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暴雨

顧律也算是顧家的人,留下是應該的,晚些時候賓客散去,江原打了個招呼也想回去了,顧正中看了看人群中明顯與衆人融不到一起的人,把江原也留了下來。

“你跟小海還沒和好?”

江原詫異的望了顧正中一眼,心想你知道的真少,只能硬着頭皮說“我們還好”

“哦,那你們一起守夜吧。”

“。。。”

說到守夜,其實只是一些小輩聚在一起聊聊天,陪老人最後幾個日夜。顧律往那一坐,衆人壓力劇增,除了有人偶爾來添茶,基本沒人同他說話。

江原只好繼續硬着頭皮在他旁邊坐下,顧律的視線從面前的平板上擡了擡又繼續收回

“司機還在車上,要回去的話就在後門外”

聽見江原嗯了一聲,顧律沒再繼續開口。

期間江原又見到了那天醫院裏碰見的那個顧家小輩,他過來送了一盆熱騰的素餡包子,說自己叫顧一,顧一旁邊站着個小不點,是個小女孩兒,四五歲大,黑豆一般的眼睛。他向顧律介紹,這是他的小妹妹,顧珊。

江原見顧律難得對小女孩笑了下,微微感到意外。

顧一大約和顧律是同一個輩分,看上去很有一種顧家的氣質,江原不好過多打量,只是笑着點點頭,等顧一帶着妹妹剛走開,他就拿起了個包子。

他着實餓了,晚飯吃素,他吃的少,隔得時間一長,他早就餓的發昏了。

顧律見他咬着包子一口連着一口往下咽的樣子微微皺眉,江原兩只手抓着包子,嘴巴裏還沒咽下去就咬下一口,兩腮鼓着,包子撐起他薄薄的臉頰,看上去有些狼吞虎咽。顧律只注意他的手指細長,白淨,跟一雙打籃球的手相去甚遠,江原卻連吞了兩個包子噎的不行,四處環顧一圈,想起身找水喝。

唱經的法師們起身在冰棺外側繞行,江原一邊想着等他們坐下再去找水喝,一邊拿手錘了下自己的胸口。顧律把面前的杯子移給了他,是顧律的保溫杯。

江原疑惑的看了他一眼,顧律依然淡淡的收回了視線。

“喝吧。”

白開水,溫度不是很燙,照樣被熏紅臉,江原明明被噎下去的食物堵的慌,捧着杯子卻喝的慢吞吞。他只喝了兩口就沒再喝了,等又過了一會兒有人來加水,江原便把杯子擱回去,央人重新換杯熱水。

他忍不住偷偷看了顧律幾眼,顧律一直保持着坐姿,始終微微皺眉看着平板。

室內的超度吟唱時高時低,不斷有人在廳內穿梭來去,他們坐的位置靠在牆邊裏側,空調風口的位置朝下,倒是很涼快。江原看了會兒手機,打量了會兒守夜的小輩們,頓時像回到了高三那年的自習課,有一種嘈雜裏的寧靜。

他困了,垂眼前覺得隔壁坐的人好像也回到了十多年前似的。他把這種朦胧的意念帶到了夢裏,睡了很舒服的一覺。

顧律碰到他露在外面的胳膊,有些涼,倆人背後上方就是空調的風口,他伸手想拿自己的外套,又見江原睡得旁若無人,擡手讓人送來一條毯子。

淩晨兩點多,江原被顧律叫醒了,暑意散去,外面有些粘稠的微涼,江原睜着惺忪的眼睛跟着顧律,一路就跟到了卧室。

這是顧家的小四合院,專門留給顧律的,顧律一年也不會住上一回,好在東西很齊全已經被提前打理過了。江原抱着毯子坐在離主卧木床不遠的長椅上,等顧律洗碗澡過來他已經自己蜷上去睡着了。

顧律看了他一會兒,還是給他找了一床薄被過來,江原頭發蹭了會兒被子,自己把腿腳都縮了進去。

夜裏很靜,顧律躺在床上很久也找不到多少睡意。

約莫剛剛睡着不到半小時,顧律清晰的聽見江原短促的驚叫聲,他醒的快,正在不确定的時候江原又很小聲的叫了他一聲。

他在叫“小海”,然後顧律又聽到撞擊聲。

迅速起身開燈,江原大約是踩到了自己的被子,他磕到了頭,額角破了,有一絲血線往下淌,此刻他撐住自己半坐在地上随着光線亮起開始打量這間屋子,渾身發抖胸腔起伏,緊接着就是怎麽也停不下來的咳嗽。

“怎麽了?”

