,“你是跟着我去救人,又不是去殺人放火,好端端的戴什麽面具啊!”

魔尊懶懶翻了個白眼,“一者,掩蓋魔氣。二者——你還好意思說!我堂堂一介邪魔,被你威逼利誘出來跟着你救人,要是傳出去了,那多丢人!”

墨憂,“……”

簡默沉默須臾,開口,“……魔做好事,很丢人嗎?”

魔尊顯然沒想到他會這麽問,愣了一下才道,“是啊,小仙君,真的很丢人的。”

說完,自嘲一笑,便徑直朝前走去。

墨憂連連搖頭,“是稀奇,而不是丢人吧。”

說完後,也跟着魔尊朝前行去。

簡默心道,不是的……魔做好事,怎麽會是丢人呢……不僅不是丢人,而且還很溫暖。七界中向來被視為罪惡的魔都開始行善,不應該是人人喜聞樂見的光景嗎?

不待多想,簡默驅步追上前面的兩人。

忽然,有什麽東西被人随手丢過來,将簡默整個人兜頭罩住,簡默瞬間靜滞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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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默,“……”

魔尊擡手輕輕打了個響指,将把簡默兜頭罩住的麻布幻化成一件剪裁得體的黑色衣衫,将簡默原來的那間白衣恰如其分地遮住。就連那濃郁純澈至極的仙氣也消失得渺無蹤跡。

“好了。大功告成,走吧。”魔尊雙手随意的背在身後,明明是個十分規矩的動作,由他做來,卻無端添出一絲漫不經心的別樣的風流來。

墨憂搖搖頭,跟上。

簡默垂眸掃了一眼自己身上的這身玄衣,并未說什麽。

若是由一些道行淺的小鬼來看,應該只會把他們當成三個再普通不過的亡魂。即便是碰上道行略高的,諸如黑白無常之類,若是他們僞裝得當,也應該不會被瞧出什麽端倪。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只要不被這冥界的主人冥王撞見就好了。

論起冥界,确實無甚特別之處。若是非要說什麽特別之處的話,那應該就是:雜。

冥界是七界之中最為雜亂之地,無人可出其右。比如,它的建築布局。

東方仿的是天界,西方仿的是人界,南方仿的是魔界,北方仿的是仙界。相應的,哪一界的死後的亡魂就去往哪一界,據其來處擇其去處。而剩餘的兩界,因其規模太小,同冥界居于正中央的長恨夜。所以,七界之中,論雜亂,為冥界,雜亂之雜亂者,長恨夜。

正因它亂,其它四界的亡魂也有跑到長恨夜亂逛的。諸如他們三人非亡魂偷潛入冥界的,更是數不勝數。至于目的是否各不相同或是為什麽而來,卻是終不得知。

對此,冥王應當是知曉的。不過,冥界被譽為七界最為雜亂之地,既然擔了這個名,就該讓它有“雜亂”這個實。只要不折騰出什麽大亂子,把事情鬧得太大鬧到人盡皆知的地步,冥王一般不會去計較,只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墨憂。你家小壇子屬什麽的?”魔尊道。

墨憂突然沉默了。

魔尊道,“問你話呢。”

墨憂繼續沉默。

簡默道,“墨峰主可是有什麽難言的苦衷?”

墨憂道,“我确也不知道他到底屬哪一界。”

“哈!你不知道?你都不知道還有誰能知道?難道我們要挨着把冥界翻個遍不成?”魔尊氣笑了。

墨憂心道,是啊,連他這個創造者都不知道,還能有誰知道呢?

墨憂道,“他原是一塊有幾分靈氣的玉,機緣巧合之下才生出了魂魄。”

簡默道,“排除天、魔兩界還有長恨夜,應當在仙、人兩界。”

魔尊道,“我不服。憑什麽排除我們魔界?那小壇子怎麽就不能生出魔魂了?”

