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菩提簡【14】
天闕城有皇家專為國師修葺的國師府,其奢華程度不啻皇苑。
宿新郡內,有一座頗為靈驗的龍母臺,國師每隔數年,便自天闕城搬至宿新郡小住,以完成為承虞國祈福祈運祈雨一系列繁冗儀式。
每界郡守皆拍得一手好馬屁。
更是依照天闕城國師府原型,往宿新郡造了一棟一模一樣的宅邸。
尤其,近些年,國師頻繁往來宿新郡,那座空蕩豪宅添了不少人氣。
國師府門口,玉雕雙獅子前,三人被攔。
李二臉一揚,滿目桀骜,“去跟你們國師說,李家二郎君來了,你們這些狗奴才不讓進,便讓國師親自來迎我。”
不消一會,內侍來報,“國師有請李二郎君。”
李二當即黑了臉,“廖深行居然不親自相迎,好大的狗膽。”
一撩袍裾,氣沖沖跨進門,溫禾跟後頭的小侍從趕緊跟上。
溫禾附耳對小蚊子說:“你家主子脾氣不小。”
小蚊子:“國師脾氣更大,我家主子打小就看國師不順眼,當然國師也看我家主子不順眼。”
溫禾甫一進國師府大門,差點崴了腳。
國師府邊邊角角貼着符箓,連樹杈地燈都不放過,懸着各色法鈴;廊庑之下,更是垂着密匝符簾。
迎風招展,簌簌作響。
國師府這是,遭了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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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廳內,陳郡守正對着國師哭哭啼啼,哀表喪妻之痛。
李二凜凜行至國師身前,口氣不善,“你為何不親自出門相迎。”
國師不疾不徐自椅上起身,平聲道:“太子殿下,臣下這有要事處理,未出門相迎,望見諒。”
“你……”李二本欲罵出口,但想到有事相求,只得将一腔怒意強壓心底,一甩袍袖,“罷了。”
一旁的陳郡守一聽太子倆字,倉皇跪下,“小人不知太子駕臨本郡,未曾盛迎,太子恕罪。”
李二不耐煩,“起來起來。本太子微服私訪,不便聲張。”
陳郡守戰戰兢兢起身。
只聽一旁的國師冷笑道:“微服私訪?不是皇上罰你到天恩寺掃塔抄經麽。”
李二的臉,瞬間鍋底黑。
檀木椅上的美婦早已起身,侄兒一進來便唇槍舌劍,她插不進話,這會走到李二身邊,佛了一禮,“太子。”
李二拱手,“玉岚姑姑。”
玉岚郡主溫和一笑,“兩年未見,太子個子長高不少,你何時來的宿新郡,姑母竟一點不知。既來了,怎不到國師府來瞧姑母。”
李二瞪一眼國師,“獨活并非不想姑姑,而是怕國師見到我煩。”
國師并不言語,平靜面色稍顯冷傲。
玉岚郡主笑容稍僵,“哪裏的話。姑父怎會煩你呢。”
李二觑一眼國師,“姑父當真不會煩我?”
國師唇角勾一抹冷笑,“你這聲姑父叫得臣下心裏沒底。何事求到我國師府,太子不妨直言。”
李二氣結,袖下拳頭緊握,暗自氣運丹田好一陣,才道:“侄兒卻有事相求,我有一友,莫名失蹤,手下的法師草包無能,尋不到一絲蛛絲馬跡,想讓姑父去沽玉樓一探。”
“沽玉樓?”國師音色略顯鄙夷,“太子殿下可是結交了青樓之女。”
“綿綿姑娘雖身處風塵,但潔身自愛,乃獨活摯友。”
國師:“堂堂國師,造訪花樓,若傳出去,怕是損了承虞國的名聲……”
國師還未說完,壓抑了許久的李獨活終于發飙,“我堂堂太子都不在意,你怕什麽。什麽承虞國名聲,別拿一國名譽當幌子。不幫便不幫,勿用說些冠冕堂皇的廢話。花樓女子又如何,難道不是一條性命,你堂堂國師高高在上,視花樓女子為卑微低賤之人,性命自不值錢。你自恃矜貴,自命清高,殊不知你品行德行低至塵埃,不配為一國之師。”
當衆被辱罵,國師不愠不語,折回檀木椅上喝茶。
“你為何不說話,理虧了?”李獨活不依不饒。
國師垂睫,慢悠悠淺嘬一口薔薇香茗,不緊不慢道:“本國師不欲與黃口小兒争辯什麽。”
李獨活氣得綢袖微抖,最後實在沒忍住,指着對方鼻子道:“若有一日我登基,第一件事,便罷了你的國師之職。”
國師放掉茶盞,毫不在意淡淡一笑,“臣下等着。”
李獨活一甩袖子,“哼。姑姑告辭。”言罷朝廳外走去。
玉岚郡主忙上前攔截,“怎麽說的好好的,又鬥氣,你姑父脾性如此,姑母替他向你道歉。來都來了,怎麽能這麽快便走呢,姑姑後院養着幾只麋鹿,姑姑做八珍鹿唇給你吃,你不是最喜歡鹿唇麽。”
“不用。”李獨活頭亦不回離去。
溫禾跟小蚊子又趕緊随上暴走太子的腳步。
小蚊子說得對。李二脾氣大,國師脾性更差。175看書
一個嚣張,一個自傲,這樣的兩個人,能說到一塊也難。
溫禾邁着小短腿又跟小蚊子咬耳朵,“你家主子居然是太子。不過我聽茶樓裏的說書先生道國師廖深行,長生不老權勢遮天,乃皇上身邊紅人,李二不怕國師聯合臣子推他下位,薦其它皇子入主東宮取而代之?”