顧律蹲在他面前,江原臉上有汗也有細小的血線,顧律猶豫着伸手給他拍了下後背,一手的濕意。他想起了不久前那個相似的夜晚,不由得有些疑惑道“你怕黑?”

汗直往下流,江原緩了緩才朦朦胧胧的擡了擡頭看他,顧律把他從地上拉起來,只見他咳得臉色發紅,唇色發白,一張薄瘦的臉殘留着慌亂,顯得可憐極了。

顧律嘆了口氣,消散了困意坐在他旁邊,右手輕輕拍他的背。

“為什麽怕黑。”

胸腔裏一陣疼過一陣,像纖維和薄膜被一層層撕開,江原按了按胸口,擡頭換氣。

“你..能給我倒杯水麽..”

顧律定定的看了他一會兒,江原帶着水氣的紅通通的眼睛非常瑟縮的回避了視線,顧律把薄被給他披上,不久又把保溫杯拿了過來。

江原把手伸出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手抖個不停,水杯的水被晃出一圈一圈的紋路。顧律便握着杯子移到了他唇邊。

他喝的慢,但很渴的樣子,顧律喂了他一杯水,又找紙巾擦幹了那細小的血線,傷口不大,只是有些泛起紅腫。

處理完這些,江原也沒有講話,顧律便回頭要去睡覺了,這次江原沒有拉住他,而是小聲的提出了那些可憐的要求。

“別關燈,好嗎。”

“嗯。”

眼見着他背對着自己慢慢躺進了椅子裏,顧律下意識的捏了捏手心,也是一手的汗。

天一亮,他們就把這件事自動忘了,吃早餐的時候江原仍是吃了兩只包子,這次他吃得慢,顧律順手給他遞了一碗豆漿,他還能睜着圓圓的眼睛說了聲“謝謝”

顧正中吃飯的時候問起他額頭的淤腫,江原說自己不小心磕到了,顧正中沒作聲,朝顧律淡淡看過去的那一眼讓江原有些心虛。

下午是一場告別式,吊唁的人多,倒是遇見了熟人。

大概每件事都有預見性吧。

顧律昨晚才問他為什麽怕黑,今天就遇到了許宣。

許宣來不奇怪,倒是林望也來了。

他們倆人像連體嬰,許宣每次見到他就很想蹦跶,雖然他蹦跶不起來,當他一要靠近,江原就自動閃開了。

他只要聽見許宣用那種帶着幽怨和無奈的語氣叫他“江原”就渾身發毛。

林望是個醫生,既然是個醫生,随手掏出個創口貼也不太違和。

“別動”

許宣看着林望瞪了江原一眼,壓了下他的頭,硬是貼了塊膠布上去,許宣見江原看過來的眼神,對着他微微笑了下,果然江原立馬移開了視線。

許宣笑着的樣子讓江原特別不舒服。

“怎麽每次見你你都帶着傷啊”

“說明我們不适合見面”江原把手插進袋子裏,拿出手機看時間,他本來想等告別式結束了再走,但是烏煙瘴氣的人一過來,他心情更差了,只想立馬消失。

“要走?”

江原對林望點點頭嗯了一聲。

林望龇了龇牙“正好,我送小宣過來的,我去打個招呼,你等我一起”

本以為他是去給顧律打個招呼,不料他跟一位滿頭銀發卻顯得非常矍铄的老年人在說什麽,老年人似乎在訓斥他,林望不以為意,還沖他眨眼睛。老人回頭看了他一眼,江原連忙彎腰笑了笑。

江原覺得他們五官有些相似

“是林望的爺爺,他和顧小叔的父親是同學和朋友”

江原不欲同許宣搭話,正想從他身邊走過去,沒想到許宣擡手握住了他的手臂。

“江原,你以後都要一直這樣對我嗎。”

