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1)

大周天啓帝五年,攝政王府晉康王妃薨。

死因不詳,據說是突發重疾,不治身亡。朝野一陣唏噓,遙想伊人往日出席宮廷盛宴的情景,美人如花歷歷在目,而今香消玉殒,不禁讓人感嘆紅顏薄命。聖上亦曾受其恩,聞此噩耗搖頭惋惜,于是親下旨将喪事辦的隆重異常。

當然,總有野史之類的小道消息與官方言論不統一,江湖中的消息是這樣流傳的,據說,晉康王妃并非什麽朝野千金,她出身草莽,是貨真價實的江湖人士,她也并非疾病身亡,而是死于江湖恩怨,也就是三月中旬的那個月圓之夜,突然現身在雲霄閣的邪教血妖,瘋狂屠殺了六大派的門人子弟,晉康王妃當時恰好就在六大派裏頭,故而也不幸遇難。具體的死法似乎是被血妖殘忍推下山崖,這一點在晉康王率領三千精兵在玄英山四周大肆搜救的事件上得到了印證。但晉康王千辛萬苦,終究只找到一具女屍,且已經摔的血肉模糊只剩殘肢斷臂,若不是女屍身上殘留的衣服布料能推斷是王妃生前所穿,恐怕誰都認不出來這是王妃的遺體。

王妃生前與晉康王鹣鲽情深,王妃遺體被尋回去後,晉康王痛哭流涕,幾欲觸棺,若不是下人抱胳膊抱大腿的攔着,估計也跟去地底下找王妃做伴了。此事傳到攝政王耳中,着實将攝政王吓得不輕,為了安撫這根獨苗子,他快操碎了心。

那方大周愁雲慘霧,而千裏之外的寒冷北國,白凰奚氏亦一片焦頭爛額。

事情蹊跷的緊,奚氏少宗主奚梵音本來好端端的,突然莫名身染重疾卧病在床,一時間來自全國各地的神醫大夫彙集滿堂,但一個個的來,又一個個的走,離開的時候皆皺眉搖頭,似乎情況很不樂觀。奚氏老爺子奚霂林心急如焚,恨不得一夜愁白頭。

府邸的偏廳裏還坐了一位年輕人,他喝了一口茶,向奚老宗主道:“奚宗主稍安勿躁,本王前幾日已加急密報通知我父王,将大周幾位最好的禦醫請了過來,算算日子,這兩天該到了。”

說話的人紫裝紅眸,正是大周朝晉康王李承序,即那位才喪偶不久的苦命王爺。傳言他與梵音少主私交很是不錯,在悲痛欲絕的經歷了喪妻之痛後,他以出門散心為說辭來到了燕北,自此便一直以貴客的身份,留住在奚府。

“如此多謝小王爺。”奚霂林謝過了晉康王,又寒暄了幾句,想起還有些要事要處理,便先行離開。

晉康王獨自在偏廳坐了半晌,擡眼瞥見路過的奚氏下屬,招招手将他攔下:“阿再,你主子今日怎樣?吐血的情況可有好些?”

奚氏下屬停下行了個禮,面帶憂慮地道:“沒什麽起色,咯血的症狀反反複複的,太醫院大夫都說了,這病棘手的緊。”

晉康王想了想,起身道:“走,本王同你一道去瞧瞧。”

“是。”阿再剛要帶路,腳步倏然頓了頓,小心而謹慎地提醒道:“小王爺去看主子,可千萬別提雲姑娘的事,少宗主想起她便會咯血。”

身後玉帶錦袍的貴族男子默然無聲,眼中似有壓抑的痛在掙紮,良久後他低聲道:“我敢提麽?我自己想起她來,都恨不得咯出幾口血。”

初春的日頭明媚,紫袍男子擡起頭,酒色的眸子似上好的寶石流光溢彩,許是這陽光過盛,他微微眯起眼,眉目間的憂傷愈發濃郁:“總之都怪我,那日去的太晚了,倘若本王早一點上山,事情也許就不會這樣,親親她.....”他說着說着,聲音漸小,竟似是哽咽住。

“王爺您休要自責,那日多虧了您死死攔住了我們少宗主,不然我們少宗主肯定跟着雲姑娘一起跳崖了。”阿再瞅瞅李承序,面有關切:“那時為了攔住少主,您生生挨了少主幾掌,吐出好大一口血來,現在可有好些?”