簡默道,“既是墨峰主所創,應當與魔界無關。”

墨憂臉紅了幾分,沒想到子默仙君僅憑三言兩語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推測出了一個八九不離十的大概。

簡默道,“我們分組行動,一組去往仙界冥府,一組去往人界冥府。”

魔尊道,“好啊,我跟你一起。”

墨憂,“……”

簡默,“……”

魔尊道,“難道,不可以嗎?”

墨憂,“……”豈止是不可以!根本是荒謬!司徒獻,你、你這人還能不能好好動動你那鏽了一萬多年的腦子了?啊?你、你還知不知道你是個魔啦?而且還是臭名昭著,惡貫滿盈的魔界之主!子默仙君乃是玉笥承天嫡系一脈,仙門百家中數得上名字的人!你們,一仙一魔,成什麽體統!什麽……問可不可以?當然不可以!

簡默對此卻并未覺得有何不妥,“嗯,好。”

墨憂猛然扭頭,不可置信地看向一臉面無表情的子默仙君,“……”好?內心好一番天人交戰。好什麽好!司徒獻那貨腦子生鏽也就算了,可是英明神武如子默仙君你怎麽也跟着胡來!不好不好,一點都不好!

魔尊摸着下巴想了想,仙界冥府裏說不準還有幾位死透了的老熟人,還是不去的好,便道,“那什麽,我想去人界冥府。”

墨憂,“……”我說,二位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簡默點點頭,“好,那就去人界冥府。墨峰主,你呢?”

墨憂心道,那什麽,我還有的選嗎?

墨憂道,“那我去仙界冥府吧。”

三人分組行動,簡默魔尊二人去往西方,墨憂獨自一人去往北方。

因着隐瞞身份需要徒步而行,走着走着,魔尊就覺得有些無聊了。

無聊了,魔尊就開始自己給自己找樂子。

他雙手漫不經心地背在身後,身子斜斜的懶懶散散的往簡默那邊倒,靠在簡默的肩膀上,“仙君。”

簡默并未覺得有什麽,“嗯。”

魔尊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非要跟你一起呀?”

簡默顯然并未想過這個問題,便問,“為什麽?”

魔尊道,“因為,我想單獨和仙君說一句話。”

“……什麽話?”因魔尊靠的實在是太近了,簡默突然止步不前停了下來,獨屬那人的氣息似有若無地噴薄在他的側臉上,有些輕癢。

魔尊雙臂不知何時已經攀住了簡默的肩膀,他彎起眉眼輕輕一笑,“仙君,你貌美得很。”

“……”

“仙君,你怎麽臉紅了?”

簡默睜眼說瞎話,“可能是穿兩件衣服,熱的很。”

魔尊無害一笑,信口道,“那我幫你脫下來吧。”

“……”,簡默道“不、不必麻煩!”

魔尊道,“無妨。舉手之勞嘛。”

簡默猛然退後幾步,“真的、真的不必了!”

魔尊笑笑。

一個向前邁一小步,一個朝後退一大步。

終于,簡默的後背撞上了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樹上。

魔尊道,“仙君怕我?”

簡默不言。

“仙君怎麽不說話。我可是很喜歡跟仙君聊天的。”

簡默道,“……我們不能再在此耽擱下去了。墨峰主那邊應該已經抵達仙界冥府了。”

一聽“仙界”二字,魔尊臉上神色微變,“那便走吧。”

簡默輕輕舒出一口氣,雖然不知他為何變了臉色,但總歸是将眼下的燃眉之急給解了。

兩人很快便抵達了人界冥府。

這人界不愧是因七苦獨別于其他六界的一界,只論這仿的人界冥府,其熱鬧也可足見一斑。

人世百态,纖毫畢現。

比如,右街的脂粉攤前。

買客道,“小哥呀,你這胭脂水粉怎麽賣的呀?”

小販伸出了五根手指。

買客驚訝的用手捂住了嘴巴,“五文錢?這麽便宜?”

小販道,“五文錢?你搶劫呢!是五十文!”

買客道,“什麽!?五十文!你怎麽不去搶!小哥,咱可不能賺那些黑心錢!啊呦,你看看,啧啧,這胭脂的成分一點都不好……你好意思賣五十文哪!?”

