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夢回

江原閉上眼睛蜷進薄被,他說不舒服,想睡了。

顧律想他的意思應該是叫自己可以出去了,站在床邊能看見他清瘦的背脊和顫動的長睫,顧律覺得自己似乎應該在江原說那段話的時候也說一些什麽,但江原的臉色實在太差,慘白的一張臉,淡到幹涸的唇,鮮少皺着的眉頭無一不在說明他的不舒服多麽難以忍受。

顧律覺得心髒在收縮,只好不自在的移開眼神,最終也只是幫他留一盞燈再關上門。

徹夜坐在未開燈的房間,波光粼粼的水面反光打在牆上,跌宕起伏。他那夜也是這樣坐在窗口,也是那麽猶豫着不忍才在江原回到房間後去把扣子找上來。

原不原諒這個詞他沒有想過,他對江原既恨也痛,年少無知時對疼痛的處理方式就是囫囵把那些感情打包嚴實,再藏起來,不是沒想過江原有一天再出現在自己面前,他們之間總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或早或晚總會遇到,他想過他們再遇到的那一天,并在此之前早已做好抵禦的準備。

對于江原的出現,他是平靜的,即使那種平靜是早已演練過千百回的成果。努力的抑制了一顆心的壯闊,冷漠着,沉默着,看見他笑着就會惡劣的覺得不甘,他的确故意在舉手投足間控制江原的情緒,但從沒想過要害過他受傷。

準确說,他幾乎見不得江原這樣生病脆弱的樣子,他并不願意看見他如此狀态,是對那段遺留的感情裏慣性的心疼也好,或者是想心裏回避自己的慣性也好。

從一回來,他就覺得有什麽不對了,瘦,安靜,也會耍賴也會笑,但是不一樣了,敏感而沉靜,笑起來的時候都不像在笑,沒有到達眼底的誠意。

江原不是這樣,那個頂着陽光的襯衣少年,鮮豔鮮活的像彩色的光,樂觀,積極,在任何地方地方都能發光,眼神清澈明亮,愛鬧愛笑,跟誰都相處的很好,好像什麽都能承受的起,什麽都能一笑了之。

那些心底蔓升的綿疼抑制不下,又想起什麽,顧律從床沿站了起來。

江原最近一段時間并沒有再夢游,也會猜測這到底是他睡得比較好還是不好,鬧鐘依舊會準時的響起,他這一夜還是沒有聽到江原開門的聲音,擔心他會起燒,顧律在浴室洗了個臉走出去,輕聲的打開了對面的門。

江原還是保持着入睡的姿勢,他從小就是這樣的,睡着了就不會動,也不會改變姿勢,以前他大多數側睡,無意識的總要擱一只腿或者手臂放到顧律身上,好像只有接觸到皮膚才能睡得更熟。他此時也側身蜷縮着睡,薄被下卻是彎腰縮着腿雙手散放在枕邊,溺水的陰影未散,看上去總覺得有些可憐。

江原的呼吸聲偏重,顧律又伸手去摸他的額頭,還好沒有多高的溫度,床邊的墊子下陷,顧律在這多坐了會兒,腦子裏這會兒又多了很多東西,仔細想想都覺得什麽也沒想,他聽着江原間斷的咳嗽和偏重的吸氣聲,又看了看天色,天亮之後他要趕到機場去C市,在此之前還要可能還要讓林望把江原領到他們醫院去一趟。

木薔花的味道深深淺淺的在記憶裏游蕩,重瓣的小白花盛放的熱烈,不帶刺,溫溫柔柔的繞着學校的長廊長成一片小花海。

學校沒有明文規定不準摘花,就是保衛科的同志們看管的緊,只有特別會撒嬌的女孩子去摘上一兩朵才不會被訓斥。

“你又不是女孩子,要這個幹什麽。”