Advertisement

“本王能有什麽事?眼下最重要的是你家主子。”貴族男子斂住悲容,兩人一前一後朝庭院深處走去。

四月的春光盎然灑遍這安寧的小村莊,幾只山雀在枝頭啾啾鳴叫,樹下不知名的野花吐露着芬芳,兩個垂髫小童趴在草地上,正興致勃勃的研究着新做的紙鳶,前方的田埂下,整整齊齊地栽了好大面積的藥材,幾個漢子正扛着鋤頭在田間勞作。

藥田的盡頭,是一排修葺整齊的屋舍,屋前屋後琳琅滿目曬着各式藥材,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蹲下身,翻看簸箕中晾曬的藥草。

老者拿起其中一株藥草,湊到鼻翼下聞一聞,然後對着太陽晃一晃,得意地道:“老頭子我種的藥就是好!”話落将藥材放進簸箕,“這藥還有些水分,需得再曬曬。”

他一回頭,瞥見跟在身後圓圓臉的小年輕,道:“小書童,你又跟着老頭我做什麽?去去去,礙手礙腳的煩不煩。”

小書童頂嘴道:“誰想跟着你這糟老頭子,若不是主子命我過來瞧瞧你有沒有什麽需要幫忙的,我才不過來。”又道:“怪老頭,你到底是真本事還是真吹牛啊,這都半個月了,還是沒動靜啊。”

“老頭我這鬼醫聖手的名頭是白擔的麽?”白須老者吹胡子瞪眼:“你這死胖子!與其擔心能不能救活那個人,還不如擔心救活之後會不會成為一個傻子或者癱子。”

“你又罵我死胖子!”小書童跳起來,指着自己道:“你到底什麽眼神啊!像我這樣玉樹臨風英俊潇灑的人你居然稱作死胖子!”頓了頓,他突然恹下來,難得地用正兒八經地口氣問:“陶夫子,她....真的會變成傻子或癱子嗎?”

老頭兩眼望天,道:“不清楚,看造化。”

小書童垂頭喪氣地回去找自家主子了。

這是一個整潔的小院落,與方才陶夫子的院落風格截然不同,院裏整間房舍尋不出半塊土質磚頭,全由木頭與竹子所建,分為上下兩層。柔和的陽光下,竹木特有的青碧色讓整間屋舍越發清雅宜人。

屋外的院子陳設簡單卻自有韻味,幾盆蘭花,一株葡萄藤,葡萄架下置一圈竹藤編制的桌椅,挨着藤椅子,還有一方竹編的小立櫃,擺了不少書卷與紙硯,整個院落的風韻簡潔而雅致。微風吹過,蘭花的香氣夾雜着隐約的墨香撲鼻而來,越發地醉人。

枝葉茂密的葡萄藤下,一張圓圓的臉探出來,不安地看向藤椅上的年輕公子:“主子啊,倘若她變成傻子,我們該怎麽辦?”

“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事。你只消伺候好陶夫子,讓他心無旁骛地配藥就可。”答話的公子身着碧衣,容色清隽,正在慢條斯理品着香茗,然而眼神卻時不時飄向屋舍內,仿佛裏面有什麽讓他牽挂的事物。

小書童沒再多嘴,一只白鴿撲扇着羽翼落在他面前,他趕緊卸下了信箋,呈到主子手中。

碧衣公子将紙卷展開,看完後唇角彎起露出笑容,小書童好久沒見他笑過,當下忍不住問:“什麽消息啊,主子您這麽開心。”

碧衣公子将信遞給小書童,小書童的目光在那一行蠅頭小字上迅速浏覽。

——皇恩浩蕩,晉康王妃頭七之日,親下旨意,将其追封為晉康懿德王妃,以示聖恩。

“追封為懿德王妃,”小書童還是沒明白:“這有什麽值得高興的嗎?”