江原渾身像被通了電,甩開許宣的動作迅速的像是在甩爬上手臂的一只水蛭,他幾乎是當場立起的一層雞皮,瞪過去的眼神稱得上兇惡。

“你是嫌你還沒死透嗎”

許宣揉了揉自己敲在輪椅扶手上的腕骨,他兀自搖了搖頭“那你想怎麽報複我呢”

他仍是笑容晏晏的無奈表情,江原卻握緊了拳,極力的控制着不讓自己揮手上去。

“怎麽了”林望比顧律走的快了幾步,過來先是問了問江原,沒人回答他。感覺到顧律的眼神停在自己身上,江原疲憊的松開了指尖,他經過顧律時說了句“先走了,幫我打個招呼。”也不等顧律回話,快步的向後門走去。

江原走的過于匆忙,沒有注意到顧律順延過來的眼光,但許宣見到了,他将輪椅轉了半圈,輕輕叫了一聲“哥”

他們兄弟之間,即使現在扯不上江原也算是相當冷淡了,今天的顧律顯然更冷淡一些。

他手插在兩側口袋,領口的襯衫松了兩顆紐扣,整潔中的透着慵懶,江原昨天後半夜幾乎沒睡,顧律閉着眼睛聽他在長椅上翻了幾次身,大概也悄悄的看了看自己有沒有被吵醒,最後坐起來發了半夜呆。

顧律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他身上有很多迷宮一樣的故事,他沒頭沒尾的回來找自己卻一點誠意都沒有,顧律不想猜謎底,剛剛過來也是想叫他去休息的,只是每次遇到許宣,江原都好像很失态。

“哥,帶我去祭拜一下吧。”

顧律回過神,神色平靜“小宣,以後盡量避開江原”

許宣訝異的看了他一眼,他的哥哥在前面走的不緊不慢,背影标槍一樣英挺筆直,正是他這輩子缺失了的東西。“為什麽?”

顧律沒有回頭,語氣不重卻是砸過來一樣。

“你不知道為什麽嗎。”

“.……”

有那麽些時間,許宣覺得自己有些驚慌,細細一想,他又覺得自己這個樣子,能驚慌到哪裏去。

顧律也不可能知道曾經發生過什麽,他沒有說過,江原更不可能說了,他笑自己潛意識裏的怯懦和自卑,對恐懼總是那麽順理成章的坦然。

他也想回一句,我怎麽知道呢,擡頭才看見顧律已經走的更遠了些,沒有能跑的腿,就追不上了。

林望的車上意外的幹淨簡潔,後座寬敞,江原最近覺得自己可能有些焦慮,容易為沒有發生的事情先想上一堆應付的對策,像是某種自我防禦機制被啓動,總試圖先豎起遁甲,好避免意外中箭。

但林望顯然比他想象的要聰明點,他說起自己跟顧律大學相識的過程,看着後視鏡裏江原像是聽得很認真。

江原确實被未知的那一部分所吸引。

“他…沒有交往過的對象嗎”

林望意外的在後視鏡裏看了一眼,然後扯開嘴巴笑了笑“你沒聽說過嗎?”

大約林望覺得他跟顧律很熟,比起沒聽說他更在意的是不知道,江原盡力扯了扯尴尬的嘴角,其實他确實沒什麽資格知道。

“對方一定很完美。”

林望笑的更甚了,他語氣裏帶着一絲絲的驕傲“是的,她很完美”他眨了眨眼又解釋了一句“那可是我姐。”

“她叫林喬。”

江原有些怔忡。

林望呼了口氣,略略松了松眉眼“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在一起過,顧律嘛,你知道的,永遠都是那副樣子,上學也是。不過大學有段時間特別消沉…怎麽形容呢..”