小販啐了一口,“我這可是辛辛苦苦、勞心勞力地從忘川河底掏出來的淤泥制成的!七界中獨我一家!說我賺黑心錢?我看你才是一心想貪小便宜呢!去去去!不買別擋着我做生意!你不買,有的是人買!”

買客把三寸金蓮狠狠一跺,“哼!兇什麽兇!我還就不買了!誰買你家胭脂誰倒黴!啐!”

說完,便一扭一扭地飄走了。

在路過魔尊身邊時,魔尊見到那買客一邊蹙着眉,一邊用手指撥弄着錢袋裏寥寥無幾的幾個銅錢,喃喃道,“啊呦,怎麽又只剩下這幾個錢了,都不夠花的。今天晚上得去托個夢,讓家裏燒些紙錢。等有錢了,我就能去買胭脂水粉了!”

魔尊,“……”

一個馄饨攤前。

“老板!你家這馄饨怎麽這麽硬啊!”

“啊呦,客官您不知道!老頭子眼老昏花了,今個兒起來割肉做馄饨時沒看準,不小心削了塊骨頭進去!”說完,便撩起了自己的褲腿。

“什麽!?……”那客人扭頭哇哇而吐,那馄饨老伯只讪笑着搔搔花白稀疏的頭。

魔尊扭過頭去,不忍再看老伯那不慎被削去一小塊骨頭的腿。

往長街深處走去,熱鬧有添無減。

“官人,進來坐坐不咋?”

“什麽!沒錢?!沒錢還敢往這裏來!來人吶,給我拖出去,打!往死裏打!”

“小女子賣身葬夫,萬望有錢人能發發善心将小女子買回去做房小妾……”

“我當初真是瞎了眼,怎麽娶了你這麽個母夜叉!”

“我才是瞎了眼呢,怎麽不聽勸嫁給你這麽個不成器的!”

只論建築,這人界冥府仿了只有八成像。可這人世百态,卻事無巨細的仿了個十成十!該仿的不該仿的,全都仿了個遍。

不知為何,魔尊望着身邊不谙世事的谪仙人,突然很想伸手替他遮一遮眼睛,捂一捂耳朵,把那些罪惡的,醜陋的,通通擋在自己的身後收起來,無論如何都不想再讓他看見。

也不知簡默到底看進去了多少,又聽進去了多少。他面上總是那般的不動聲色,讓人很是琢磨不透。

魔尊這邊正怔怔出神,簡默那邊卻已在路過賣身葬夫和幾個乞丐面前的破碗時,“瞞天過海”丢了好幾枚銅錢進去。

魔尊,“……”這個敗家子兒!錢多的沒處花了是吧?啊?可以給我呀!我窮!

簡默正要繼續往一個乞丐碗裏偷偷放幾枚銅錢,魔尊眼疾手快地三步并作兩步追了上來,不假思索地一把握住了簡默攥住錢的手。

簡默,“……”

魔尊微笑道,“小仙君,你是不是特別有錢?”

簡默沒聽出魔尊話裏的反諷意味,只是一本正經地答道,“是啊。玉笥承天嫡系一脈,都很有錢。”

魔尊咬牙切齒,“……”

有沒有搞錯!你堂堂一介仙門正派這麽有錢合适嗎!他堂堂一介魔界之首這麽沒錢合适嗎!

魔尊雙手堪稱溫柔的輕輕攥住簡默膚白如玉的手,仿佛握住了一只巨大的錢袋,視若珍寶的護在手裏,既不讓簡默因抓得太緊而感到疼痛,也不會給簡默掙脫手掌的機會。

“仙君吶。”這一聲,幾乎接近谄媚。

簡默輕輕應了一聲。

“你是不是覺得那些沒有錢花的人很可憐吶?”魔尊循循善誘道。

簡默輕輕點了一下頭。

魔尊道,“其實,我也很窮的。你可不可以考慮一下,救濟一下我?”