“谥號已出,晉康王妃這個人......”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碧衣公子似乎将晉康王妃這四個字咬的頗重,“從今往後,這個人,這個身份,便真的死了,徹徹底底的,再也不存在這個世間。”

小書童還是沒明白。當然,這不能影響他的好心情,因為主子高興,就是他的高興。

第二天的天氣依舊好,清晨時分,金色的曦晖從纖窗透進來,暖洋洋的撒在床榻上,淺色的窗幔上映出一片輝亮。隔着朦胧的紗簾,隐約可見床裏頭睡了一個女子,有人不時進出,小心翼翼的喂床上的人吃藥喝水。

喂完藥已經快接近晌午,窗外的日頭越發強烈,曬得被褥上暖烘烘一片,有布谷鳥在窗外枝頭“布谷,布谷”的叫喚,叫多了,聽着有些鬧人。

許是耳畔太過吵鬧,床榻上沉睡的女子動了動眼皮,然後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大抵是剛醒來神志未清,她目光空洞的盯着床幔好久,半天後轉了轉眼珠,将視線投向其他地方。

此時忽地“吱呀”一聲響,房門被推開,碧衣的身影踱步進來。

床上女子條件反射一般的坐起身,捏住了被角,朝門看去。

碧衣公子見她醒了,微微一怔,随即眉眼間溢滿欣喜,他加快了步伐向床榻走去。

然而,就在他離床榻還有最後一步的時候,床上的女子擡眸盯住了他,身子往後靠了靠,目光警惕而銳利。

“你是誰?!”

小書童上氣不接下氣地找到陶夫子,道:“完了完了。”

陶夫子斜睨他一眼:“她醒了?果然成了傻子?”

“沒有成傻子!”小書童不曉得該哭還是笑:“老天啊!她失憶了!”

作者有話要說:

☆、第九十六話 星空與言汐

斜陽将墜,天際一抹飛霞旖旎,金色的夕晖與橘色的霞光混與一體,為這蒼翠的竹木小院染上一層瑰麗的色澤。

女子披了一條薄毯,斜斜靠在床上,似乎在看晚霞,可是目光卻一片茫然。

身上的傷疼的厲害,可她的注意力卻并不在傷口上。那一片空白的大腦裏,關于過去,任憑她如何用力回想,也想不起來任何零星,她心裏兵荒馬亂,幹脆将旁的人都趕了出去,關了自己在房中消化這猝然而來的事實。

回憶起下午跟那個人的對白,她完全處于雲裏霧裏之中。那個男人的話總結起來就是,她姓蕭,名星空,橫鎮人,二十歲,父母因病雙亡,是個孤兒,前些天不小心從山上跌下來,把腦子磕了一下,于是,悲催的失憶了。

想到這裏,女子摸了摸後腦,別說,後腦有個傷口,還真挺痛的。她又打量了自己一圈,發現手上腳上很多傷,确實挺符合從山上摔下來傷痕累累的事實。

她摸着傷口,傷口的疼痛讓她很是悲戚,而記憶莫名其妙的丢失更是讓人無奈,她嘆了一口氣,無意間又想起方才跟那男子的對白。

那時候,穿碧衣的男子已經跟她講完了她的身世由來及生平經歷,她沉默了好久,不曉得那個男子的話是真是假,但是這個男人的模樣,她有似曾相識的感覺,而且直覺卻告訴他,他對她絕沒惡意,因為在他的眼神裏,她看出了掩飾不住的關切。那樣的眼神讓她略微有些心安,于是她問:“你對我了解的這麽清楚,那你是誰?”

