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7.4(下)part1.
下雨了。
人通過五感感知世界的能力似乎存在着一個神秘的,永恒不變的标準數值量,當視力受限,約接近于零時,其他感知能力就會得到相應的提升,變得異常敏銳。小豫在一片漆黑中坐了許久,竟能清楚地聽到外頭淅淅瀝瀝下雨的聲音。他不由仰起了臉——盡管他很明白擡頭仰望時什麽都不會看見,可他還是下意識地仰起了臉。沒有月亮,看不到雨絲,甚至連雞舍的頂棚都看不到,他眼前是那麽得黑,仿佛一塊厚厚的黑布。小豫閉上了眼睛,他嗅到了動物糞便的氣味,被水打濕了的雞毛混着泥土的腥味,地窖裏來源不明的酸味,他還嗅到了應笑身上幹爽的皂角香味。
小豫輕聲說:“下雨了。”他摸了摸鼻梁骨,“你知道嗎,我小時候看我爸做飯,印象最深的就是他洗好多遍手,他在手上打肥皂,肥皂弄出了好多白白的泡沫,好漂亮。”
應笑遠遠地應了一聲。他還在地上找手機。
小豫問道:“這裏地下是不是很大啊?”
應笑摸到了一片牆壁,說:“還好。”
“喂……”小豫發出一聲拉長了的呼喊。地下沒有一點回音。他又喊了一聲,問應笑:“你說我們現在離得多遠啊?”
“三米吧。”
“真的假的?這麽精準?”小豫問着,卻沒有要去驗證的意思,他屈起膝蓋,抱住小腿坐着,又勸說:“應總,別找了吧,找那麽半天都找不到,算了吧,等汪總約會完回來,發現我們不在,她會來找我們的。”
“你說的這種情況不是百分之百會發生。”應笑有理有據,“首先,我們都不能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去約會了,而且也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才會回來。”
小豫想了想:“那她明天總要回來上班的吧?”
應笑搖頭:“不一定。”
小豫問道:“汪總要辭職??”
應笑仍舊在地上摸索,每一寸黑暗他都不想放過。小豫又說話了:“方東興說不定就是跑哪裏去玩兒了,他回來會發現我們掉地窖裏的。”
“也可能被狼咬死了。”
“哎,應總,你也太悲觀了!”
“要考慮到所有可能性,提前做好心理準備。”
小豫聽到一半就笑了,循着應笑的聲音找到他,摸到他的胳膊,按住了他在地上亂摸的手,說:“我覺得吧,你的手機,我的手機,現在是肯定找不到了。”
應笑道:“就算汪琪沒回來,會有其他人發現我聯系不上來找的。”
“那是一定的,多少文件需要你過目,多少會議需要你主持啊,歐齊沒了你,那可怎麽辦。”
應笑朝小豫的說話聲響起的地方使勁看了看,可還是看不清小豫的樣子,他想他肯定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一副等着看笑話的樣子,一副根本不在意自己掉進地窖,需要救援的樣子。
應笑問小豫:“你明天有班嗎?”
“我姐有可能來找我,就是不知道她能不能找到這裏來了。”小豫發出兩聲笑聲,說,“說不定這又是老天爺給我的提示。”
“以後別亂進別人的雞舍的提示?”
“讓我們倆培養培養感情的提示。”
“我和你?培養感情?”應笑想起小豫之前說的一席話了,道:“段譽和王語嫣待出感情來了那也得是段譽對王語嫣已經有了情愫。”
小豫吃驚,拉着應笑和他坐在了一起,挨着他問:“你看過《天龍八部》啊?我還以為你從小就是在題庫裏打滾,沒有任何其他娛樂,什麽小說啊,電視劇啊電影什麽的一概不關心。”小豫說。
應笑說:“我還看過《八部半》。”
小豫哈哈笑,說:“我喜歡你啊。”
應笑側目看他,看到的就是一團糊裏糊塗的黑影,像個人,可也說不出是個什麽模樣的人。他道:“很好玩兒是吧?”
