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桃花煞【05】

黑骨榻頗為寬敞,榻首榻尾略翹,仿似按人工美學形體打造。

黑檀細心,曉得溫禾偏軟綿感,往榻上鋪了三層蠶絮絨錦褥,上次聽她嘟囔這裏的枕頭硬,不舒服,黑檀又打魔陰王朝寶庫中挑了鲛脂,捏成軟枕。

溫禾躺上去,便不想起來。

不得不承認,這是她睡過的最舒服的一張榻。

少室仙府不許搞鋪張,亦無甚享受寶物可用,還是魔域奢靡,這才是人生。

只阖了一會眼,溫禾竟不知不覺睡着。

黑檀滅了牆角的連枝桐燭,唯留案首一盞橘燈照明。

夜裏不知幾時,躺骨榻上的溫禾,依稀聽到門開的輕微響動,她微颦眉頭,翻個身,門外掃來的微涼之氣,夾雜一絲絮塵,吹到少女鼻尖,溫禾揉揉鼻子打個噴嚏。

稍掀開的眼縫裏瞧見魔頭一身暗色,沉步走來。

她正困頓,腦子什麽都不想,翻個身又沉沉睡去。

赫連斷站至骨榻前,觑一眼蒜苗四仰八叉的睡姿,嫌棄地別過臉去。

一恍身,盤坐玄冰床,繼續修習《流轉經》,愈他的內傷。

前些日子苦修治愈內傷的心經,身子幾乎痊愈,偏又在簋門塹遇難。

上古的那口破壇子極難沖破,遑論壇口以反噬之效的斷魂絲做封。

只是那些絲線終究撐不住他體內強大的沖煞之力,被斬斷,同時他亦被斷魂絲的反噬之力而傷,出了壇口,調以體內全數魔息,以自春刀的霸氣相輔,最終劈開簋門塹。

他被千絲萬縷的斷魂絲反噬時,心底已做好若出了此地,定将蒜苗扒皮斷筋的決定。

蒜苗還有價值,不能直接砍死。

讓人活着不難,日日承受地獄般折磨的活着,亦是活着。

劈開簋門塹,站至衆人面前時,他體內魔力潰散,每個毛孔皆在滲血。

可當他瞧見蒜苗被一只狐貍,踩着手指欺辱蹂~躏時,那些潰散的魔息,剎那間凝聚起來,化作她削狐尾傷狐王的力量。

攜着蒜苗出了花界,他早已氣息不濟,好在強撐着,最終趕至魔陰王朝。

花界簋門塹一行,重創于他,甚至比先前強破鶴焉設下的界門所得的傷要重上許多。

原本欲扒人皮斷人筋的念想,再看到蒜苗平安,又活蹦亂跳忽悠他時,竟莫名偃去。

莫說扒人皮,單單瞧見她被人踩着手,他的肺就要氣炸,更別提扒她的皮斷她的筋,也是自那之後,他懂了一個稀松平常的詞。

舍不得。

鼻尖有水仙香氛傳來,赫連斷好不容易壓抑住體內的躁動,方入修習佳境,骨榻有輕微呼呼聲傳來。

赫連斷掀開眼睫,盯着睡熟的蒜苗看了會,見人小呼嚕打得愈發歡實,他擡手撫了撫額,心裏想着要不要踹醒她,榻上少女倏得坐起。

溫禾楞了一下後,這才側首朝玄冰床的赫連斷,瞅了一眼。

鄙棄地回了她一眼,赫連斷複又阖目。

溫禾掀了身上的雲被,手腳并用往玄冰床上爬。方爬了一半,被突然睜眼的赫連斷瞪住。

溫禾:“……我方才做噩夢被火燒,現在體內燥熱,借你的玄冰床壓壓驚。”

見人未表态,溫禾大膽地爬上玄冰床,學着魔頭的姿勢,盤膝而坐,餘光去瞥對方面上的表情,“我不擾你,你該幹嘛幹嘛。”