男子微微垂下臉龐,目光深邃的似一泊幽潭,看向她的時候唇角含笑:“言汐。我是言汐,言語的言,潮汐的汐。小時候你喊我言汐哥哥。”

“我喊你言汐哥哥?”她皺眉,努力的回想,“那麽,你是我的哥哥嗎?咦,你剛才還說,我是個孤兒。”

“我不是你的哥哥。”在她還未反應過來的瞬間,他揉了揉她的頭發,約摸是怕她抵觸,他的動作很輕,指尖不過稍稍挨到她的流海便又撤下,然而這動作雖然輕淺,卻自然而然的像做過了很多遍,随後他看向他,眸光深深,笑意缱绻。

他說:“我是你的未婚夫。”

“未婚夫?”

她念叨着這個詞,有些陌生,有些茫然,那碧衣男子微笑的臉在腦子裏一閃而過,卻再也尋不出更多的印象。

“星空。”她又輕輕吐出這兩個字眼,手無意識的在枕上勾勒着字體的形狀。

星空,星辰的星,晴空的空,很美的字眼,這是她的名字,本該融入骨血,深入靈魂的烙印,然而,她卻一點感覺也沒有。

她長嘆了一口氣,覺得這失憶症真是霸道,她居然連自己的名字都陌生如斯。想了想,她再次無奈地仰天長喟。

大抵是傷沒有好,她的身子虛的經不得乏,困意上湧,沒一會便靠在床上睡去。還沒睡多久,肩上的傷口被壓着了,疼的厲害,她忍不住在睡夢中哼起痛來。這樣無意識的哼了片刻後,有個身影踱步過來,掀開被子查看了一下她的傷勢。也不曉得那人在她的傷口處抹了什麽,疼痛立刻減輕了不少。她迷迷糊糊的,雖然不甚清醒,仍能感覺到那人對自己的好,努力的想睜開眼睛瞧瞧來人是誰,可惜倦的厲害,眼皮打不開。

等再醒來的時候,窗外一輪明月高懸,晚風習習,居然已至夜裏。她顧不得疼痛撐着身子想起來,耳畔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醒啦?”

她轉頭一看,才發現是言汐,便點頭嗯了一聲,聲音含着将醒的沙啞。

言汐又問:“身上的傷還疼麽?”

她搖搖頭,其實還是挺痛的,但她不願意講,于是道:“還好,忍得住。”瞅了言汐一眼,突然發現他正斜靠在離床不遠處的竹榻上,看模樣,似乎一直守在這裏,她不解地問:“怎麽這麽晚了,你還在這裏?”

言汐還未答,小書童的聲音便沒規沒矩的插了進來:“星姑娘,您受傷了後,主子不放心您,每晚都在這裏守着的呀。”

她一怔,不曉得說什麽才好,腹中驀地咕咕一響,開始唱空城計了。她有些窘迫,言汐卻向門口招招手:“秋心,把備的飯菜送過來。”

“是。”一聲清脆的應答響起,似乎已等候多時。前後沒有一會,門便被推開,小丫頭秋心手腳麻利地将飯菜端進了房間。

因為身上的傷并沒有好,她只得重新躺回床上,秋心貼心地在床榻旁置了一張小桌子,将菜擺滿了一桌。

她還沒開吃,言汐已然開腔道:“一個人吃飯沒意思,一起吃。”她還沒表示接受或者拒絕,他已經施施然坐了過來。

他們将她扶起來,小心翼翼地在她腰後面墊了個靠枕讓她靠坐着。她半倚着床頭,右肩因為有傷無法端碗,于是秋心就端着碗勺一點點喂她,她被人這樣伺候着,頗有些不習慣。而一旁言汐,名為一起吃,實則沒吃什麽,大部分時間要麽在看她,要麽在給她布菜。幾次她都想拒絕,因為她還沒有從失憶的打擊中緩過神來,對他這個未婚夫的身份,還充滿質疑和抗拒。可惱人的是,偏偏他給她夾的菜,嘗到嘴裏都是她中意的。而沒有夾的菜,恰巧也是她不待見的。

他對她的口味了如指掌,這布菜的架勢輕車熟路,仿佛曾經做過很多遍。

她暗自揣測,難不成,他真的是她的未婚夫?

