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桃花煞【10】
赫連斷鋪開羊皮卷,上頭以金墨密密麻麻勾勒無盡山川城郡輪廓,他修長手指點上标記不毛山角的一個鎮子。
一陣光暈自羊皮卷散溢,地上三人被吸入羊皮卷,眨眼間落至滿是桃花的一個小鎮。
冤冤四處打量,竟是湘陵鎮。
她只覺新奇,若以靈力乘風駕雲,需得幾日。
冤冤熟門熟路,穿過溪水人家繞的鎮口,朝半人高的荒草山道行去。
步行兩三裏,穿一座桃花亭,幾處孤墳冢,最終停至山坳內被郁林圍籠,一座四四方方青瓦院前。
唯有高牆白院,不見門,卻設有禁制。
白牆上懸有一串白骨風鈴,冤冤擡手攥着一截骨頭,使勁搖晃幾下。
骨鈴無聲,但很快透明的門,蕩起波痕,波痕平息後,顯出院內的光景。
幾株桃花灼灼,院內鋪有規整青石板,廊下生着些雜草雜花,且挖有一方荷塘,還有一頭山羊,于半開着菡萏的水塘邊悶頭啃草。
一位板牙哥笑嘻嘻打門內跑出,“姑奶奶,你消失了好幾個月,可算回來了,我都打算派遣狼隊出去尋姑奶奶了。”
“尋你個大頭鬼,我這麽大的人,還丢了不成。”冤冤擡腳進院,“板牙松,沒瞧見貴客來了麽。”
擡手指着吃草的羊,“宰了,烤得外焦裏嫩給貴客接風。”
板牙松這才朝冤冤身後一男一女瞧去,笑臉将兩位迎入院,高亢喊一嗓,“大狼殺羊,二狼燒水,三狼沏茶,四狼五狼六狼薅羊毛。”
溫禾:“……”
感覺一不小心進了狼窩。
板牙松的一嗓子,召喚出東西廂房內的狼群,有老有少,最小的那個狼耳狼鼻未曾化去,約莫兩歲孩童大小。
大狼磨刀霍霍向山羊,惹得山羊咩咩直叫。
溫禾赫連斷随冤冤進屋,板牙松呲着板牙過來倒茶,“我家兩位主子喝不慣茶,唯有熱水,貴客多擔待。”
冤冤當即罵開,“蠢貨,沒有不知去鎮上買麽,這兩位可是我請來的貴客。”
“是是是。”板牙松透過西牆的空窗,朝外喊:“小四小五,先別薅羊毛了,去鎮上買些上好茶葉。”
兩個八九歲孩童模樣的小狼,隐去支棱灰耳,跑出院門,唯剩最小的小六一把一把薅羊毛。
溫禾本欲說不用,近些日子在魔陰王朝養得驕奢,白烏思筠送予她的都是頂好的茶,人界小鎮上買來的茶,豈能比得上。
再說,魔頭不愛喝茶,只愛食甜。即便買了茶,亦無甚意義,但小狼們動作迅猛,她的話還未說出口,早已跑不見。
板牙松略躬腰身,瞧了眼圈椅之上看上去十分不好惹的赫連斷,回眸問冤冤,“姑奶奶說要去外頭尋救兵救你奶爹,可是這位公子。”
溫禾掂着熱茶杯的手一抖,瞅向面色瞬變鐵青的冤冤,“奶爹?你不是說是你心上人。”
冤冤擡手,盛了熱茶的杯盞,朝板牙松扔去,“欠抽是不是,說了多少次,姑奶奶面前不許稱呼奶爹這個詞。”
板牙松被潑一身燙茶,抖着沾濕的粗衫,委屈嘟囔着,“狼王吩咐,再您面前必須稱呼奶爹二字,以示提醒,可您不許,我們不知聽誰的,可不管聽誰的,都得挨揍,我們也挺不容易。”