赫連斷懶得看她,只冷冷道一句,“離我遠點。”

溫禾哦着,往一旁挪了挪。

那頭的魔頭阖眼,盤坐如松,一動不動,溫禾卻被夢中的烈火吓得再無睡意。

半掩的漏窗有月光漫入,幾只黧鴉忽閃着雙翼靜靜盤旋,溫禾倏覺長夜漫漫,無處消遣,不由得又朝身側的魔頭看了一眼。

殿內空曠,唯有他們兩人,寂靜到能聞見自己的呼吸聲及心跳聲。

靜靜數了會自個兒的心跳,溫禾發現她竟聽不到魔頭的心跳甚至呼吸聲。

她靜靜朝魔頭身側挪近,擡手,緩緩湊近對方的鼻息。

一股極近的水仙香入鼻,赫連斷不耐煩地掀眼睫,側首朝蒜苗瞪了一眼。

溫禾趕忙收回手,“你一點呼吸都聞不見,我擔心你出事,你繼續,我不吵你了。”

赫連斷偏回首,再未阖眼,而是靜靜盯着前方。

溫禾拿手往對方眼前晃了晃,“你也睡不着了是不是,在想什麽。”

良久,對方未作聲。

溫禾不由得又挨對方近些,探頭探腦朝對方身上嗅一口,“聽說愈是安靜,嗅覺愈發靈敏,原是真的,我現下聞到你身上的清冷花香比先前濃些,是什麽花呢,讓人感覺涼涼的,咦,你身上居然有股極淡的焚香味。”

見魔頭今夜好耐性,溫禾幹脆扒住對方肩膀,湊近對方耳下領口,細細聞了幾口,“是禪院內的焚香味,你一個嗜血大魔頭,身上怎麽會藏着這種與你性子全然相反的香氛,奇怪。”

赫連斷擡手,直接将小狗一般朝他身上亂嗅的蒜苗拍開,“你不當狗,可惜了。”

溫禾坐直身,撇撇嘴,幸好她早已習慣大魔頭的毒舌,若心裏素質弱些,早被他打擊傷了。

她見魔頭不理她,坐姿端正,眸光不知盯着何處看,又好似什麽都沒看。

漏窗外的月光,愈發湛亮,有一縷月光落至魔頭發間,他那一頭墨黑的卷發被渡上一層銀光,溫禾心底某根弦一顫,一種極濃烈的喜歡依賴,襲至心頭每個角落。

溫禾的理智告訴她,是入寰若夢境的後遺症,但感情上又有些控制不住,那一刻,她極想撲入對方懷中,不知是不是生了錯覺,只覺眼前魔頭冷峻的側臉亦溫存起來。

她極力克制與人親近的沖動,靜靜盯了對方好一會,“有個問題想問你。”

見對方不回,溫禾繼續道:“我們一道入寰若夢境,你的神識亦上了商弦月的身,他對雪苋那般濃郁的感情,你感受到了吧。”

赫連斷終于稍稍側首,看她,“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的意思是,你未曾受那段回憶夢境的影響麽?”溫禾仔細盯着魔頭沉如深海般的眸子,“夢境中的雪苋,是我的臉,你在看我時,不會想到雪苋麽。”

“不會。”赫連斷斬釘截鐵。

溫禾癟癟唇,被月光照拂的小臉略顯落寞,她垂首嘀咕着,“可是我好像有些……走不出來……像是吃錯藥一般……會對你莫名的産生……”

嘆口氣,“可你卻毫不受影響。”

倏然想到什麽似的,溫禾擡頭,瞪着大眼睛望着對方,“你該不會也被抽了情絲吧,你要不要宣無生藥師檢查一番。”

平靜了好一陣的赫連斷,終于有了表情,唇角勾起一抹鄙夷,“要那無用的東西作甚,本君若能瞧見,早便自己抽了。”

