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範無救
謝必安是最晚知道這個消息的——
範無救意圖回京都,且已在路上了。
他是看小厮送信給二皇子時,才碰巧知道的,一時半響沒反應過來,表情卡在一個微妙的程度,擡眼看向二皇子時,對方正捏着那封信朝他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
謝必安愣神,“殿下,舍妹她——”
李承澤沒等他說完這句話,“無救早些日子就來信了,托我不要告訴你,免得你又親自跑去江州把她綁在那裏。”
他這句話說得極為輕巧,卻惹得謝必安有些難堪。
範無救是他名義上的妹妹,雖是無血緣親情,但也相處了近十年,卻總是讓謝必安覺得他找錯了人。看着冷漠無情,實則只是被逼着套上的假象,往骨子裏面深挖,居然還着些天真的浪漫與稍許文氣,放縱肆意,學了套恃武而傲的脾性,在江州總算是安分守己地呆了半年,卻自謀着跑回了京都。
範無救身體不好,年幼時受了饑荒,體弱多病,卻偏偏在習武上極具天賦,只習得幾年,便一躍為七品,在京都中名氣頗盛。她随身帶着一把鈍刀——謝必安至今還記得二皇子問起時,範無救毫無城府的笑容,她說,鈍刀子殺人疼啊。
他是一劍破光陰的快劍。
範無救是不求生死的狼刀,狠厲而果決,每一下都帶着非你死即我亡的暴戾。
然而這些都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她歸順于二皇子門下,又一身本領,在江州這等偏遠地方自然可以橫着走,謝必安自是不擔心她,甚至驚異于對方的安寧,如今消息一通,謝必安心領神會了。
這小丫頭這般安分,只是求早日回京。
她求早日回京,只是為了一個人。
謝必安只要一想起那小丫頭喝醉了撒酒瘋的場景就胃疼,那只是次被特許的生宴,她紅這張臉有恃無恐,湊到二皇子的面前笑得有些犯花癡。
她說,你怎麽這般好看?
還說,我想要二皇妃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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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氣輕佻,動作倒是規矩了些,喝得雙眼迷離,活脫脫像是調笑姑娘家的公子哥兒,她甩音上揚,滿臉期待,似乎是等着李承澤許她一個好身份。
李承澤也知她,晃着酒盞,說,無救是把好刀。
遲了片刻,正欲補上句也是個好姑娘,就看到謝必安一掌劈在範無救後頸上,那姑娘呼吸一滞,昏厥過去,被謝必安撈到了一邊去。其實謝必安想把她扔河裏面。
李承澤眨了下眼,我還沒說完呢。
謝必安稍作思考,我把她再弄醒?
“她信上說了些什麽?”
“去澹州走兩圈,晚些回來。”
澹州二字一出,涼亭內的氣氛就凝重了幾分,謝必安心一驚,便聽到李承澤緩緩慢道,“說是去殺人。”
“必安,你說,這世間有這麽巧的事情嗎?”
—
這幾日,範閑被跟蹤了。
他自己稍有察覺,只是幾日下來都在人流密集的地方,未曾尋到正主,一日就差一步逮到人,竟是被對方晃了過去,反而刁難了一位年輕姑娘,好在姑娘算得上好脾氣,沒徒街直喊非禮,饒了他一次。
此外,近些日子郊區廟宇裏面常出現屍體,都是些乞兒,年長的人多,死狀極慘,幾乎沒有一刀斃命的,都是短頓而粗糙的傷口,被折磨完扔在原地,失血而亡的。範閑去瞧過兩次,細細看了幾遍,對于澹州傳聞的殺手出沒一世略有不同看法。
五竹叔告誡他謹慎,那人若真的朝着他而來,刀法淩厲,是他現在不可匹敵的。
近日事發衆多,來殺他的些許不止一路人,卻比前一撥人更磨蹭而謹慎些。今日,範閑特地換了路線,走了條偏路回府,途經的巷子長而人跡罕見,的确是為非作歹下手的好地方。
昨日在街市上賣魚肉的大叔特地調笑過他,說他救人一命,獲得紅顏相報,近些日子一直打探他的消息,令人欽羨。範閑不多說,只是笑着糊弄了過去。
果不其然,他只是走了不出十米,就聽聞身後出現了動靜。
對方些許也是知道他的想法,刻意順着他的路線而來,便是想現在對他下手。
他疾走身後便疾走,他停下步子,身後的動靜仍未停下步子,他定然是做足了準備的,此刻正準備轉身,只側了半步,就瞧見一道白光撲向他的脖頸。
這是他躲不過的——
範閑一驚,後撤地半步反應及時,短匕抽出揮手抵上,卻在與那利器接觸的一瞬間斷成兩截,這是他躲不開、也無法躲的一刀,幾乎要在下一秒取了他的性命。
但——
但這把刀就停在了他喉結的前三寸,向前絲毫就可以斬下他的頭顱,這刻意地停頓給了範閑反應的時間,他屈膝退後,步法直出,與來者拉開了距離。
“果然是你。”範閑看清了來者。
那是一個姑娘家。
那姑娘身形瘦弱,容貌姣好,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裏面蕩着些光,卻露出徹骨明顯的殺意,着一身紅衣,着實惹人注目。她右手握着把刀,那刀看起來沉重而年老,并不鋒利,絲毫不像是剛剛給如此他窒息感的利器。
姑娘看起來只有十七八歲的模樣,氣場薄弱,頗有些那家的病秧子大小姐出走習武的感覺,只是第一眼,就會讓人放松警惕。
“你早看出來了?”姑娘微微一愣,但并沒有很出意料。
“那日街上相遇早有察覺,你身上的衣物布料昂貴,系于腰間的玉佩……若我沒猜錯,是皇家的事物。”縱使交談,範閑也絲毫沒有放下警惕,這姑娘的實力遠超他所想,若真如五竹叔所言直逼八品,不是他可以抵擋的,但如今局面微妙,他要啓程回京,定多的是人不希望他邁入那權利場,“你是故意讓我知曉的。”
姑娘點點頭:“你說得沒錯。”
生死臨頭,範閑仍問:“你是……京中哪家的人?”
