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默認分章[20]

趙佑棠下山後一路去往京城,并未在中途多作停留。有時夢裏醒來,焦躁不安時,便将“何星洲”自半環翡翠中放出,竟感到內心好受許多。

他再如何遲鈍,也察覺到自己最近實在太反常了,如此堅決地下山,分明就是破釜沉舟之舉。但大勢已不可更改,他縱使再倉促,也必須硬起頭皮迎接這一切。

否則,受害的……不是他一個人。

帝京何其繁華,入目便是美景。趙佑棠此行将去皇宮取寶,大意不得,是以早早做起準備,到了城心一家酒樓。

他提前稍微喬裝,便直接去了樓下,也未穿道袍,看着就是個尋常路人。

趙佑棠坐在角落處,筷子夾過去,一口口慢慢吃起花生米,一邊用心聽着周圍熙熙攘攘的雜音。

“祭天大典不日舉行,今年依舊是天師們作法麽?”

“是啊,夏日長炎,希望老天憐憫我個,保得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先帝當年……”

“噓!”

趙佑棠垂目。當年,先帝無度,導致民不聊生,生靈塗炭,哀鴻遍野,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一去二十載,哪怕無數人非,慘狀卻口口相傳代代銘記,深深刻入人們的心底。他們所祈禱的,居然僅僅是最簡單的安寧,而非自己。

他頓首,聽得他們漸漸開始說起家長裏短。

趙佑棠神色不懂,實則悄悄掃視四周,一圈逡巡之下,竟然撞上一張熟悉的面龐。他先是一愣,趙寂的腳力竟然這麽快,看來他确實出師了;接着自嘲道,這種徒弟,翅膀硬了就飛得比誰都高,早就不把他當師父對待,自己有什麽可替他想的?

趙寂消瘦了一大圈,形影相吊,本就沒什麽肉的臉頰更是塌陷了下去,憔悴不堪,挂着胡茬,一身破爛道袍,面前擺着塊洗得褪色的青布,大概是包裹。

他沒打算與這逆徒相認,趙寂做過的事情,令他大動肝火。他那樣寵溺着對方,卻忽然被發瘋般的咬了一口,這一口卻咬在要緊處,疼得經脈撕裂,鮮血直流,心底的傷口遲遲不肯愈合,或許一輩子,都無法釋懷。

現在想起,依舊是滿心怨憤。

趙佑棠若無其事,準備轉開目光,忽然見趙寂擡起頭,直直望向這裏,烏黑的眼睛驟然明亮了一下。

他暗道,不好,我今日喬裝得不太成功麽?

趙寂倏然起身,衣袖卻勾到菜碟,“劈啪”瓷碎聲炸開,惹得大堂內幾百雙眼睛都盯緊了這個冒失的客人。

趙寂赧然道:“不好意思,對不起。”說着,坐了下來,眼角餘光卻頻頻朝角落這邊望來。

趙佑棠悄悄冷呵道,他在蒼陵犯下欺師滅祖的大錯,也不見得道歉,這時候卻裝起恭敬。越想越氣,放下木筷,扔了銅板,抓起放着的鬥笠,轉身便走。

趙寂瞧着他好生眼熟,身姿甚像師父,然而面容卻無半分相似。看來看去,只覺得是他自己癡魔,苦笑不已——他竟看到誰,都覺得像師父了。

師父……師父……

他揪緊了那團青布,心裏一顫一顫的,難受得眼睛酸澀,卻忍不住又瞄向了那個陌生人的旁邊。對方袍袖輕動,勾起鬥笠,衣袖被桌子一牽,向上挽起,露出半截空隙,卻見那皓白手腕處,乍然冒出一點翠碧。

那彎碧色藏得很深,盡管只露出冰山一角,然而那樣幾近清澄的顏色,令他刻骨銘心。毀不掉,砸不爛,解不開,鎖住了他的師父!是何星洲的護腕!

趙寂哄然間眼前竟覺得罩上一片朦胧的煙霧,暈眩不已,本能提腳便欲到師父面前。

師父要打也好,殺了他也好……

豈料那道身影閃得很快,一下就晃到了酒樓之外。

趙寂急急跟着沖出,身體顫抖難以遏制,晃得如同大醉的醉鬼,東倒西歪踩在棉花上,戰栗着大叫:“師父!師父!”

趙佑棠聽到他叫喊,不欲回應,徑直走進人群,那道聲音卻窮追不舍,牢牢随在身後,像個鬼魅的幽靈,令人心煩:“師父!”

“師父!”

趙寂一疊聲地喚着,那人分明是他的師父,師父卻根本頭也不回,他豈能不急,想起之前誤以為師父身死,恐懼中雜夾着不安,後怕地忙扯了嗓子道:“師父!師父!求你不要不理我……師父!我認出你了!”

“……師父!”

趙寂眼睜睜看着師父走向更遠處,想起師父音容笑貌,不禁哽咽,話語裏已帶哭腔:“……師父!”

趙佑棠腳步一頓,登時想起他幼時情形,随即想到趙寂的身份,不禁忖思:“我若今日不駐足,他是否便要在此苦苦糾纏不休?趙寂身份特殊,若是貿貿然拒絕相認,對他打罵喊殺,似乎不太妥當。”

他随即又想:“我雖然不肯再認趙寂當弟子,但心內,從未想過将他從蒼陵除名。他畢竟是我一手帶大……”

他腳下走着,卻艱難地微微側身,只打算回頭看他一眼。

正這麽想着,他手腕間忽然一陣灼燙,那股流竄的燒痛,一路逃亡,透到皮膚下面,似乎順着血液的滾動,在腕間勃勃跳躍。

趙佑棠顧不得多想,心頭一驚,腕間那玩意兒燙得驚人,他甚至沒有觸摸護腕,住在裏面的“何星洲”驀然現身,叫了句:“師弟,我熱。”

不好,這是怎麽了?

趙寂瞥到何星洲出現,更是驚訝。當看到師父的目光分毫未投到此處,而是都牽挂在烏發白衣的俊美青年身上,更是氣結,恨不得将那礙眼家夥刺死,剛張開口打算喝罵,忽然嘴巴間好似被塞了一塊無形的棉花,将氣流阻擋在內,發不出聲。

他幹瞪着眼,身體也不聽使喚起來,轉念便想到了——又是何星洲搞鬼!該死的!

何星洲的聲音軟軟在他耳邊響起,帶着一絲譏諷:“師侄,你讓你師父還不夠傷心麽?好好悔過去吧。”

趙寂在心底噎着股氣:“何星洲,你這魔物!”

“哦,可惜他就喜歡我這樣的魔物。不服,也得承認呢,我的、好、師、侄!”

何星洲诮笑一聲,像是示威一樣,對着趙佑棠道:“師弟!”

趙佑棠來不及反應,被他抱在懷裏,頓時周遭的目光湧動。趙佑棠噔的一聲,臉色泛起潮紅,忍受不住,手指一彎,和何星洲的身影頓時消失了。

趙寂身上的束縛也随之解除。

他看着來來往往的人群,大叫了一聲,內心嗡然作響,頭腦發昏,腿部發軟,甚至都記不清自己如何回到了客棧。

師父他……已經恨死自己了。

寧可與魔物為伴,也不願與自己相見……

他面色慘白地盼着那片小小的金箔,手指一用力,剎時将其化作齑粉,沙沙從指間淌下。

原來師父的死,是個騙局,只有他……竟然……竟然……

他寧願說他死了,也不願意再見自己這個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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