林望偏了偏頭,仿佛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詞“很陰郁,我家都是醫生嘛,我姐學心理的,顧律那一年的感覺像是掉進沼澤地了,別人都在幫他呼救,他看不見聽不見一心一意往下沉。”

江原咬了咬下唇,他轉過臉望着車窗外面略過的樹影,烈日灼心。

“然後呢”

“也沒什麽然後吧,他跟常人不是一挂,孤僻的很,常年像個盲人一樣,感知不到這個世界是有顏色的”

林望說的沒錯,江原很明白,他能想象到那是什麽樣的顧律,十九歲的顧律還會一個人去球場旁邊的樹底下嗎,還會備上一杯水嗎,還會為了誰去學習跆拳、拳擊嗎,他不會了,他只會覺得自己被抛棄了無數次之後,又被抛棄了。

一心一意的往下沉… 是啊,他會一心一意的往下沉。

那些失色的畫面令酸疼一陣一陣的洗滌自己的神經,江原真的想聽到林望說那個叫林喬的女孩子後來一點點的救出了顧律。

或許這才是一段正确的故事正确的發展走向,林望開始說林喬每天陪着顧律上下課,陪他吃飯,拉他參加社團,每個人都開始羨慕林喬。

林望說,顧律也會等林喬下課,送林喬回家,會在生日時送昂貴的禮物,有時候他們三個人會一起出門旅游,林望負責拍照,顧律負責當風景,林喬負責臭美。

他甚至抽空打開手機找出了照片,不由分說的遞給江原欣賞。

江原不敢看很多,他覺得看一張就夠了。

真疼。

這個女孩子,真好看。

“他們後來..分開了嗎”江原聽見自己這麽問,那語氣裏卑劣的夾雜着藏得不太好的期盼。

林望搖搖頭“應該是吧,我姐畢業後一直在國外不肯回來。”

“顧律應該很傷心吧”

林望用一種離奇的眼神掃了他一眼“顧律傷不傷心不知道,但我姐六年都不肯找對象”

他嘆了口氣,也有些略略遺憾“我姐很喜歡他,比誰都認真。”

江原不作聲,朝玻璃淡淡的笑了笑。

他小時候的記憶,有很多是好的,但壞的程度大過了那些好的記憶,他是坐在輪椅上離開這個國家的。

他坐在車上,在離開公立醫院時,看到了醫院門口雜亂的各種人,賣氣球的,賣烤山芋的,煮玉米的,賣水果的,他聞得見烤山芋香香的味道,也看得見孩童央着家人吵鬧一個氣球。

那天他們漸漸遠離喧嚣,他看見一輛三輪車經過他們的車旁,那車上裝滿了兜售的小金魚,行駛的很慢,江原坐在那裏,看那些形形色色的小金魚被水波晃漾,五彩斑斓,五光十色。它們的天就那麽大,它們的世界也就那麽大,玻璃外面是透明的夢,夢嘛,總歸是不會實現才叫夢。

都說金魚的記憶只有七秒。

不一定每條金魚都有夢,但江原的夢一直都是希望記憶只有七秒,這一刻也是。

林望在路上接到了急診,要不是他緊急的半路把自己放在馬路上打車,江原很難相信他真的是個醫生。

“一定要打車回去,我一會兒給你發紅包”

江原一只手插在褲袋裏一手沖他搖了搖“不用,不差錢”

林望朝他爽快的笑了笑,飛一樣的把車開走了,江原突然覺得林望笑起來的時候跟照片裏那個好看的女孩子很像。

他輕笑自己病的不輕,那些隐秘又陰暗的心思,像悶不住的濃煙,密閉的再好也會一絲絲的往外露,比如那個林喬的女孩子到底有多好,比如顧律和林望成為朋友是不是會一直想着那個女孩子,對一個陌生的人尚且如此嫉妒,如果真的有一天顧律跟別人在一起,豈不是要殺人。

胡亂的搖搖頭,他站在路标下想打車,又莫名覺得這裏何其的熟悉。

江原想着,要不是林望,大約這輩子都不會再走到這條路上來,他不敢。世上大概真有巧合或者意外這種事情,隔了那條馬路,再直行過兩個紅綠燈,俨然是他們的高中,他的母校。

這種意外的合理性,通常都建立在末梢神經的臨界點上,痛癢難耐,明知一抓就潰不成軍,偏偏控制不住那顆躍躍欲試的心。

“小海!”