“什麽啊?”
“逗我,給我挖坑,看我出糗,你就覺得生活多了點意思,不那麽無聊了是吧?”
“我是真的挺喜歡你的。”小豫掰着手指細數:“你看啊,我們去那個養老院還是什麽殘疾人康複中心的時候,我覺得你很善良,很有愛心,你還很有耐心,很堅持,我一直拒絕你,你還是變着法子想讓我改口,還任勞任怨,坐辦公室可以,下鄉種地也可以,還有啊,你的外形相當不錯,你這些品質,這條件,放任何一個相親角,那要給你塞自己女兒照片的阿姨肯定從這頭排到那頭去了。”
小豫拱了下應笑:“你喜歡男的嗎,我有機會嗎?”
應笑說:“我勸你省點口水,別到時候天還沒亮,人先渴死了。”他提議,“你要是實在無聊,就睡覺。”
說罷,他自己找了面牆靠着,抱着胳膊閉攏了眼睛。他的頭還有些疼,既然手機是找不到了,倒不如真就此休息一會兒,手機不在對他來說也不是一樁壞事,他能睡個清靜了。
小豫跟了過去,不放過他的耳根,還興致勃勃地說着話:“我現在是單身。”
“晚安。”
小豫哧哧地笑:“你看不上我,嫌我醜還是嫌我窮啊?”他一拍腦門,“哦,因為我不是Gordon·Ramsay!”
應笑充耳不聞,調整呼吸,試圖入睡,默默想道:睡一覺,等天亮了或許就會有轉機,或許就會有人來。
他不回話,小豫也沉默了,可過了片刻,他又問了:“應總,你說你踩在我肩上,能夠得着上面嗎?”
應笑嘆了一聲:“等天亮了再說吧。”
“你還沒睡着啊。”小豫笑着拍了下應笑,“那你說說你的擇偶條件呗,你說出來我死一死心。”
應笑的頭痛得愈發厲害了,他揉着太陽穴,緊靠牆根,擠出兩個字:“女的。”
“你別騙我啊。”
“我騙你幹嗎?”
“你談過幾個啊?”
“三個。”
“初戀是什麽時候啊?”
“高中。”
“同班同學啊?”
“小賣部老板的女兒。”
小豫篤定道:“我覺得你在騙我。”
應笑說:“我現在真的很需要睡一下。”
剛才摔下地窖時雖然沒斷胳膊斷腿的,可這已經是今天的第二天跤了,而且這地窖裏又臭又冷,本來就因為宿醉渾身都不舒坦了,現在渾身的骨頭還開始隐隐作痛,先前左手上的傷口也在痛了。
小豫又開腔了:“你把你的左手給我一下。”
應笑沒理會,小豫就開始在他身上亂摸,應笑把手背到了身後去,身體上的疲勞和不适使得他現在已經沒什麽耐心,也沒什麽好言語了,直接說:“你真的很怕無聊吧,是不是只要一閑下來,你就會想起以前那些很忙碌,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處理,有明确目标的生活?”
小豫安靜了,應笑為了徹底堵上他的嘴,接着道:“你其實很想再回到廚房裏去吧,只是你怕你做出來的東西無法讓自己滿意,可別人又會安慰你,沒關系,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以你現在的情況,你已經很了不起了,像你這樣的極端完美主義者,你怎麽可能容忍這樣的失敗,你更不能容忍別人的同情,所以你幹脆逃避。”
小豫抓住了應笑的手,苦笑問他:“我在你心裏到底多畸形啊,一會兒是一個喜歡看別人愧疚的變态,一會兒是個極端的完美主義者?”
應笑抽出了手,頭靠着牆,口幹舌燥,聲音有些沙啞了:“你不是變态,你是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完完全全的自我為中心,根本不關心別人的死活。”
“你才是那個活在自己的世界裏的人吧,不關心別人的看法,不在意別人的眼光,我行我素,你和這個世界唯一的聯系就是錢了吧?”
