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世界四
冬日夜長晝短,趙文樂出門時黑不拉幾的。
雪開始化了,寒意滲進每一口呼吸,趙文樂邊跑邊抖,轉過幾條街角,房屋高大規整起來,鑽進一家包子鋪,裏頭明光晃晃,熱氣騰騰,須臾便驅散滿身寒霜,呲出兩排呈亮小白牙,“劉伯早!”
“落落早。”水池邊刷牙的中年男人含混不清。
不等人吩咐,趙文樂走到桌邊開始醒面,揉面,捏面團,做包子,天漸亮,包子一屜屜争先出爐。
六點半,趙文樂摟着熱乎乎的包子往家裏沖,匆忙塞進奶奶被子裏又往鋪子趕,回來剛好上班高峰期。
抹一把汗,幫客人打包。
“一個饅頭。”
有點耳熟,擡頭一瞅,哦,那個可憐的鄰居。
裝好了遞過去,手被拉住,男人語氣比天氣還冷,“怎麽回事?!”
趙文樂往回抽,抽不動,兇巴巴瞪過去,“你有病啊!”
周圍一圈人都看過來,男人還不放手,面無表情和他四目相對。
趙文樂莫名打了個寒顫,“凍瘡沒見過啊?”少見多怪,搞得我們好熟一樣。
低頭看一眼,手指根根紅腫,被熱氣一熏,整個就是豬蹄,還是鹵煮的,麻辣味,趙文樂咽了咽口水。
男人松開手,站旁邊啃饅頭。
細嚼慢咽,優雅斯文。
趙文樂看了又看,确定那是饅頭,不是珍馐。
客人越來越多,後面開始排隊,劉伯瞥了男人好幾眼,趙文樂會意,毫不客氣,“那誰,別擋道,上一邊吃去。”
“宋黎。”
趙文樂送上白眼,“行,宋叔,麻煩您讓讓啊,後邊排隊的老多了。”
“……”
從男人的背影裏,趙文樂莫名看出了憂傷。
天高雲淡,太陽總算不再躲貓貓,萬道金芒照射,冰消雪融。
十點生意漸歇,趙文樂收拾一番就要回家,手裏被塞兩饅頭,認認真真道了謝。
劉伯是唯一肯用他的人,他年紀小、沒力氣,還粗手粗腳,求了好幾家店都不想留他,或是想榨幹他後趕走,他很珍惜這份工作。
饅頭往衣服一塞,暖呼呼的讓人滿足。
跨出店門,雪地裏男人白衣烏發特別惹眼,男人剛好也看過來,粉唇彎起,整個人閃閃發光。
趙文樂遮着眼睛擦肩跑過,手臂被拉住,“去哪兒?”
“關你毛事。”甩,甩不開,瞪過去,幹嘛啊你?
“為什麽遮眼睛?”
“你辣眼睛啊。”
男人颦眉不語。
趙文樂竟然于心不忍,補充,“你太亮了,刺眼睛。”投降我投降,誰叫你比班花還白,比校花還美呢。
目光投向臍下三寸,真的有把?不會是個假的吧。
頭發被大力揉,腦袋随之擺動,罪魁禍首還笑意盈盈“想什麽呢,小鬼。” 寵溺地捏了捏他鼻子。
趙文樂一激靈,草啊,油膩膩的,受不了。
退開一步,秒變乖巧,“宋叔叔,我要回家了。”套什麽近乎啊,別是人販子吧?
手裏被塞一盒藥,男人雙手插兜一颔首。
趙文樂蹭蹭蹭跑走。
回家陪奶奶唠會兒嗑,到了做飯的點兒,院門咚咚作響。
趙文樂眼皮一跳,心裏升起不好的預感。跑過去開門,果然,斜着眼睛看過去“嘛兒事啊叔?”
“我家竈臺壞了,借個廚房?”男人清清和和微笑着,提起手裏購物袋搖了搖。
趙文樂把目光懷疑地掃進袋子裏,東西挺多,好像有肉。讓開身子“進來吧。”
接下來半小時 趙*小盆友*文*鄉下人*樂見證了人生中第一場奇跡,簡單的鹽油醬醋被調和出勾人味道,簡陋廚房裏,戴着圍巾的男人舉手投足優雅貴氣,神奇魔術下變出道道賞心悅目的美食。趙文樂在門口目不轉睛。
香味彌漫,院中人早已垂涎欲滴。
“菜放哪兒?”宋黎端着菜走向門口擋道的小孩兒。
趙文樂回神趕忙領路,“來來來,燙不燙啊,宋哥慢點走,小心菜。”
“……”宋哥?
少年推開石屋門,把桌子拖床邊擺好,指着身後的男人笑得陽光燦爛“奶奶,這就是剛說的隔壁宋哥,可帥了! ”
老人發楞,孫子之前不是說“隔壁要飯的”?
宋黎彎腰小心放下碗,擡頭沖老人笑得恭順又敬愛,“奶奶好。”
好俊的小夥子!老人歡喜得連連點頭“好,你好,你好!” 唉,老了老了,記憶不行了。
清淡豐盛的四菜一湯後,趙文樂看着被疾病折磨得面色焦黃的老人,對男人起了其它心思,“你家竈臺啥時候修好?”
