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暴雨

隔天已經是八月,卻還是下着七月的雨,江原起的很晚,家裏只有阿姨在忙着打掃衛生。掃地的小機器不止一次的撞到他的腳邊,他才意識到自己看了一上午的圖紙也不記得上一秒在看什麽。

阿姨說晚上要煮些雜糧粥,跟老許下午花了很多時間,一個負責敲開核桃一個負責剝開,廚房有很小的電視聲,還有笑着的說話聲。江原離的不遠,空像是看一個父母家庭的日常,他起身去幫忙剝松子,阿姨又給他泡了一杯熱巧克力。

巧克力的味道很香濃,聞着就很想閉上眼睛。

松子一顆一顆掉進盤子裏,阿姨驚訝道“小原,你怎麽流鼻血了”

江原下意識拿手去摸鼻子,果然摸了一手濕,阿姨有些着急,拿着紙巾一直追問怎麽了。

其實只有一些血沫,一擦就沒了,可阿姨着急又關心的樣子讓江原覺得有點上瘾。

阿姨不讓他低頭剝松子了,一直勸他不要再看圖紙,躺着休息,連老許都覺得她太誇張,但江原很聽話的躺着去了。

他躺在床上就開始抑制不住的懷念那種久違的唠叨和關心的追問,那些東西已經失去很久了。

久到他已經不願意再任何時候想起,甚至怕會發夢夢到,睡前總要想很多別的事情蓋過去,明明知道長久的停留在一段記憶裏是多麽傷人的事情,偏偏他選了最長的那一段來困住自己,何其不孝。

從那天起,顧律覺得江原成熟了許多。大多數能遇到的時候他不再貼着上來同自己找話題聊天,見面說話也很正常。一般下班吃飯前他基本都會在客廳看看圖紙或者別的一些什麽東西。他認真的樣子挺專注,也安靜,顧律覺得這種相處方式對自己或者對他來說,都是件好事,至少輕松。

江原吃東西的時候一般不說話,習慣閉着嘴咀嚼食物,他那天正在吃一碗清湯裏幹柴的雞胸肉,一般都是阿姨提早拆卸下來留給他的,顧律想起老許的話,加上總見他吃這個,覺得他太過挑食,難得開口,便讓他少吃一些沒有營養的東西。

後來很長時間顧律沒見過他再吃雞胸肉了,又隔了段時間,他不經意聽見阿姨在廚房跟老許嘆着氣說道“他連雞肉都不肯吃了”

那時候,顧律仍然只是覺得江原還是太挑食了。

月中旬,氣溫不降反升,一年中最熱的那幾天太陽總是下山的極晚,顧栩的爺爺挑了其中一天,日落前非常平靜的辭世了。

顧正中的父親叫顧明遠,也是首屈一指的音樂家,他親自給顧律打了電話通知了一聲。

顧律踏進顧家的門,叫顧明遠一聲爺爺,稱顧正中叫一聲小叔,就正式被默認成了顧栩的孩子。

正因如此,他們顧家,始終對顧律很特別,總帶着一種不那麽名正言順的寬容和溫和,顧律自然也理所應當的盡孝,這一來,大家就都很體面。

江原和顧律一同去了顧家,再次坐進同一輛車,寬敞的不僅是後座。

不尴尬這種心态,不一定是臉皮問題。

江原認為顧律從沒對他覺得尴尬大概是因為他看自己的心态跟看待一只動物,一個路人沒有多大區別,不會有人對動物或者陌生人覺得尴尬。

江原也不會覺得尴尬了,他選擇看窗外走走停停的柏油路,看梧桐也看紅綠燈,車內安靜的世界依舊按捺不住他對顧律的心潮澎湃,這是不可抗力也是無能為力。

江原也見過顧正中年輕時候的照片,同現在看上去表情變化不大,只是輪廓沒有這種沉澱過得溫和板正。

他以為顧正中多少會很傷心,明明聽梁紀的語氣,他是很着急的趕回來了。

但顧正中見到他的時候甚至還對他笑了下。也許他和梁紀看自己的心态跟看個小孩沒什麽區別。

顧律叫了一聲“小叔”,顧正中朝他點點頭,他在顧家是個小輩,要去上香,江原沒有跟進去,顧正中帶他去院子裏看石榴花。

“瘦了不少,回國不習慣?。”