冤冤深呼幾口氣,這才壓下心頭郁火,扯出個笑對溫禾道:“奶爹是愛稱,是我心上人狼王,也是我未來夫君。”
板牙松聽了此話,肩膀不由得一抖,抱起桌案上的茶壺朝外走,留這兒省得挨揍。
待屋內安靜,冤冤才道出事情原委。
半年前,她與狼王奶爹大吵一架,子夜時分跑去外面透氣,一人正在桃花林抹淚時,遇見桃妖扈三娘。
兩人一番交涉,冤冤将自己的兔子皮,與扈三娘的桃花身交換,時限為一年。
她目前這具身子,便是扈三娘的,當她一身清涼,挺胸扭腰折返青瓦院,險些被狼王提着掃把打出去。
她費了好一番口舌證明自己是冤冤,狼王進了屋,端上落塵多年的狼首金矛,去尋桃林深處的扈三娘。
扈三娘已是冤冤的兔子身,正對着月中溪澗,欣賞這副新的來的臉,哪知老狼尋上門。
扈三娘與冤冤公平自願交易,自是不肯将身子還回去,幾聲口角之争後,被狼王的金矛打傷。
不料扈三娘竟與不毛山的大妖有所勾結,一路逃至不毛山求助。
狼王趁機打入不毛山,被大妖擒住,抽去魂魄,做成了傀儡。
方圓百裏,無人不知不毛山的大妖,他不知從何而來,脖上套一個砗磲璎珞,腕口常年晃着一串沉香佛珠,于五百多年前空降不毛山,占山為王,雖未主動惹人,卻并不心慈。
霸占不毛山後,不許村民鎮民再去山腹采玉石,斷了衆人生計。有偷摸進山采玉之人,被他砍掉頭顱四肢丢出去,前來緝他的法師道士一個不留,誅殺幹淨,甚至驚動了天宮,派下的天将亦填了他肚腹,後來天後身側的寂無道,奉禦旨拿妖,竟也被大妖口中赤火燒傷,好在寂無道靈力強悍,自大妖火口逃生。
大妖對着桃枝雲端的寂無道,朗聲大笑。
道是天地間,除了佛祖,他不懼任何人,任誰來亦無用。
佛祖三千餘年前,于三十二佛國寶靈山,閉關參禪,約萬年方可出關。
如此說來,六界八荒五行四合,無人是大妖對手。
幸而,冤冤愛聽來往的鳥雀叽叽喳喳,得知被囚五百年的魔陰王朝之主赫連斷破界門而出,于六界掀起一股不小動蕩。
冤冤聽聞過赫連斷五百年前一手滅了天門派,集八百萬妖魔大軍挑釁天族的事跡。她想,除卻請不來的佛祖,若世間真有可能與大妖一戰之人,唯有兩個。
一個是冥主夜驚華,一個便是妖魔頭子赫連斷。
聽聞夜驚華乃上古神尊之首雲宓的徒弟,道行絕不會弱。
她特意去鬼市專門打聽六界消息的十二樓,打聽到冥主夜驚華,嫌少出冥界,懶得出奇。
即便她成功混入冥界,怕是難以邂逅冥主,若冥主常年蟄身浮空庵,以她的靈力,絕攻不破冥主設下的結界。
至于赫連斷,聽聞打魔陰王朝外出過幾次,甚至曾去過人界宿新郡的一座花樓。
冤冤的主意,便打到赫連斷身上。
蒼天助她,魔陰王朝大軍揮師青丘,兩軍于旱草灘對戰,她趕去旱草灘,待魔陰王朝班師回朝之際,混入俘虜狐姬群中,趁七尾赤狐複仇殺魔将之際,救下幾位小将軍,得了信任,随衆魔将回了魔陰王朝。
赫連斷嗜血殘暴欺師滅祖,乃兇戾狠辣殺人如麻的主,斷不會為了一個同他毫無幹系的小妖去冒險救人,她往魔陰王朝王殿寝宮附近觀察數日,發現赫連斷對一株水仙極為不同。