思及此處,她故意咳了咳,輕聲道:“那個.....你真的是我的未婚夫?”

“當然。”他停下筷子,笑了笑,似乎覺得她的這個提問很多此一舉,于是用極肯定的口氣說:“我們還未出生之時,雙方父母便定下了娃娃親。”

“娃娃親?”

“嗯。”他颔首:“我們不僅是娃娃親,而且自小在一起長大,若要論情分,青梅竹馬是最好的概括。”

“青梅竹馬?”

“是的,”他清隽的臉露出和風一般的微笑,再次重複了一邊,“青梅竹馬。”

房裏燭臺上橘色的燭火跳躍着,他側過頭看她,眸光柔和得似那一簇溫熱的火光,她被這目光瞧得不好意思,讪讪地避開視線,終止了這個令她不知所措的話題。

她再次睡去之後,院外傳來低低的對白。

“小子,她失憶的很徹底麽,所有事情統統都忘啦?”

“嗯,忘得一幹二淨。陶夫子,她為何會變成這樣?”

“老夫也在納悶啊,這種情況按理說成為瘋子,傻子,或者癱瘓的可能性比較大,至于失憶嘛,我還從沒遇到過。”陶夫子思索了片刻,忖度道:“或許是她背負的東西太多了。她的內心深處無法面對,于是本能的選擇忘卻。”

陶夫子話落,喟嘆一聲,又道:“其實對于她來說,失憶是件好事。痛苦忘記了,人才能更好地活。”

“罷了。忘了過去,才能得到新生。”回答的聲音緩了緩,含着鄭重其事的意味:“我會讓她破繭新生,一定。”

接下來的一個月,星空的絕大部分時間都以養傷為主。說起養傷,其實就是睡覺與喝藥,每天十二個時辰,她起碼有八/九個時辰在睡覺,一個時辰在吃藥換藥或者敷藥。而另外的兩三個時辰,由于無法下床行走,她便睜着眼睛躺在床上思索自己的問題。

但她很快便被自己打敗。因為哪怕她睜着眼睛把床頂的窗幔都望穿,她的記憶也沒有恢複一絲半點。所有的過去都好像被一只無形的手,自大腦裏挖得一幹二淨,這二十年的人生過往,徹底淪為了一張空洞的白紙。

她很失落,但決定不再想,因為每次努力回想,她的頭便會似猛錘捶打般劇痛,這滋味很是折磨人。

她想,既然回憶過去對她來說是個痛苦的過程,丢失記憶是件無奈的事情,而喚醒記憶是件徒勞的事情,橫豎都想不起來,那就順其自然吧。活在當下比較重要,好好養傷,或許等傷好了,她的記憶就回來了。

于是,她便積極的養傷,積極的吃藥睡覺。

心态很好,但傷勢的狀态卻截然相反。她身上有好幾處傷口,經常痛的睡不着覺,夜半之時會受不住的哼出聲來,然而矛盾的是,那樣劇烈的痛,她的意識卻無法讓自己醒來,只能在渾渾噩噩的夢裏有一陣沒一陣的痛哼,哪怕秋心翻來覆去的給她換藥,她也沒有知覺。但也有極少數的時候,她于茫茫的黑暗夢魇裏掙紮出了一絲理智,房中來去的人發出了聲響,她也知曉一些。

來的最多的是言汐——自從她醒了後便将他“請”了出去,言汐被剝奪了陪睡的資格,不能時時刻刻陪伴她,于是便每隔半個時辰便來探她一次。有幾次她迷糊的察覺到他的到來,他坐在她床榻旁,要麽給她腋腋被角,要麽摸摸她的額頭探探溫度。更多的時候,他什麽也不做,就那樣靜靜的坐在她身旁,靜靜地瞧着她。她雖然處于半睡夢中,卻仍能感受到他目光的專注,她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想要出聲叫他離開,卻又因太困睜不開眼。