江原連忙“噓噓噓”,貓着腰心虛的讓顧律小點聲。

夜裏的花,有一種格外引人的純白。江原拖到晚自習也沒回家,一直躲到夜黑風高才拉着顧律偷偷跑到花架下面。他搓搓手吸了口氣,三兩下就竄上了木架,女孩子一朵一朵的摘,江原都是一把一把的薅。一朵小白花大約只比一毛硬幣大一點,江原郎當的坐在架子上,每掐一根都是一大截的花枝。

他在上面嘻嘻哈哈的笑,震的所有的花枝花瓣跟着他一起蕩來蕩去,顧律仰頭望着他,有點擔心他掉下來。

他舉着一串的小白花深深的嗅了一口“小海,真的好香啊”

顧律看他頂着滿頭碎葉笑的滿足的樣子也跟着揚了揚嘴角,他坐在這片小小的花海裏,其實比每一朵花都更吸引人。

“下來吧。”

江原比了比手裏的花,像是不太滿意“夠了?”

顧律無奈道“你還要多少”

江原想起小白花還在結小花骨朵的時候,有一天課間操路過,顧律指着那些江原從未注意過的花藤說這個叫“木薔花”,顧律是個連韭菜和大蒜葉都分不清的人,江原好奇的問你怎麽知道的,顧律愣了會兒說以前有人告訴過他。

江原又問是誰呀。

顧律望了望小花,連笑容都淡去好多,他說顧栩以前種在院子裏,開花了每天都會摘一把放在桌上,很香。江原覺得他看到這種花的時候看上去有點難過。

等到真的開花的時候,總有人能去要到那些小白花,江原也總覺得路過花藤的時候顧律總走的慢了些。

“你房間有個空的花瓶,放這個正好,我覺得還要再多點”

“它又不是不會枯,多了枯的不是更多”

旁人總說顧律的灰藍眼睛很好看,其實在顧律眼裏,江原的眼睛要好看更多,他的眼睛不僅總有藍灰,還有更多不自知的純真和坦蕩,靈動的像個小孩子,偶爾冒出兩句動人心扉的,會讓人總擔心那只是童言無忌。

就像這個時候的江原,他輕佻的坐在純潔的花海之中,每片花瓣都是陪襯,他聽到顧律的話僅僅是眨了眨眼就立即回道“那我也每天給你摘一把,以後給你種一片好不好”

好啊,怎麽不好呢。

顧律在花架子下面笑的輕易,他想江原是真的蔫壞蔫壞的,往前的十八年,木薔花是顧栩的記憶,今天江原偷了這麽一把花給自己,從明天起,這輩子見到木薔花大約就是這張坐在架子上的笑臉了。

“小海,我要是每天都送這麽多這麽多給你,你是不是這輩子都忘不掉我了?”

顧律點點頭“是。”

“那我明天再爬上來摘,你接住我啊!”

“好。”

他抓着花,企圖在顧律猝不及防的時候往他身上跳,可顧律像是總能提前知道他的心思,一伸手就把他穩穩的抓着了,香氣撲鼻,懷裏是溫熱的,顧律低頭輕輕的吻了他的額頭,又慢慢的吻過他的鼻尖,親他的唇。

是那時候恰好着落在他心上的人。

不是現在。

江原在夢裏着落到現實,倉促的慌亂,他茫然的睜開眼,胸前裏卻是令人窒息的痛。

“顧先生…是我..我是..是..”電話鈴聲響的突兀,顧律放下喝了大半的咖啡,接了起來。

“阿姨,你說。”

阿姨倉惶的捏着電話線,打翻的粥碗灑在她的腳背上她還沒來得及擦,打通了電話又不知道怎麽組織語言“是小原….他一直在抽筋,好像沒法呼吸..我..”

“老許..老許你快來跟先生說..”

顧律坐在候機廳,機票被他捏出皺褶,林澤見他一下子站了起來,有些奇怪道“顧總?”

