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季重來
八月總是下雨,悶熱。
醫院永遠是冷氣最強勁的地方,任何角落都帶着不懷好意地涼。
顧律鮮有這樣閑到腦中空白的時候,他想到那年他們十八九歲一起剛剛上大學,什麽都還沒發生,每每體育課跑完步打完球,江原總是能收到一大波女學生送的飲料,那些女學生個個膽大熱情,總在場邊舉着五顏六色的飲料叽叽喳喳雀躍不已,江原有時候也會接過一瓶,不喝,常常是回饋個感激地笑,當頭把自己澆個濕透再甩甩頭,把整片的陽光都沖了個稀碎,好像每顆曾經在他身上飛走的水珠都是彩虹色的。
等沖走身上的熱氣和汗味他就會跑到顧律身邊,笑吟吟從顧律的保溫杯裏灌下一大口溫水,如果顧律一皺眉,他就會立馬拉起濕透的衣領聞一聞,然後委屈道“沒有味道呀”
顧律知道他是有味道的,大概是夏天裏新鮮青桔被剝開的味道。
腦中從十八歲起,關于江原,就總會自動回放這個畫面,他一直是什麽光都遮不住的人,像只活蹦亂跳地短毛動物,再冷漠的人都會被軟化每一片棱角。
此時顧律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二十八的他們,靠的像當年一樣近,只隔了層玻璃。
江原平躺在那玻璃罩子裏,他沒有再穿着白襯衣的校服,高高聳起的肋骨像望而生畏的山巒,大小電極片連了整個上半身,整個世界的白熾燈照下去也再打不出彩虹的顏色,只有銳利地光刺的眼睛生疼。
白色大褂的醫生小心翼翼地催促他簽字,顧律看着手中劃出來的字體,就像從不知道這是自己的名字一樣,十分陌生,也像從不認識躺在那裏一根手指都不想動的人一樣,遲緩地令他驚覺到,原來江原在沒有任何表情的時,也是這麽冷漠和無法靠近的。
-溫哥華-
“小原,你可是答應我只是去考察,我才同意的啊” 臨近登機梁紀才撂了旁人的電話,他最近感冒,帶着口罩還要拉着身邊的人一同離了一米遠的距離,生怕傳染給眼前的男孩子。臨了又拿手輕輕戳了戳他的頭,語氣卻是極其認真。
那男孩子被裹的像個企鵝,脖子都要縮到羽絨衣裏,他不斷的點頭“我知道啦知道啦”說完似乎還要趴上去給個臨別的擁抱,梁紀連忙閃開了,隔着些距離,那眼睛裏有許多沒說的話,每個字都透着不情願似的。江原只好求救似的看了看他身邊的人。
顧正中這才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把金貴的手從褲袋裏伸出來朝他擺了擺。
“進去吧”
梁紀用手肘捅了他一下,又要交代什麽,江原趕緊的撲上去勒住他脖子“我都知道了知道了,你再說就真像老人家了”
梁紀怕傳染他感冒,只短短停了會兒,便嘆了口氣退了幾步 “你記得按時….”
“行,我記得了”
“去吧”
“嗯,那..再見啦老人家”
“滾吧兔崽子”
看着江原笑着揮揮手,非常沒良心的背影只拐了個彎沒幾秒就看不着了,梁紀不是個心裏多敏感的人,默默的收了表情,臉上的惆悵卻很明顯。
“你有沒有覺得他越來越像那個誰”
“我覺得他像你兒子….”
不是兒子也差不多是兒子了,梁紀心裏氣悶,但看了看顧正中的表情還是沒說什麽。
顧正中見狀低低地笑了聲,末了竟也有一絲愁苦,他說道“明明是江崇律的侄子,也是見了鬼,竟然像顧栩”
梁紀打趣道“我兒子像你哥,說起來我這輩分也不輕啊”
“少占我便宜.”
倆人出了機場,加國的天氣少見的灰。
其實在江崇律走後不久,江合并沒有像他安排的那樣有條不紊,像巨大的變形金剛散成了樂高玩具,梁紀一直以來主控就在加國,分身乏術,那時的他竭盡全力也只來得及保得住加國的分部而無法顧的上國內的總部,他眼看着江合是江崇律幾乎一生的心血,顧栩走了,他竟也荒謬的說不要就不要了。
梁紀也曾在精疲力竭的心灰意冷中想着随它吧,就這樣吧,連它的主人都放棄了,他還要掙紮什麽呢。
要不是溫家憑着那厚臉皮和單薄的親緣關系趁火打劫,做出那些殘忍至極的事情,或許在這場沒有主帥,失去支撐的戰役裏,梁紀也撐不下來。
江崇律一生沒有子女,作為一個巨大財團的最高統治者,他的財産均由直系親屬繼承。散亂的無主金礦,人人都想搶上一捧,在那個來路不明的繼承遺囑沒出現前,江家的姐姐和孩子,就成了懷璧其罪的壁,沒人知道那可憐的孤兒寡母在那段時間都經歷了什麽樣的流離失所。
金錢,繼承權,這些江家母子從未想過事情,像個帶着詛咒的金山砸到他們頭上。那些日子裏,江晴被勒索,被逼的走投無路,她幾乎沒有可以求救的人,被泥罐車撞成植物人躺了八年,甚至最後死去都不清淨。小小的江原,不但目睹母親的慘烈,甚至被溫家的人關在暗無天日的船艙裏,受餓受凍,奄奄一息。
作為江崇律不多的朋友,梁紀覺得自己始終對這個孩子有愧,他沒有能及時想起這家人,更沒有給過一絲庇護,如何當得起這孩子仰着天真的一張臉叫他一聲叔叔。
是江崇律的遺囑來的遲,國外的律師團一項項的讀,他們聽了一天,又整理了一天,拿到裁決的那天,梁紀直覺自己像背了坐大山,關于公司的部分,除了包括梁紀在內的股東,他把自己的股份給了江原和那個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兒子。
股東們面面相觑,誰都不知道那個叫顧海茵的孩子怎麽回事,當然,除了梁紀。
江崇律最後的那點愛屋及烏既不講道理,又特別明顯,明顯在這個不知哪冒出來的孩子比他的親侄子的股多了百分之一,是僅多了百分之一,也是竟多了百分之一。
這百分之一的偏愛想來是因為顧海茵姓顧吧,因為從了顧栩的姓,他不僅多得了百分之一的股,他後來甚至得到了整個江氏。
可惜顧栩永遠都不會知道了,就算知道,也不會在意才對。
梁紀明白自己不該去怨怼一個孩子,即使他是那麽的來路不明。只是讓他把他們那代曾經辛苦打拼一起掙下來的産業雙手奉上,那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很快在他們十八歲後,就要各自繼承股份。比起江原,他更怕顧海茵走歪路,他無法左右更改江崇律的遺囑,可他有責任給江氏更好的繼承人。
顧栩能被一個十字架禁锢一生,作為他們的繼承人,想要做江合的領導人,顧海茵就更沒有理由獨善其身。
他給顧海茵換了名字,律法的律,規律的律,江崇律的律,如果背不起這個字,如何背得起江合。
但終歸,也有天算不過的意外。千萬種心機,竟也抵不過一瞬流星般涼薄的感情。
他算漏的東西,實在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