沒睡着的時候,他來得更加殷勤。初初她還對他有些陌生之感,雖然他說兩人是未婚夫妻,可她這一片空白的大腦,根本想不起來這段感情。好在他從未強行要求她接受,反而一味遷就她的感受,相處的時候亦能顧及她的心思,及時化解她的尴尬與不适,找到與她相處的最好方式。一來二去時間長了,她漸漸卸下了戒備,對他慢慢熟絡。精神好的時候她會聽他聊天解悶,他說來道去大抵都是她曾經的往事,雖然她已經全然記不起。但那些她已忘卻的陳年往事,聽着他用清越的嗓音娓娓道來,再加上小書童适時的插科打诨,倒也有趣的緊。

除開聊天,他也會幹點其他的。譬如在陶夫子為她針灸之時,在那一紮便是三四十來針的漫長折磨裏,她疼得龇牙咧嘴,他便會在旁撫一段琴或吹一曲笛,那絲竹之聲連連綿綿,琴聲如訴,笛聲悠揚,曉風暮雨似得徐徐漫入耳中,聽得人入迷,不知不覺便有減緩傷痛的作用。

偶爾她傷口痛得睡不着的夜裏,他還能捧一冊诙諧的話本子來講幾個段子,一來轉移她的注意力,二來博她一笑,她聽着聽着也就慢慢睡着。

作者有話要說:

☆、第九十七話 養傷

又過了十來天,窗外的山梨花謝了換木槿,姹紫嫣紅的點綴在整個屋舍的前後,清甜的花香随着和風湧入房間,彌漫了晚春的清晨。山雀在枝頭熱鬧的叫喚,天空呈現出一種淡到近乎透明的水藍色,溫潤的可愛,一如薄而精致的瓷釉。

這是一個安逸而美好的早晨,躺在床上的星空在心中如是說。

經過了一兩個月,她的傷已經好了一大半,穿衣吃飯這種小事已經可以自己解決。就在她準備起身的時候,木質的樓梯地板傳來有節奏的踩踏聲,她想都沒想便聽出了那腳步——言汐又不請自然來了。而且他還說,為了保證十二個時辰他都能第一時間照顧她,他不許她将門上鎖。

來就來呗,反正他天天都來。她心想。

然而下一刻,她陡然臉色一變——昨夜裏有些悶熱,睡的不甚舒适的她迷糊中就扯掉了棉質秋衣,現今只着了一件薄而透的貼身裏衣。說穿了,就是抹胸。

——天啊,這種衣着當睡衣都嫌露的,如何能見人。

好吧,既然已經來不及鎖門,也來不及穿衣,她只能迅速扯好被子将自己蓋嚴實,兩眼一閉——幹脆裝睡。

頃刻,眼前的光線倏然暗了暗,她感覺來人走到了自己床畔,随後,一只溫熱的手覆在了她的額上,緊接着是他如釋重負般的低語,“嗯,沒發熱。”

她聽在耳中,暗暗好笑,表情的微動讓她的假寐露出了馬腳。床畔的人笑着道:“原來已經醒了。”

她被揭穿,只得睜開眼,讪讪地道:“我沒發燒.....”

秋心端着熱水進來,笑道:“姑娘有所不知,主子這是養成習慣了。您剛從山上摔下的那幾日,傷口惡化發炎,導致整個人燒的像塊炭,少主擔心的厲害,沒事就拿手去您額上探一探。”

床上躺着的女子一怔,一時無言以對,過了半晌低聲道:“我這不是快好了嗎,不用再擔心了。”

她話落,拿眼角偷偷瞟瞟言汐,卻見他和風細雨般笑着,并未繼續這個話題,只道:“不早了,起床吃早飯吧。”

“嗯。”她點頭,想要起來,突然意識到自己只穿了貼身的裏衣,于是面露窘色,道:“你先出去。”

言汐的笑頓了頓,往日裏她穿衣很少避着他,因為那麽一層寬敞厚實的秋衣,将全身遮得密密牢牢的,什麽也看不見,更沒什麽好扭捏,可今兒.....