那個白襯衫的人已經在轉身了,江原急急的甩掉頭發上的汗珠,太陽蒸的熱氣從天上地下兩面夾擊着行人,江原看了看快要掉下去的太陽,朝球場的幾個同學打了個招呼就朝人跑了過去。

他今天沒打很久,只是趁顧律被化學老師找去幫忙,才跑到球場玩了會,盡管沒怎麽出汗,他還是停住腳步嗅了嗅自己,他慢慢的跟在那人的身後,腳步卻有些躊躇。

他莫名覺得顧律今天心情不好..盡管..別人看上去他和平常一點區別都沒有,但江原知道,他應該不開心..而且是很不開心..他有點慌。

“小海…”

白襯衫的腳步慢了些,江原快步走過去讨好的抓了下他的手臂“對不起啊,我不是先走的,我只是在球場等你… 你看,你一出來我就看見了..”

“嗯..”

被叫做小海的人擡起淡淡的眼,那雙眼睛完全睜開的時候深的像海,被陽光一照總會顯得波光粼粼。那眼睛裏清晰的印着江原濕漉漉的額頭和盛着笑意的大眼睛。

顧律移開了目光,往前走了一步潔白衣袖就掉出了江原的手心,這讓他立馬心就慌了起來,他想起下午課間休息時,校花把顧律叫出去說了好一會兒話,再看顧律的樣子,臉就很酸了。

“還不走?”

江原前段時間打球時被不小心撞飛,膝蓋在柱子上磕了下,蹦跶不起來,他喪的像只小狗,看着顧律的背影滿是幽怨。

太陽逐漸下山後,學校旁邊的夜市就開門了,烤肉的味道飄過了幾條街,本來就餓,聞着更餓了,但是心情不怎麽好,他咽了咽口水,視線還是落回了自己的腳尖。

“餓嗎?”

走了幾步顧律就轉身停了下來,他背着光,神色不明,江原眯了眯眼睛聽他在問自己,不确定顧律想不想吃,短暫的猶豫了會兒搖了搖頭。

顧律回過頭徑直向前,江原在背後默默的摸了摸肚子,有些憋屈。

隐約聽前面的人嘆了口氣,接着他又轉過頭來。顧律見江原正巴巴的望着自己,嘴角的線條就悄悄了松開了弧線。

江原聰明,卻只會看着顧律的背藏着自己的敏感,幾乎從不知道當夕陽西下,顧律的那汪深藍也總在注視他的影子。

江原從小就很像一只動物,可能像非常可愛圓潤的小狗,也可能是像某種大型貓科動物的幼崽,總而言之,他的眼睛和眼神無論帶着什麽情緒看人,都會讓人忍不住要讓讓他,再對他好一點,等把他養家了,就能變成自己唯一的寶貝了。

江原對着燒烤攤情不自禁,顧律見他眼睛發光,卻仍是帶他進了家面館。

點了兩碗面,一籠湯包。

江原喜歡醋,顧律不喜歡,一般都是顧律先吃,然後江原往剩下的包子上倒醋。

包子先上了,江原還在等面條。顧律坐在對面看着江原東張西望,他顯然非常習慣的在等自己先吃包子。

“哎?你幹嘛?”

顧律在他身邊蹲下,斜背的書包快要垂到地上,江原還提了一把。

“別再動。”

顧律慢慢卷起他的牛仔褲,褲子有些硬,他往上卷的很慢也很輕,江原剛想縮腿,顧律擡頭看了他一眼,他就真的不動了。

明明顧律比他甚至小一歲,但莫名的每當這種預感顧律生氣的時候他就很怵,這種感覺不止發生在現在,甚至顧律回短信,每一個字後面多了個句號都讓他緊張。

他一點也不想讓顧律生氣。

褲子卷到膝蓋時,江原非常輕的吸了口氣。顧律的手頓了頓。膝蓋被褲子磨的紅腫,大片剛剛結痂的傷口被蹭破,又是一片薄薄的紅,映上周邊青黃色的痕跡,看上去五彩斑斓好不叫人舒服。

他其實不太疼,他更想摸一摸顧律皺起的眉毛。

“對不起啊..”