她又打起了水仙的主意。
她亦是兵行險着,計謀若不成反丢掉性命,且害了帶她回魔陰王朝的蜂小将軍。
但她願賭一把,堵水仙的善。175看書
那位出自花界,拜師仙門的水仙,定不忍她為救心上人慘死,亦不忍心見蜂小将軍被無辜連累。
索性,她堵對。
溫禾聽得這番說辭,不禁來回打量身姿高挑體态惑人,眉眼勾魂的冤冤,“原來這并非你的身子,而是桃妖的,可你為何要同她換這麽一副身。”
冤冤稍稍別過臉去,掩去眸底的苦澀,“我嫌自己醜。”
冤冤又道,每隔七日,不毛山的赤火山門開啓,山中小妖會去鎮上采辦物什,或往桃林游逛一圈,平日山門設有禁制,是進不去的。
她算了日子,明日乃不毛山山門開啓之日,屆時再入不毛山,可事半功倍。
赫連斷不耐煩,聽了窗外好半響咩咩聲,冷聲道:“什麽山門,直接劈開便是。”
冤冤卻道:“多年前,寂無道劈開不毛山的赤火山門,耗費了一半元氣,我覺得沒有必要做無畏犧牲,留那一半真源對付大妖,豈不更有勝算。”
赫連斷不屑一顧,顯然未将小小山門放至眼中。溫禾心底清楚魔頭的自信從而來,畢竟人家劈開過花界簋門塹,不毛山的赤火門再厲害,亦比不過上古神祇之地。
但又想到寂無道那般大佬,竟也栽到大妖手中,她不禁替魔頭有些擔憂。
三千年前,商弦月領妖魔大軍攻入天宮,他獨闖三十三重天,摧殿斷塔,誅天将無數,最終被寂無道逼回魔陰王朝。
可見寂無道的實力,又可見不毛山赤火門的威力,以及那來歷不明的大妖的可怕。
那大妖言外之意,世間唯有佛祖可降他,若非喝多了的大話,便是真有能耐。
溫禾沖赫連斷笑笑,“不急一時半會,我們好不容來這麽美的小鎮,多留幾日何妨。”
赫連斷未答話。
小四小五正是淘氣的年齒,趁着去鎮上買茶,不知打哪逛了一圈回來,全身濕土,頭頂爛葉,返歸青瓦四合院時,天已擦黑,院中的烤全羊,油滋滋泛着香氣。
群狼圍着篝火,坐了一圈,冤冤打屋門走出,盯着烤羊咽口水的幾頭狼妖,默默退縮幾步,讓出位子。
冤冤迎兩位貴客,走入篝火旁,食烤全羊。
板牙松拿匕仞現割羊肉入碟,又灑了香辛料,溫禾被香到,平日羊肉雖吃得不少,但就着月光,整頭羊現烤現吃的機會還是少見,她抓起碟內烤好的羊腿肉吃起來。
赫連斷卻不吃,一臉嫌棄盯着吃得滿嘴流油的蒜苗。
溫禾毫不害臊,瞪回去,又打碟內拾起一塊羊肉,冷不丁塞到魔頭嘴裏。
赫連斷聞得一口羊膻味,打掉溫禾的手。
溫禾噘嘴,揉着被打紅的手背,“你嘗一口麽,即便不喜歡,也是別人的心意。”
又拾起一小塊羊肉,貼至赫連斷唇邊,頗委屈的語調道:“你方才打疼我了,哪有新婚相公對娘子施暴的,吃一口,算是給我道歉。”
赫連斷唇角微抽,垂眸盯了挨至唇角的羊肉幾眼,勉為其難吃入嘴裏,勉為其難吞入肚腹。
好像吃入他嘴的不是方烤好的噴香羊肉,而是生了蛆蟲的死老鼠,見人如此為難,溫禾不再勸食。
篝火旁的幾頭狼,捧着羊腿大快朵頤,板牙松疑道:“難不成這羊肉未烤入味,不合公子的口?”