小蚊子一臉痛心疾首,“李氏皇家就這麽一個皇子,沒得選。”
溫禾張圓的嘴,怪不得敢這麽明目張膽得罪人,原是氣運之子啊。
李二沉不住氣,一甩袖子走人,相當于白來,可此題未解。
溫禾方才于暗中觀察,這國師雖年輕,但一身祥瑞仙澤之氣萦繞,是個道行高深之人,倘若他肯出手相助,或許能幫襯一二。
現如今,沒有什麽事比找到杜棉棉更重要。
若杜棉棉當真遇險,不亞于時間與死神賽跑,早一刻尋到人,便是早一刻的生機。
溫禾打算勸勸李二,忍忍脾氣,再回去跟他姑父說兩句軟話。
可李二正在氣頭上,腳底簡直像踩着旋風,不消一會已走出國師府朱漆銅環的大門,後頭的溫禾與小蚊子追上時,李二正叉腰扶着門口的獅子頭喘粗氣。
“豈有此理,我一定啓奏父皇,治國師怠慢儲君無視天家威儀兼枉視百姓性命之罪。”
溫禾正垂眸打量順手從院中撕下的一道符箓,極其眼熟,貌似是少室山的引邪符。
李二回首,見溫禾專注打量手中符箓,緩和了語氣道:“我打算再去先前我與綿綿姑娘一道去過的地界探探,溫兄,打算同我一道麽?”
這小子雖貴為太子,但性子比她還不穩重,溫禾不打算跟進,當即咬破指尖,拿鮮血往靈符上劃拉幾筆,将引邪符改成通連符,又遞予李二,“我也打算去先前與綿綿同去之處探一探,若有消息,我們用此符聯絡。”
先前兩人在鮮味齋喝酒時,溫禾道自己乃一游方術士,李二見人畫血符也不奇怪,收符後帶着小蚊子離開。
正當溫禾打算走人時,遠天祥雲重疊而來,頃刻間,國師府門前落下幾道素白輕紗影。
竟是少室仙府弟子。
竹已,草二,淺雪,念奴,和霖泠。
溫禾與草二對視一眼,訝然之餘是潑天驚喜,兩人叫着彼此的名字,纏抱到一起。
“溫禾,你還好麽,你怎麽在這啊,我想死你了,我日日夜夜擔心你,還有竹已也是。”
竹已亦不勝欣忭,“溫禾,你沒事太好了。”
一道冷聲打破久別重逢的氣氛,“禍頭子,你還活着,魔頭怎麽可能放你走,你又做了什麽。”
溫禾松開草二,稍側首望向一臉驚訝中帶着憤怒的淺雪,“我活着你不開心是吧,我一定平平安安活着,長長久久地惹你不開心。”
淺雪抽出腰側軟鞭,欲甩去,“修呈口舌之快,我這就逮你回仙門受罰。”
鞭氣如劍,還未觸及溫禾,被一團仙澤隔開,雲汲從天而降,霁青長衫被風吹出幾道柔和輕逸的弧度,他眉眼稍冷,“淺雪,你若再胡鬧,莫怪我遣你回少室山。”
淺雪不甘,嘟着唇收回雷鞭。
她身在少室山時,聽聞人界宿新郡出了邪魔怪事,連國師亦束手無策,求助函送往仙門,她央求大師兄好半天,方同意帶她下山歷練漲見識,機會難得,不想就此浪費,只得壓着憤怒,垂頭不語,暗生悶氣。
雲汲這才回首望向溫禾,“能成功逃出魔陰王朝,師兄甚慰,既好不容易逃走,不好好躲着,偏出來抛頭露面,可是為了杜棉棉失蹤一事。”
乍見雲汲安然無恙,溫禾很想沖上去抱抱對方,但強壓着心底念頭,颔首道:“謝大師兄的虛影助我逃出魔域,師兄也知綿綿失蹤一事。”
雲汲點頭,“杜棉棉用玉珏向我求助,但我晚了一步,至今還未尋到他,此事頗為複雜。”
“那師兄怎會來國師府。”溫禾一臉詫異。
“随我來。”雲汲一旋身,紗衣随風潋滟,雲靴塌入國師府門檻。
途中,雲汲靜靜遞給溫禾一只透明囊袋。
竟是靈犀香囊。
溫禾開開心心藏到袖中,先前還想着向大師兄讨這個寶物,原來大師兄早便想到用此囊助她隐去靈息。
如此溫柔貼心的大師兄,讓人不愛都難。