“這有什麽問題嗎?”應笑說,“只有金錢不會背叛你,不會說謊,只要你努力去賺,它就會來到你身邊,它是最公平的。”
小豫問道:“應總,你談過的女朋友劈過腿,還是你的朋友背叛過你啊?”
應笑打了個噴嚏,小豫搓了搓他的手,脫下外套披在他身上又搓了幾下他的胳膊:“你可別生病了,你一生病,一天得少賺多少錢。”小豫說:“我真的挺喜歡你的,你知道嗎,我那天做夢還夢到你了。”
應笑打了個激靈,剛才渾身發冷,現在又來了陣熱意,喉嚨更幹了,好像有火在燒。
小豫感慨道:“你看啊,我們現在,伸手不見五指,我們兩個坐在一起,也不知道明天到底怎麽樣,可能沒人發現我們失蹤,我家裏人嘛,習慣我動不動消失了,你們公司還有那麽多其他總,我們對村子裏的人來說始終是陌生人,我們可能會就這麽死在這裏,這可能是我們在世界上聽的最後一場雨了,我可能是你在這個世界上遇到的的最後一個人了。”
小豫攬住應笑的肩:“你也許也是我在這個世界上遇到的最後一個喜歡的人了。”
應笑說:“我不會死在這裏。”
“你好像發燒了。”小豫摸到應笑的額頭,試了試溫度,他用外套把應笑裹得更緊了些,一本正經地說:“成龍和金喜善就是成龍發燒,金喜善給他暖身子暖出感情來了。”
應笑翻了個白眼,試圖掙脫,可渾身都使不上力氣了,他猜測:“可能傷口感染發炎了。”
小豫沒吭聲,松開了他。應笑便往牆上歪去,忽然,他感覺手背上一涼。他什麽都看不到,但他知道只可能是小豫——只可能是他在輕輕舔舐他的傷口。好像什麽動物。混混沌沌,朦朦胧胧的,應笑仿佛看到了一頭鹿,逐漸,這鹿變成了一只貓,慢慢地,這貓抽象成了一只幼小的獵犬,伏在他手邊。小豫就這樣變來變去。好像他的那個夢。他像在做夢。可這不是夢,他知道,因為他看不到自己,他缺失了他的上帝視角。他只能不斷地去感受,不斷地感受到小豫柔軟的嘴唇,輕柔的呼吸,溫柔的撫摸。他覺得自己也變得柔柔地了,變成了一塊絲緞,在陽光下面,即将融化。
應笑忽然想起他在孤兒院的時候住的房間。好大的房間,好多張小床,好多孩子睡在這一間房間裏。房間裏有四扇窗戶,兩扇朝南,兩扇朝西。無論晴天還是雨天,好多孩子去外面玩。他在房間裏看書、做題。無論晴天還是雨天。孩子們在陽光下面好像要融化了一樣。
父母會遺棄自己的骨血,朋友會背叛友誼,愛人的愛意也會衰弛消褪,世上根本沒有什麽永恒,培養任何的感情都毫無意義,只有學習、工作才會獲得和付出等值的回饋,這才是有意義的。
人為什麽要去追逐那些終将失去,終将化零的東西呢?
應笑想不出答案。可能這是埋藏在人靈魂裏,無法被修改的愚蠢。
小豫好像在說話,應笑聽不太清,他感覺自己躺在了小豫的腿上,他懶得換姿勢了,說:“你可以安靜一點嗎,不要吵我了,我真的要睡一會兒,休息一下了……”
小豫真的沒聲音了。可這下應笑耳朵裏全是耳鳴聲了,還是吵,他喊了一聲。小豫揉了揉他的頭發。應笑無可奈何:“你還是說點什麽吧……我耳朵裏都是耳鳴,還是你說點什麽吧,把它們蓋過去。”
小豫對着應笑的耳朵說話:“你真的很難搞诶。”
他說:“那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他把雙手收攏在嘴邊,對着應笑的耳朵講故事。
“這是關于一個人遇到另外一個人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