溫禾擺手,“他除了喜食甜,其餘都吃不慣。”
篝火旁的三狼出聲道:“小六那有粽子糖。”
小五卷了陣小旋風跑回屋,轉瞬間,托着掌心帛帕上的三顆粽子糖出來。
荷塘邊攥着一把羊毛玩得不亦樂乎的小六,瞧見小哥哥竟将自己的糖送予別人,仍了一手羊毛嚎哭起來,驚天地泣鬼神的那種。
赫連斷本就不屑食別人的糖,但見小狼哭聲呱噪,一雙眼睛死死盯着小狼,欲将人丢入篝火中上烤上一烤。
冤冤吼道:“叫魂啊,別哭了,小四小五帶弟弟出去玩,莫吵着姑奶奶請來的貴客。”
板牙松抱起啼哭不止的小六,哄勸幾聲,又滿面不忍道:“姑奶奶使不得,山裏夜風寒,小六前個發熱現下還未痊愈,禁不住外頭的山風。”
溫禾瞧見大魔頭不對勁,丢了手中羊肉,站起身截擋魔頭瞥向小狼的視線。
赫連斷被孩童哭聲吵得忍無可忍,騰地站起來,向院口行去。
溫禾趕忙接過冤冤遞給的帕子淨手,颠颠追上去,擔心魔頭一怒之下不救人了,一走了之,她想到個主意,“不如我們去鎮上尋家客棧投宿,我這次帶銀子了。”
冤冤追出院口,望着天空皎月道:“夜已深,不如往青瓦院将就一夜,我待會封了小六的狼嘴,再說,鎮上唯有一家不挂名的客棧,是做皮肉生意的,還不如我這青瓦院幹淨。”
赫連斷頭亦不回,出了院門,順着滾着潮露密草的山路,朝桃林深處行,溫禾朝冤冤擺手。
眼神示意對方先行回去,魔頭這裏她搞定。
赫連斷腳步放慢,借着皎皎月光打量起伏的山脈地勢,溫禾見人平靜下來,随手折了一支桃花枝,“月色美,桃花美,同行的人更美,湘陵鎮一行,我果然不虧。”
赫連斷頓步,盯着她手中半開的桃花枝,“美?”
溫禾拍馬屁上瘾,桃花枝湊至對方眼前,“同你想比,遜色許多。”
赫連斷奪過蒜苗手中桃枝,方入他手,桃花簌簌衰敗,最終,粉潤桃瓣化作墨色齑粉散入腳下土地。
溫禾:“……這是做什麽。”
赫連斷将手中禿桃枝,塞入一臉不解的人懷中,複轉身向前行,“我并未做什麽,這才是桃枝原本的樣子。”
區區障眼之法,觸及他無上魔煞之氣,原形畢露。
溫禾盯着禿桃枝不解,再擡首,魔頭已落了她好大一截。
真是的,就你腿長。
溫禾瞪一眼,追上前,“要不,咱們用羊皮卷再穿回去,明早再穿回來。”
“天殘地缺羊皮卷,一月只可用一次。”
溫禾方要問問那天殘地缺羊皮既能穿越空間,可否穿越時間,她想回2021年的大中國吃小龍蝦啃麥當勞喝星巴克再拎一拎她九十九塊錢買的愛馬仕包,倏聞桃林深處有異聲傳來。
随着兩人行進的步伐,那聲音越發清晰。
是男女歡吟之聲。
于這月下桃林,空谷山坳,顯得格外悠長纏綿,勾人春欲。
溫禾心塞,同大魔頭出門散個步,還能碰上野鴛鴦對食。
方要扯了魔頭袖子,原路返回,發現魔頭已邁開長腿,朝聲源處尋去。
溫禾小跑追上,面帶羞赧道:“這種事,就不要去圍觀了吧,此乃道德的淪喪,人性的扭曲,這也太難為情了點吧。”
赫連斷唇角勾一抹冷笑,淡淡觑蒜苗一眼,“你應看過不少,否則《赫連氏秘史》是如何寫得那般生動逼真。”
“……”
溫禾跺腳,咬唇,“我做春夢得來的經驗,行了吧。”
見魔頭高大暗影掠過花枝暗影,仍移步向前,溫禾一咬牙,追上前。
切,別人都敢做,她有什麽不敢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