草二竹已窺見,跟着開心,可淺雪氣得牙癢癢。
明滅燈給她了,靈犀香囊也白白送出去。要不是爹爹一早給她留了卷雷鞭,少室山的稀罕寶貝全得便宜了禍頭子水仙。
國師出殿門相迎,鄭重施禮:“仙上。”
陳郡守還未走,仍杵在原地抹眼淚。
玉岚郡主坐至檀木椅上,颦眉嘆息,為不曾留下太子而自責,身旁的唐心正輕聲安慰主子。
幾位仙人入殿,玉岚郡主收住情緒,起身問候,“衆仙上安。”
玉岚郡主錯眸望向溫禾,面露訝異,此人不正是方才同太子一道來的那位小公子,轉眼間又随着少室仙長複返。
方才殿門口,溫禾已接到國師同款疑惑眼神。
她彎身行禮,解釋道:“我跟太子認識不假。”眸光轉向雲汲,“但,這位是我師兄。”
“原是少室山仙長,方才多有怠慢。”玉岚郡主客氣道。
僵了好半天的陳郡守,突然跪爬至雲汲身前,抱住雲汲大腿哭嚎起來,“仙長,我夫人莫名慘死,求仙長查明真相,還亡妻一個公道。”
雲汲彎身,扶起對方,“先起來。”
衆人圍坐,溫禾才知近日宿新郡發生何事,街頭又為何滿是梭巡的護衛及方士法師。
不止沽玉樓的花魁莫名消失,國師下訪宿新宿當夜,郡守大人于暖亭設文宴,為國師接風,當夜,郡守夫人于後院上吊自盡。
據郡守及郡守夫人貼身丫鬟講,郡守夫人近日并無任何抑郁之征,煩憂之相。
遽然自盡,委實說不通。
還有,郡守夫人自盡所用之物,并非白绫,而是紅綢絲。
千絲萬縷擰成一把,吊死在後院垂柳之下。
再有,城東守義戲臺,方修葺一新,趕在德育樓戲班子登臺前,西巷的柳媒婆,莫名其妙登上戲樓,衆目睽睽之下,拿菜刀生生剖出自己一顆心髒。
近幾日,國師府的玉岚郡主,亦連夜夢魇。
夢中的自己,被活活釘死在黑棺內,她的指甲撓破棺蓋,鮮血滴淌滿面,被生生憋死的一瞬,方自噩夢中醒來。
玉岚郡主身邊的唐心姑姑,更是在前日午夜,遇邪。
唐心正躺在榻上安睡,突聞窗外有女人啼哭聲,起身走至窗下,推開軒窗,并不見任何人。折回床榻之際,門縫外滲進大片鮮血,她當即被吓得跌地,戰栗後移,地上倏地探出一對枯黑鬼爪,扒着她頭發往門外扯。
好在當時國師晚睡,聞到異聲迅速趕來,鬼手倏地消失不見。
但唐心的頭發,被連皮扯下好幾绺。
衆人懷疑宿新郡進了厲害邪祟。
國師施回影之術一探,果然于唐心寝房內,發現邪祟入侵跡象,但事後,邪祟不知所蹤。
國師往少室山遞求助函,長老先一步安排擅符箓的弟子前往國師府,将整個府邸貼滿引邪符。
再派仙門弟子出面,将引來的邪祟收服。
雲汲親自出馬,定能手到擒來。
午時初刻,魂鈴乍響,靈符簌簌,埋于院中的太極陣開啓,金色玄光如波,自動收了不少孤魂野怪小妖,還有一尾大鳝魚。
終究不見厲害妖魔,更不見那日,險些拖走唐心的鬼爪。
淺雪操雷鞭逼問衆邪,可否見過大妖邪魔,可否見過魔陰孽畜,可否見過一雙鬼爪。
衆小妖小怪受不得雷鞭折磨,滾地捂頭哀叫,一致道未有。
淺雪收了卷雷鞭,對候在院中,面色蒼白的國師府中人道:“雖然未曾捉到鬼爪,引邪符已收了絕多邪祟,大師兄仙澤深厚,名聲在外,小小妖魔邪祟聞到仙氣怕是不敢再來,你們自可睡個安穩覺。”
此話一出,衆人不無安心,面露欣慰之色。
仙長在此,怕是再厲害的邪祟亦不敢入侵,連着數日無眠,今夜合該好好休憩一番。
玉岚郡主親自謝過衆仙人,吩咐身側唐心,去備些瓜果茶點給仙長解乏。
衆人陸續回殿吃茶,今夜,衆仙将守候花廳,坐鎮至天明,以防邪祟來襲。