簡默,“……”

見簡默不說話,魔尊委屈道,“難道扶貧還要區別對待?”

簡默眉眼不自在的抽了一下,“那倒不是……”

魔尊道,“那總不能因為我長得好看,就覺得我可以靠臉吃飯吧!”

簡默,“……”

簡默沉默了一下,道,“要多少?”

魔尊笑道,“仙君的意思是,我想要多少,你便給多少,是嗎?”

簡默點點頭,“确然。”

魔尊猛然撲過來抱住簡默,“那我要你名下所有財産!”

簡默,“……”

魔尊道,“不可以嗎,仙君?”

簡默道,“不是……”

魔尊道,“那是為何?”

簡默道,“我也并不知我到底有多有錢。”

魔尊,“……”

簡默道,“不算玉笥發放的門派物資,我自己私有的財産也已經好久沒有清點了。”

魔尊道,“你私有的財産有多少?”

簡默道,“估計,堆成山了。”

“……”,魔尊道,“多大的山?”

簡默道,“三百年前去看過,填平太液池再高出……記不太清了。若天地之間姑且算作十丈,應該八丈有餘。”

魔尊道,“……”

恰好,從仙界冥府歸來的墨憂趕來,老遠就看見一紅一黑牽扯不清,走近了幾步一瞧,卻見正是子默仙君和司徒獻兩個。

“幹什麽呢!幹什麽呢!”墨憂飛奔過來,不由分說地把扒在簡默身上,由于震驚過度而愣住的魔尊扯了下來。

将司徒獻扯到一旁,确定子默仙君聽不見後,墨憂才道。

“司徒獻!你還記不記得你自己是魔了!”

魔尊仍然有些魂游天外。

“你怎麽、你怎麽能!啊呀!你怎麽能像剛才那樣抱着子默仙君不放手呢!”

魔尊終于回了神,有了絲反應——轉了轉眼珠看向抓狂的墨憂。

“我告訴你,司徒獻!咱既然當了魔,就好好的做魔與仙劃清界限行嗎!聽話,咱以後離仙,尤其是子默仙君,啊不對,特指子默仙君,離他遠一點!”

魔尊終于弄明白墨憂這家夥在說些什麽了,不容置喙地反問道,“我為什麽要跟錢過不去?”

墨憂,“……啥?”

魔尊繼續反問,“我為什麽要離長得好看的人遠一點?”

墨憂有些頭疼,“……哈?”

魔尊道,“我為什麽要離長得好看還特別有錢的人遠一點?”

墨憂欲哭無淚,“司徒獻……”

魔尊微笑道,“以後誰要是敢阻止我和仙君在一起,我會請他來冥界做做客。”

墨憂頭皮一陣發麻,“……那要是玉笥山的人阻止呢?”

魔尊蹙了蹙眉,“啊呀,是小仙君的娘家人啊……”

墨憂氣的跳腳,“呸呸呸!什麽娘家人!不要亂講!”

兩人正争吵得如火如荼,見簡默面無表情地走過來後,十分默契地住了口。

“你怎麽過來了?”魔尊微微一笑,眉眼彎彎。

簡默走到他的身側,拉住他的手臂朝路側退了幾步後站定,輕聲答道,“讓路。”

“讓路?”魔尊一頭霧水。

墨憂最先被路中央的一行人吸引過去了視線,魔尊緊跟着看去,恍然大悟。

原來是一支送親隊伍,怪不得仙君說“讓路”。因為簡默原本是站在路中央的。

送親隊伍仗勢十分盛大,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竟同真正的人間沒什麽區別。

一行人浩浩蕩蕩,占了大半條街,也算是給這死氣沉沉的人界冥府添了幾分生氣。

三人靜默地站在路側,等着送親隊伍過去。

當那頂載着新娘子的厭翟車路過三人面前時,一側的紅羅帳被風揚起,露出了裏面端坐的新娘子,珠翠綴發,流蘇垂下琤琤作響,面上遮着一方紅紗羅帕,隐約窺見幾分眉眼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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