顧律本來沒那麽生氣,聽他這麽不慚愧的一句很冷靜的回到“道什麽歉,又不是我的腿”

江原讪讪的笑着,一邊說“包子快涼了,你快吃包子吧”一邊去放下自己的褲腿。被顧律輕輕揮開了。

面條上來了,江原喜歡的大排面,他瞥了瞥嘴,又看了一眼站起來的顧律不知如何是好,眼看着顧律往外走他就想站起來跟上去。

“小海…”

“你別動”顧律用鼻子嘆氣,看上去心情很差,他忍了忍,又回頭對江原說道“你先吃,我等下回來”

江原哪有心情再吃,包子的熱氣快沒了,面也快坨了,他眼睜睜看着,一點心情也沒有,緊張,慌,腦子裏想的全是顧律怎麽了,顧律為什麽。

面也沒有熱氣後,顧律才回來。

江原垂着腦袋發呆,看他又蹲下去碰他的腿,眼睛裏非常委屈,顧律也終于心軟了點“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下課等我”

“嗯…”

“有沒有說過傷口不能碰水?”

“嗯..”

“有沒有叫你最近不要打球?”

“說了..都說了..我錯了…小海..”

他小狗一樣抓着顧律,眼神又軟又乖,跟蹦着跳着去打球,又笑又喊的完全是兩個人,明知道他不長記性,顧律還是想:算了,不折磨他了。

買來新的雙氧水洗了洗亂七八糟的紅紫藥水,重新消毒了傷口,擔心化膿先上了一層氧氟沙星又噴了雲南白藥,最後又小心的吹幹傷口,再好好的蒙上了薄薄的紗布。

他如此細致,這樣小心翼翼的呵護這小小的傷口,往上面輕輕的吹風,認真的仿佛像在對待珍寶,江原就覺得自己很難過,因為顧律特別好。小小的面店,熙熙攘攘,因為顧律蹲在這裏,把這裏就變成了天堂。

他很少有感覺到非常幸福的時候,尤其是那種小破面店裏吃兩碗坨了的面,和沒有熱氣的湯包那種幸福。

而且,顧律永遠都只吃一只湯包,有顧律在,他總是可以吃七只湯包。

真的酸,當江原站在物是人非四個字面前的時候。

學校附近的夜市早就被取締了。沒有熟悉的燒烤攤,也沒有熟悉的面館,幸好沒有呢。

他不能回憶更多了。

看看這裏似曾相識的籃球場,看看這條走過千百次的小道,就足夠血洗心扉了。

好像哪裏都能看見久違的兩個少年,好像能聽見他們親密的說話,好像能看見他們互相追逐的眼光。

他們從沒有暧昧過。

他們好像從一開始就知道,什麽是相愛。眼睛裏看不見別人,腦子裏記不住別人。回憶裏想不起別人,除了對方,所有的別人都叫別人。

在那個不知道什麽叫期限,什麽叫停止的年紀裏,他切實的羨慕那個時空裏每一分每一秒的自己。

“江…江原?”

胡铖不由扶了下眼鏡又往前追了幾步“江原?”

面前的人對江原而言有些陌生的眼熟,那人臉上慢慢的聚起笑意,又有些窘迫的摸起鼻尖道“江原,你是不是不記得我?我…是你班長來着.我叫胡铖.”

男人腼腆,有一點娃娃臉看上去有點激動,江原連忙生疏的笑了笑“不好意思,一時沒想起來..你是高三的班長?”

胡铖大方的說道“是啊,05屆的,我記得你啊,你一直很有名,這次..是回來看母校嗎?”

“是…”

“那真是巧了,你高中畢業後就再也沒消息了,找也找不到你人,這些年過得還不錯?”

看得出這是個挺健談的人,江原朝他點頭說是,倆人沿着校外的牆走了幾步,胡铖一拍腦門“啊,你來是想進學校看看吧?現在為了學生安全考慮,陌生人不讓進,你剛剛沒進得去吧?”

江原本也沒想去,胡铖這麽一講他只好順着點頭說“是啊”

誰料胡铖哈哈笑了幾聲,從背包裏掏出個工作證“我畢業後一直在母校教書,我陪你去看看吧,老同學?”

江原在原地僵了幾秒,胡铖走了幾步又在前面喊他“走呀”

依稀是白襯衫的校服,背着光的影子,那種緊張感突然就升騰了起來。

胡铖一路說着自己考進師範,回到母校的歷程,又講了當年的同學各自去了何方,這些年零零散散的,江原莫名聽出了熟悉感,記憶裏确實有個很熱心話很多的班長。

“江原,你好像變了不少。”

江原疑問道“班長記得我以前是什麽樣?”