他的眼睛不經意掃了掃,發現床上女子的手一直緊緊攥着被角,似乎生怕別人掀了去,而眼神一直往床腳飄,他順着她的視線,發現那堆着一團他熟悉的衣物,他恍然大悟,笑意裏染上了一層高深:“好,你穿衣,我在樓下等你。”

走了幾步又回頭補充一句:“穿快點,別着涼。”

床上的她不曉得是該感動還是該窘迫。

吃過早飯,星空坐在葡萄架下的軟塌上,懶洋洋的曬太陽。她已養成了習慣,每日吃過早飯,在院中悠閑地曬會子日頭。

春日融融,惠惠清風,院子的蘭花芬芳依舊,一側的葡萄比先前更茂盛了些,翠綠的葉片似被繪上了一層濃綠的釉彩,日頭下碧色喜人,纖細的葡萄莖蔓一圈圈的順藤而上,緊纏着竹制的支架,像是奔放的女子熱烈的摟着心愛的情人。溫煦的陽光從交錯的枝桠漏下,搖曳出晚春的花影。

時間過的真快,一晃,就到了五月春末。

“小豆子,再跑快點,紙鳶飛得越來越高了!”

“好勒!”

雖已過了草長莺飛的四月,可屋外的草坪上,兩個孩童依然歡快的在草上奔跑,任線那端的紙鳶飛向雲霄。那是陶夫子的兩個小孫子。

另一個孩童孤伶伶呆在一旁,哼道:“紙鳶有什麽好,我才不玩。”他癟着嘴,大抵是夥伴不跟自己玩耍,顯得有些落寞,便拔起地上的一簇草莖,道:“我會編螞蚱,我編幾個大螞蚱,不給你們玩,饞死你們。”

他将草莖捏在手上,搗鼓了半天,卻沒編出任何的玩藝,不由有些垂頭喪氣。院內的言汐看到這一幕,暗自好笑,便招招手道:“小布,螞蚱不是那樣編的。”

“言汐哥哥!”被稱作小布的孩童聽見言汐的呼喚,奔進院子:“你也會編麽?好難的,我娘教了我幾遍,可我總是編不成。”

言汐沒答話,拿過了小布手中的草莖,指尖翻飛,穿插不停,不消片刻,一個栩栩如生的草蚱蜢出現在掌中。

他十指修長,握着草莖的指尖秀致如玉,典型讀書人的手,哪怕是編制一些小玩意,無形中都攜了幾分臨帖繪畫的從容優雅。星空坐在軟塌上瞧着他行雲流水的動作,除了覺得分外好看外,竟還生出一種熟悉之感,仿佛曾經也有人在她面前這麽做過。于是她随手也扯起幾片草葉,信手玩弄起來,沒出一會,竟不知不覺編出了一只草蜻蜓。她怔怔地瞧着手中的蜻蜓,愕然道:“原來我會編這個。”

目送小布捧着草蚱蜢歡呼跑遠的言汐回頭瞅了一眼她,淡然道:“我教你的。”

她沒聽懂:“啊?”

“你四歲那年,我教你編的草蜻蜓。”言汐将目光投向別處,唇角揚起暢暢春風般的溫柔,緩了一會又道:“我還教過你編草蟋蟀,草蝴蝶等等,那會你學會了,便要編上很多只,四處炫耀。”