江原和顧正中一直不太熟稔,他跟梁紀更親近一些,雖然顧正中跟梁紀在一起差不多二十年,但他們始終不是可以交心談話的關系,孩子是很敏感的,江原從小就覺得顧正中不太喜歡自己,他應該更喜歡顧律。

“也還好,大概前段時間工作上比較不上手”

顧正中還是帶着笑瞧了他一會兒,非常高大的石榴樹上開着火紅的花,烈過晚霞,江原斟酌了會兒,開口問的有些小心。

“不會很難過嗎。”

樹上的花何止百朵,顧正中卻在地上撿了只掉下來不久的

“并不很難過。”他看江原疑惑地樣子慢慢說道“我哥小時候特別喜歡這樹上的果子,不是喜歡吃,只是喜歡它紅紅圓圓的樣子,總要爬上去摘下來玩,扔一地沒熟的果子,爺爺也不生氣。小叔帶我哥離開家以後,果子每年都能結的又大又紅,爺爺再也沒許人摘一個。”

顧正中點着了一根煙,随着煙霧嘆了口氣又慢慢開口“小時候不服輸,男孩子嗎,白天摘不着,半夜也要去摘下來,每次半夜去,都見到爺爺坐在堂上看着樹嘆氣”

“你沒有去問過他為什麽嗎。”

“問過,每次問都被打一頓。”顧正中說到這裏時笑了笑“每次被打一頓,我就更讨厭我哥,我想着總有一天要找到他把我這麽多年挨的打還回去”

“…….”

“隔了很多很多年,我哥第一次回家,我明明騙我爺爺說是我的朋友,我爺爺還是偏心,給他摘了個大果子,還給他我家最好的琴。”

顧正中仰了仰頭“我知道這顆樹在我爺爺心裏大概就是點念想,他怕沒保存的好,顧栩哪天回來看見光光的樹會失望,所以我碰一下他就很生氣。”

江原沒想到顧正中在小時候也會有這種幼稚和嫉妒的心裏,回想一下他的臉,覺得有趣,他說道“不覺得不公平嗎”

“覺得,所以我一直找我哥,我要比他更好。”

江原怔了怔,顧正中也沉默了一會兒。

“但是人都是偏心的,失去的才是最好的,不過…我也算還好,我爸爸比我更慘,他從來沒比得過我大伯。”

“那…”

顧正中像是知道他想說什麽,無奈的淡笑着“這不是我不難過的原因,相反,我也覺得我哥比我好,是我我也偏心。”

“不難過只是因為我盡力了,我在他活着的時候努力的找到了我哥,盡善也盡孝,把自己過得很好,讓他對我很放心,無愧他也無愧于顧家”

“人把自己能做的事情盡全力做好,就不用很難過。”

他說不用很難過,江原聽的懂一半,因為他始終只覺得他只失去了一半,他也在盡力,雖然他還是會有一些難過。

顧正中對着這顆石榴樹也對着江原,說了他同江原有史以來最長的話,而他站在那裏的背影和眼神,像是一場送別。

久而久之,江原也好像能在腦子裏見得到顧栩的爺爺在這樣的傍晚站在樹下嘆息。他等顧栩大概真的等了一輩子,所以特意挑了風和日麗的一天,去找他心愛的小孫子了。

這個世界上,也會有人像顧栩的爺爺,顧栩的弟弟那樣,會等自己,想見自己的人嗎。

而世界上的所有事情,又真的可以因為竭盡全力、問心無愧就不用難過了嗎。

他和顧律之間,要做到比誰更好,又要如何用盡全力呢,他能因為顧律幾個字就感覺到全盤皆輸,又會因為局外人不經意的幾句話生出一點希望,可是他還能做什麽,他已經想不到還能做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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