胡铖搖搖頭,這個男人有一種被年紀沉澱後的老實溫厚感,不聒噪,反而很如故。

“你當時和顧律,可是學校的校草兩顆,全校男生的公敵啊。誰不記得你,你還記得嗎,你當時特別喜歡在操場玩後空翻,每次都圍着一圈女孩子給你拍照,好多男同學跟着學,還有幾個翻進醫院的….”

“是嗎….”江原努力的回想了下,後空翻好像早就翻不起來了,走在這條路上看着前面的操場,聽胡铖一說,就好像腦子裏有了畫面。

“是啊,哎.只要是個女孩子,不喜歡你一定是喜歡顧律,我們的高中生活一直很生活在你們的陰影裏。”

江原雖然依稀記得差不多這是事實,但笑起來還是挺不好意思“那真是對不住啊,班長”

胡铖大喇喇的一笑,說是還好已經找到了女朋友,快要結婚了。

倆人進了學校,天色已經不早。學生用餐時間,總有好奇的女學生三三兩兩的盯着江原看,胡铖又開始笑着說跟當年一模一樣。

沿着公共樓梯,他們去教務處看了歷年優秀人物牆板,胡铖就是拉着他去看顧律的,他一直認為當年他們關系那麽好,現在也不會很差。

上面顧律有一段簡介,內容令人震驚。

顧律18歲保送清大化學系,青澀的照片已經隐約泛色。顧律24歲以名下公司名義(江合)資助新建教學樓兩棟。顧律26歲以個人名義資助72位殘疾學生九年制義務教育。

“其實不止72個,還有很多沒有達到學齡的孩子,有一些甚至被抛棄。顧律一直在資助他們。”

江原沒有說話,顧律放不開的是童年,放不下的大約就是許宣了吧。當他找了那麽多年的弟弟,就在身邊,身邊所有人都不肯告訴他的時候他确實應該很崩潰吧。

“他很優秀。”

胡铖又拉着他走了幾步,指着另一排優秀畢業生走廊說“你也很優秀啊。”

江原排在第三位,當年他被顧律拉着扯着滿門心思的學習和補課,江原沒那麽發達的腦子,為了趕上顧律才瘋狂了一把。他是當年保送清華的另一個人,不同的是,他當年更想學生物科學。

這個人物榜裏最特別的就是江原,因為別人都有照片,就他沒有。

胡铖又揉了揉自己的頭發“你的照片可能因為太帥被人偷走了,學校弄丢了一直沒找到。”

江原搖搖頭,視線深深的停在最大版面的顧律身上,這個人冷漠的不帶煙火,做事又不帶任何理由。

胡铖後來又帶他去看那兩座新添的教學樓。很新,也很氣派。站在教學樓上,胡铖指着視線內遠處的一個操場說,那是個聾啞學校,一直以來都是江合贊助的民辦學校,江合換了一代領導人,這裏的待遇卻從沒降低。

說着說着,江原聽胡铖聲音都有些變低了,聽他又說“我是個老師,我..一直感到驕傲,因為顧律。”

江原彎了彎嘴角,他也是驕傲的。盡管江原知道他做的一切,可能跟善良都沾不上邊,當然不是說顧律不是個善良的人,他在這一刻仍然覺得自己比這個世上任何人都更了解顧律一些,他明白顧律不需要別人的感激,他只做自己想做的事,還想還的情,還不上,就還給了生存法則。

江原拍拍他的肩膀,開玩笑道“老班長,我老了以後你幫我介紹介紹,我可以去當個英語老師”

胡铖這才笑道“那有什麽問題”

談及現在的生活,胡铖為江原回國後留在江合感到十分高興,那是一種真切的在為他感到開心,确實像個愛操心的老班長,倆人互相換了號碼後,明明沒有多深的交情,江原卻覺得好像多了個很熟悉的朋友。

翌日,顧家送顧老爺子去故裏。

江原沒去,見不得那種場面,見不得所有旁的人看見那兩座孤零零的墓碑臉上的表情。

故裏會漸漸熱鬧起來嗎,江崇律會感覺孤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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