不止國師府的人,甚覺心安,就連溫禾也覺得十分有安全感。
畢竟,有大師兄在,什麽妖魔邪祟上趕着來送人頭。
倏地,殿外一位小丫鬟踉跄來報,說是唐心姑姑站在院角,一動不動,誰叫也不應,甚是詭異駭人。
衆人一同出殿門,見院中樹蔭一角,背身而立一道孤影,正是唐心。
玉岚郡主向前一步,“唐心,你在暗處做什麽。”
唐心緩緩回身,長袖掩半面,一只眼縫裏窺觑衆人,再大家還未來得及反應之際,用藏在袖中的剪刀,生生減掉自己的舌頭。
溫熱鮮血蜿蜒一地,陣陣尖叫聲中,玉岚郡主身子一歪,暈死過去。
雲汲瞬移至唐心身前,探了對方脈息,已逝。
然而,唐心唇角勾着一抹笑,似欣悅,似嘲諷。
國師亦上前,與雲汲聯手探了探唐心屍身,兩人相視一望,面上皆是恐色。
枝上法鈴未響,檐下符咒未動,唐心屍身之上,甚至整個國師府,尋不見一絲邪祟妖魔之氣。
但,唐心的行為,的确是中邪自戕而亡。
一位上仙,一位道行深不可測,護佑承虞國五百年有餘的國師,再有滿院的符箓法器加持,邪祟竟能于兩人眼皮底下作怪而不被發覺。
少室山諸位在場弟子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竹已眼底盡是慌色,不禁喃喃,“這宿新郡究竟來了何物。”
國師府燈火粲然,一夜無眠。
翌日晨,一行人趕往斷背山七爺廟。
昨夜衆人圍聚,梳理案情,一番斟酌。
關于宿新郡幾宗離奇死亡案件中,一些蛛絲馬跡顯示,七爺廟有可疑之處。
郡守夫人自盡當晚,身邊一直随着貼身丫鬟阮青。
據阮青回憶,夫人自聽聞國師大人将下訪宿新郡,一直着手操辦迎接事宜。朝臣迎接諸事自是交予郡守老爺,但迎接國師所設宴席中的酒菜舞姬,皆由夫人親力親為。
國師入郡守府之前,郡守夫人還專門去了趟七爺廟進香。
回來後,便有些奇怪,失了往日的熱忱,變得呆呆木木。
再後來,郡守大人同國師于前院暖亭設宴,夫人身着單衣去了荒僻後院,并吩咐阮青候在門口,不許打擾。
許久未見夫人出來,阮青擔心夫人受涼,便入了後院,這才發現夫人用一把紅綢絲将自己吊死在歪脖柳樹下。
據西巷剖心的柳媒婆鄰居賀家娘子言,兩人相約去七爺廟進香,不料柳媒婆出門前閃了腰,便由相公張元寶代她去了七爺廟。
後經張元寶核實,确實如此。
張元寶道,他家娘子不見任何怪異之兆,突然于衆人面前剖心,他亦始料未及萬分悲痛。
國師暗中調查張元寶為人,怯懦無德,嗜賭,流連花樓,日常被柳媒婆欺壓。
如此慫人,即便對妻子起了殺意,怕是不敢付諸行動。否則也不會被柳媒婆打罵半輩子。
何況,任由怨恨之人當衆剖心,卻非張元寶一介凡人能操控。
張元寶的嫌疑暫時洗清。
玉岚郡主同唐心,不久前亦曾去七爺廟進香。歸來不久,一個遭夢魇,一個遭邪祟。
另外,沽玉樓花魁杜棉棉失蹤一案,被傳得沸沸揚揚,衆人皆道,乃邪祟所為。
國師一早派護衛長風,去沽玉樓暗查。
聽花樓內的姑娘道,杜棉棉失蹤前不久,聽到她與貼身丫鬟提起過七爺廟。
一日,杜棉棉雨夜歸來,衆人聞到她身染菩提香。
那是七爺廟後院那株岑天菩提樹散出的異香。
衆姑娘們只道是她擔心容顏易逝,失了花魁之位,趕在大雨天跑七爺廟進香表誠心。
幾件案子,有一共通點。
七爺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