男人垂眼,似無奈“不知道,大冷天的,找不到修補的人。”
“哦。”最好一直找不到,找到也修不好。趙文樂動着歪腦筋,不知道虎哥收不收竈臺?
“對了!會有人找你收保護費,你家別放貴重東西。”已經确定這是個有錢人。
“嗯。”
趙文樂對上男人清明縱容的眸子,打散了心底某些想法,把桌子一收,拖着男人往外走,“奶奶!我和宋哥出門了!”
“好~~剛吃完飯別走太快~~”
男人亦步亦趨跟到院門口,“包子店收攤了,幹什麽去?”
“與你無關。”少年關好院門,也關起了天真模樣。把手攏在袖子裏,語氣也降了個調,變了個人。
宋黎颦眉,視野裏小孩兒冷漠遠去。
趙文樂并攏身子貼着樹,右邊是一堵牆,翻過牆是藝術補習學校,左邊一米外是大片挖鑿未補的深凹,此刻坑底純白晶瑩,像巨碗盛着米飯。
這條小路通往學校正門,偏且窄,只有學生會走。
他低頭看表,13:20 ,快了。
過差不多十分鐘,樹後傳來腳步聲,只有一個,還哼着歌。
趙文樂沉心靜氣,藝術學校裏大多是初中、小學生,他不怯。
來人偏了身子擦着樹經過,背着畫板,兩人目光撞個正着,趙文樂趁人愣神直接推上去,那男孩和趙文樂差不多高,猝不及防被推到坑邊,一只腳踩空,驚恐抱住趙文樂抓着他衣襟的手,聲音發顫“啊啊啊啊你你要幹嘛?”
趙文樂抓着他沒松,左手摸遍他口袋,摸到的紙幣直接塞兜裏,兇神惡煞瞪過去“錢呢?!”
男孩快哭了“你都拿走了啊!”
趙文樂看他不像說謊,陰着聲音威脅道“我記住你了,如果你敢告狀……”
男孩嗚嗚哽咽着搖頭。趙文樂把人拉回來,陪他走出小路,盯着他戰戰兢兢進了校門。
又蹲回去,如法炮制。
寒假期間學生不多,且幾個藝術班上課時間不一,下午一點到五點陸陸續續有人過。趙文樂攔了七八個,偶爾遇到人結伴就裝成路人一起走,學生錢雖不多,勝在數量。
16:30,趙文樂打算收手,放學了走的人就頻繁,攔不到人還可能被報複。
小道成半環狀,首尾不相見,趙文樂背靠的小樹剛好在路中段,聲音、視野都能第一時間發覺。
當不遠處傳來談話聲伴随小孩悲憤的控訴,趙文樂轉身就跑。小道入口,兩個高三模樣的男生抱胸等着,看見他就笑。
…… 草,不會吧?
趙文樂慢下步子,若無其事走向兩人,禮貌道,“學長,我要過去。”
“學長?你哪個學校?”高一點的問。
趙文樂瞅着兩人身上的校服,無辜又好奇的模樣,“人傑中學,學長你們呢?”
“學長們就是啊,哈哈!”
趙文樂也跟着笑容燦爛“真巧。”
說話聲越發清晰,有小孩怒意沖天“我要讓他掉下去!”
趙文樂臉色一白,身前兩人似笑非笑。
趙文樂強自鎮定,祈求道,“學長,我急着尿尿,麻煩讓讓成嗎?”
“成啊,你尿,我們不盯着。”笑眯眯。
腳步聲越來越近。
“救命啊!打劫啊!救命!!”趙文樂突然放聲大喊,埋頭往身後沖,外衣脫下來摟懷裏。
沒幾步就遇到一男生牽着小孩,應該是一夥的。
男生愣愣看着他跑過來,還牽着小孩給他讓道,小孩死死盯着他的臉。
“抓住他!”
“就是他!”
男生神情一變,伸出手抓他,趙文樂偏着身子躲過,把外套狠狠罩上男生的頭,正從兩人身前跑過,腳下一絆,身體不可抑制的後仰……他看到了無垠天空,以及牆沿上居高臨下的鄰居……
“哈哈哈,掉下去了掉下去了!”小孩拍手蹦跳着大笑。
“教訓一頓就行,我看人好像摔暈了?”高個子的男生趕上來。
近五米高的深凹,少年轱辘轱辘滾進坑底,鑲在厚厚雪層裏沒了動靜。
“哼,自作孽,不可活。”
“走啊,還看什麽看?”
幾人拉扯着離開。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有小孩經過,看到坑底的少年會害怕地跑走,然後回家告訴大人,也有人以為就是死人,更多人不會往坑底望一眼。
夜徹底沉了,坑底漆黑,沒人知道這裏差點埋葬一個少年。
趙文樂陷入夢魇,夢裏他被小男孩絆進坑底,頭部受創,昏迷不醒,穿着薄薄的毛衣被凍得全身僵硬,第二天被撈上去的只剩屍體。
他的靈魂嚎啕大哭,他怎麽會死,他怎麽可以死,怎麽能死,他還沒有為老人遮風擋雨,他還沒能頂天立地……
有聲音在耳邊溫柔嘆氣,“記住你現在的感受。不要只是單純的哭泣,你要用眼淚去澆花……”
我的花,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