溫禾後知後覺,“不對,你有情絲的,雖然你對誰都無情,但你有恨。你滿腔憤恨無處放,世人悲喜生情絲,藏心脈于無形。悲與憤本質不分家,你有憤恨,就有悲,有悲便生有情絲。”

思及此,她沖赫連斷燦爛一笑,“大魔頭,你有情絲的。”

“本君有沒有情絲,幹你何事,你高興什麽勁。”赫連斷不屑道。

“只要你有情絲,可生悲喜怨仇,可感世間愛恨嗔癡,便有的救。”

赫連斷轉回頭,像是極其不欲搭理對方。

見氣氛又冷卻,溫禾試着找話題,“赫連斷你實話同我說,你會不會給我解蠱。”

“母蠱在你手中便罷,但商弦月手中也有一只,你不是還要留我小命待用,萬一商弦月哪天不高興,以母蠱操控我,我受不住那撓心撕肺之痛而自殺,你不是白忍我這麽久。所以,你将我的蠱解了好不好。哪怕你給我再下一種唯有你能控的蠱也好。”

魔頭看似兇悍,實則好忽悠,母蠱在他手中,多哄着便是,況且她有那麽一丢丢自信,魔頭對她生了恻隐之心,不忍她受苦。

但若母蠱在商弦月那,便不好說了,商弦月那人看似沉靜內斂,實則是個心狠手辣的主,簽了那麽多契奴為他所用,又一手開創魔陰王朝,豈是善茬。

夢境回憶中,她所見的溫柔,是給雪苋的,并非她。

若可以選擇由誰操控母蠱,自然是赫連斷。

赫連斷擡手,掌心餘寸浮一只半透明狀似水母又似菌子的物什。

“這便是雙子蠱母蠱之一。”赫連斷靜靜道。

溫禾拿指頭戳了戳,竟觸不到。

只聽赫連斷回給她一句另她對這世間再無留戀的話,“此蠱,無解。”

溫禾怔了好一會,直至赫連斷收起掌心母蠱。

她拉起赫連斷的手,平靜而認真道:“求你件事,一刀給我個痛快吧,我活夠了。”

緊握他腕骨的那雙小手十分用力,因用力而顯得格外真誠,赫連斷的視線自那雙小手上移開,“想死,沒那麽容易。本君不讓你死,誰也奪不走你的命。”

“是,奪不走我的命,可以讓我活受罪。”

赫連斷冷哼一聲:“活該你命不好。”

溫禾氣得翻身下榻,想趿上鞋子,又想起被魔頭燒了,她赤足朝殿外走,“我命不好還不是拜你所賜,我倒要看看你的命比我好到哪去。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

溫禾躺床上連睡三日,不吃不喝,小花勸說不聽,黑檀來喚亦不應。

已經破罐子破摔了。

這日,溫禾睡醒,聽窗外滴答着雨聲,不消一會,殿院中響起喧鬧聲,本欲起身瞧熱鬧,倏地憶起,身患絕症之人去湊什麽熱鬧。

三千世界,衆生悲喜,與她何幹。

黑檀敲了半響門,沒動靜,幹脆推開殿門,朝牆角軟榻走來,“溫姑娘醒醒,溫姑娘不是喜歡雪柳樹麽,君上他請來了橐駝花匠,将院中的雪柳樹重新催生出來。”

魔頭竟也會讨好,溫禾只覺新鮮,于是不情願地起身,披散着女鬼似的長發,挨至窗前。

空空殿院拔地而起一株三人合抱粗細的雪柳樹,與雪苋幻境中的雪柳樹極為相似,唯一不同的是,柳枝千條,乃禿枝。

黑檀道,先前伐去雪柳,幸而遺留下木根,君上滴了血入木根,再配以廖橐駝的花卉靈術,才至雪柳抽枝複活,但因先前伐木傷了靈枝,想見雪柳開花,須得以廖橐駝的瓊漿玉露灌溉百日。