“嚯,”那姑娘看着有些失了興趣,瞬得去了勢,收了刀,站得有些不守規矩,“我不是來殺你的。”輕飄飄的一句話,也并沒有什麽實際證明,卻偏讓範閑覺得此人真的不是來取他性命之人。
“小範公子。”姑娘突然朝他行了一輯,“範無救,九品,二皇子門下,未來的……”她言辭一頓,又重複了最後三個字,“未來的二皇子妃吧。”
範閑:“……”
範閑:“哈?”
這反應倒是在範無救的預期之內,她眉眼的笑意還沒保持多久,便急忙撤去,換上一副冷眉冷眼,看着好不容易輕松下來的範閑的身體猛地緊繃,提聲呵了句話——
“小範公子,若是曹雪芹先生在世,你這般欺世盜名,取他人才氣于己,定能活活氣死他吧?”
範閑遭遇了獲得新生以來的第一次滑鐵盧,那姑娘言辭灼灼,一語中的,直接叫他半天說不出話來。這還真是個沒法解釋的難堪事情,範閑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終看着範無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笑得眉眼彎彎,帶了點星光,像是惡作劇得逞的狐貍,“我自當不是什麽偉人,他鄉遇故友,不請我喝一杯?”
如若說是遇到刺殺事情倒真不會給範閑什麽意外之感,只是範無救的出現直接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這姑娘似乎對他多有了解,連他的底細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又直白不掩,三兩下,叫他一場仗勢輸了個徹底。
不适感大于迷惑感,範閑還是露出個不怎麽順心的笑容,“姑娘有何打算?”
範無救酒量不行,典型的一杯倒,對大家酒樓也沒什麽興趣,随便挑了處茶館坐下,那把用黑色布條裹着的道具往桌面上一拍,大有來砸場子的感覺。
正欲上前的店小二被她的架勢一唬,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範閑看着她無言,笑容有了點營業感,招呼着店家随便上點東西。
範無救假裝沒察覺,推辭了飲酒的邀請,右手舉着茶盞,毫不客氣,“你是不是要回京都?”
範閑:“……姑娘應該早就知道了吧。”
他開門見山,“此次姑娘來找我,是為了拉攏我到二皇子門下?”
範無救也開門見山:“這倒不是,殿下喜歡你的《紅樓》甚過我這把刀,我吃味,極是不願意你與他走太近。”
“我也不跟你兜圈子,這次你回京,我以個人的身份随行,只是希望你看看我的誠意。”
“我沒什麽其他的想法,就是想跟範公子結交個好友……當然你也可以不答應,但你應該在我手下撐不過三招。”
範閑許久沒跟這般直白而袒露的人講過話了,他從小經歷過不少次數的暗殺,在範府為了自保又為了保住家人,大多演着過日子,身邊的人深谙規則,說這一套表面一套,倒也讓他習慣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如今範無救就短短兩句話,跟他一般直來直去,偏偏弄亂了他的布局。
有句話怎麽說來着?沒有走位的走位是最強的走位。
範閑一時間不知道怎麽回答,只得岔開話題,“那些乞丐,都是你殺的?”
範無救沒動作,拿着茶盞的手晃了晃,似乎在回憶,半響後,才淡淡開口:
“我年幼時逃荒,途徑澹州,有阿婆看我可憐便帶着我一起走,那日我出門尋物,回來時阿婆便已經被打死了,死前仍緊緊地抱着給我留的饅頭。”
範無救說得平淡,甚至沒什麽語氣的浮動,範閑看這姑娘輕描淡寫的模樣,內心竟是一悸。
“後來,我險些餓死,是範老太太施舍的一碗粥,此次回來我除了殺人,便是和那些人一起護送你回京。”
範閑問道:“你是來報恩的?”
這話說得姑娘有些不适,皺了下眉:“她救我,我道謝了,若是此恩要報,我身上還有這更大的恩要償還,我便無法提出要求,這樣子我不樂意。”
這話她說得有底氣極了,帶了兩分不客道,偏偏讓範閑笑了出來。
“這些其實都不重要,我還是希望小範公子知道,我是來與你做筆交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