星空努力回想自己還是小屁孩,四處炫耀的得瑟模樣,可想了半天,徒勞無功。

自從小布發現言汐會編造小玩意後,散學後沒事便往青竹小院跑。大概是言汐不僅懂得制作小玩具,而且會講很多故事,加之為人溫和又極好說話,導致來青竹小院的孩童越來越多,最後陶夫子的五個孫子孫女幹脆都來齊了,他們先前都是沖着言汐來的,可時間一長,他們漸漸地全忘記了初衷,純粹地将青竹小院當作了最好的游樂園。于是,每到散學之時,四五個年齡相仿的孩子,叽叽喳喳地如同小山雀,或在在院外放紙鳶,或在院子內學做小玩具,玩的滿地打滾,不亦樂乎。

言汐從不嫌他們吵鬧,反而極有耐心的教他們。偶爾他被一群孩子圍着忙不過來,軟塌上曬太陽的星空便也會去分擔。她雖傷口還未痊愈,可這種不費力氣的小事,還是可以做的,反正老叫她躺着,她也悶得很。

她手把手地教孩子們編草蝴蝶,兩個小小姑娘圍在她身邊,一口一個漂亮姐姐,叫的她虛榮心十足。她眯起眼笑着,不經意向旁一瞅,意外地撞入一雙春水般的瞳眸裏——對面蘭花叢畔的言汐,正從孩子堆中擡起頭,笑意盈盈地瞧着她,那笑容溫暖真切,竟比院外的日頭還要暖上幾分。

事實證明,孩子們的新鮮感往往不會持續太久,果然,沒過幾日,猴孩子們玩膩了草編的玩藝,又迷上了一種跳跳棋,于是一個個撅着屁股趴在門檻上,随便拿炭筆在檻木上劃出棋盤的樣子,你來我往的厮殺起來。輸了的一方要麽學小狗叫,要麽背着一個簸箕,趴到地上學烏龜爬。

星空瞧他們玩的起勁,忍不住也看了會子,孩子們見她有些興致,便教了她規則。她摸通了門路後,跟孩子們玩了幾盤,居然門門都贏,幾個孩子在地上爬來爬去的學烏龜,表情很郁悶,其中一個小烏龜大喊道:“不公平,星空姐姐以大欺小,占我們便宜。”

另一個學了小狗叫喚的小丫頭接口道:“是啊是啊,星空姐姐欺負我們小孩子,有本事也跟言汐哥哥來一盤,看誰厲害。”

星空最受不得激,道:“來就來,我還怕他不成。”

被挑釁的言汐無奈接招,将一個臨時做好的棋盤端到葡萄架下,道:“好,我讓你五顆子。”

還沒開戰就牛皮哄哄說讓五顆子,這到底是看不起她呢還是看不起她呢還是看不起她呢!氣的星空哼哼道:“誰稀罕你讓子!指不定是誰要做烏龜呢。”

——他就看着孩子玩了幾回,自己一次都沒來過,這樣沒有實戰經驗的人,還好意思吹大話!

言汐笑笑,只道:“好,輸了的人別耍賴就是。”

雲翎不置可否,撚起棋子就下。

然而她還沒有走出七步,就被吃掉了第一顆子,第十步的時候,又被對方吃掉了第二顆子,每人統共就二十顆子,還沒到第三十步,她已經壯烈犧牲了十三顆子。估計不出十步,最後七顆定然也會被吃幹抹淨。

星空愣了,這戰績也忒.....來不及多想,她手一伸,嘩啦啦将棋盤推亂,而後裝作很無辜的樣子道:“咦,一不小心将棋盤打亂了,不好意思,再來!”

一群小朋友:“......”

言汐沒跟她計較,重新擺開了棋盤,道:“好,再來。”

第二盤,言汐在經歷了首盤的小試牛刀後,更加游刃有餘,棋路的政策上采取了“圍”、“堵”、“封”、“纏”等各種招數,不管對手怎麽下,怎麽精心布置棋局,怎麽小心翼翼埋下伏擊,他全一眼看穿,然而慢慢地見招拆招,逐個擊破,直逼得對方毫無招架之力。

接下來小朋友們就看到兩位截然不同的博弈者——雙方對陣,一方氣定神閑,一方抓耳撓腮。好在這沒有懸念感的事件,還沒出二十步便要結束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