溫禾呆呆看了會細雨中搖擺的禿條,又蔫蔫躺去床榻。

越睡越蔫,越蔫越想睡。

她只是以此為借口睡上幾日懶覺,省得見着魔頭那張臉來氣,怎麽真睡上瘾了。

以她的性格,即便明日上斷頭臺,今日也扭得了秧歌。

黑檀送了些點心進屋,說是白烏聽得她消沉了幾日的消息,特意獻出綠櫻花蒸制了糕點,還有思筠亦送了幾款極稀有的甘茶來。

兩人還說,君上的寝殿,不便親自來瞧她,但一心挂念着她,送來薄禮聊表心意。

溫禾以錦被蒙頭,悶悶道:“放下吧。”

不一會,錦被被拉開,入眼是赫連斷面無表情的臉。

溫禾翻過身去,“我不起,我要睡死。”

“本君看你就長了一張睡死的臉。”赫連斷徐徐擡手,食指觸及躺屍少女的眉心,才将後半句話補上,“成全你。”

一股酥麻沁涼自眉間湧入,溫禾眼皮越發沉重,幾個呼吸間便沉沉睡去。

再醒來時,渾身發痛,像是夢裏被人揍了一頓。

實在躺不下去,溫禾揉着酸痛的肩胛,捏着發僵的手腕起身,發現榻邊落有一雙新鞋子,銀絲暗紋勾勒幾株含苞待放的水仙,極其雅致。

溫禾趿上鞋子,挨近門窗,一手捂嘴打個哈欠,另一手拉開門。

當她瞧見殿院中千萬道柳枝開出雪霰似得的絮花時,驚得哈欠卡住。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條萬柳雪花開。

當天太陽微暖,有不寒面的楊柳風拂過,雪柳枝靜靜搖擺間,地上就落下一重重細小的絮花。

溫禾頗興奮,跑至雪柳樹下,輕輕搖晃起一枝幾乎倒垂于地的雪柳枝,青絲肩頭便落上一層似雪的絮花。

見黑檀走來,笑着同她道:“溫姑娘醒了,渴不渴,要不是食些東西。”

溫禾搖首道不餓,又搖了搖雪柳枝,“不是說要百日方可開花,怎麽一夜全開了。”

黑檀:“溫姑娘,你睡了足足三月,可不就是百日麽。”

溫禾怔住。

她一覺,睡過一個季度!

歸息殿內負手走出一道玄影,赫連斷望着雪柳樹下覆了滿身雪絮花的少女,“蒜苗,過來。”

一定是魔頭搞的鬼,溫禾跑至殿內,甩着膀子氣惱道:“是不是你幹的,你給我下了昏睡之術,令我一睡百日。”

殿內一角,竟站着枯手枯腳,拄着靈木拐杖的千面毗婆。

赫連斷未說話,千面毗婆對她慢吞吞躬身行禮,回複道:“雙子蠱疼痛難捱,但若被凍封,可抑蠱毒發作。君上擔心另一操控母蠱之人,暗裏作祟,溫姑娘被蠱毒所傷,這才暫将姑娘封凍百日。”

魔頭這波騷操作,溫禾簡直說不出話來。

緩了陣氣,才出聲:“君上現下将我解凍,可是想到解蠱的法子。”

赫連斷:“無解。”

溫禾又一陣氣短,只聽赫連斷又道:“雙子蠱不會致人死地,左右不過是疼。”

溫禾冷笑,呵呵,你又不疼。

見蒜苗面上的譏诮冷意,赫連斷挨近兩步,俯首看她,深邃眸底熠着光,“雙子蠱雖無解,本君卻得了個可緩解蠱毒發作之痛的法子,你要不要接受。”

“什麽法子?”

赫連斷負手,望殿外煦風挽陽、柳枝搖雪,面無表情道:“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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