顧律看也沒看他,擡了擡手,林澤見狀安靜的站在一邊。

“顧先生,我剛剛已經打了急救,小江先生的症狀我們也說不清,您關照過的,我八點上樓去看他,他還在睡着,只是咳嗽,阿姨剛剛上去送早飯他已經在抽筋了,嘴角上有些血沫,我們也不知道怎麽了,請您盡快聯系下醫院那邊吧..我們..我們…”

“你們做的很好。”

顧律立即挂斷電話,他拿着衣服邊往外走邊給林望打電話,電話接通的那一刻他閉了閉眼睛。“林望,你一定要在醫院門口等救護車”

“顧總??”

林澤表情淩亂,他下意識跟着顧律走了幾步,顧律回過頭定了定神才說道“一是趁司機還沒走遠,打電話叫他立即在門口等我,二是這次簽約你全權代理,落地跟彭揚彙合,私章和公章拿好,我的行李你回來一同帶回。”

他說完不等林澤反應,急匆匆的從傳送帶上往出口去,林澤第一次看見他那麽急着走路,來不及驚訝,他得立即給司機去電話,并且祈禱不堵車。

林望昨天值了個急診夜班,他早上正在回去休息的路上,接了顧律的電話他聯系上了出急診的車,随車醫生把情況跟他說了下,等到他在門口見到江原的時候他還是有些不可置信。

醫生在接診每個患者時對症狀的描述一般都是很專業且官方的,透着一些司空見慣的麻木,包括林望本人,可當面前的患者是熟人時,他還是覺得自己受到了沖擊。

“林醫生,初步判斷張力氣胸伴嚴重肺損傷,患者有自主意識但對光反應遲鈍,已經緊急插管排氣…厄..這是您朋友嗎?”

林望凝着眉點頭,他在随車的同事說話時已經拿電筒照過了瞳孔,江原嘴角邊上有粉紅泡沫狀血跡,呼吸間看上去十分痛苦,嚴重缺氧導致他整個人就像是脫水瀕死的魚,他一邊着急的疏散入口的人群一邊跟着推車跑,從未因為醫院的人多感覺到這麽煩躁。

江原在搖搖晃晃中咳了幾聲,林望握了握他的手“別擔心,是我”

不知道他聽不聽得進,林望跑的速度更快了些。

“讓一下,請讓一下!”

“林醫生,要不..您主刀吧?”江原這個情況,開胸是必然的了,林望沒有拒絕,他拍了拍同事的肩膀“謝了”

随車的家屬只有一個家裏做飯的阿姨,林望刷刷的在術前通知上簽字,他往日裏總會耐心的給家屬講解這些繁文缛節,輪到這時候只覺得多一秒鐘都累贅不已。

江原痛苦的樣子在他心裏紮了根針,每個主刀的醫生都有自己熟悉的團隊,主刀讓給了自己,他的團隊沒跟上,平級的同事很體貼的在一邊配合做助手。

血壓在開胸後的幾分鐘內迅速降低,不知道是太過緊急的原因還是情緒焦躁,這種情緒會互相感染,兩個醫生一對視互相點了點頭。

“上人工肺吧。”

這場手術經歷了接近五個小時。

顧律趕到的時候手術室外只站着穿着室內拖鞋的阿姨。

阿姨一見到他就把那十分害怕的心情哭了出來。“醫生拿電筒照他眼睛,說他什麽散的快,我吓死了啊,一直在咳一直在咳,都是紅泡沫,阿姨怕啊…”

阿姨看不出顧律差極了的臉色,驚慌的過了這麽幾個小時,她抓着顧律的袖子啜泣道“這個孩子這麽好,又這麽瘦,真的怕啊..”

顧律的唇上一疼,牙齒不知什麽時候磕破了粘膜,他怔怔的望着亮紅燈的手術室。阿姨緩了會兒,明知道手術室看不見什麽,仍是站在門口最近的地方期望能看見什麽。

顧律站在原地一直沒動。

縫合完林望先出來了一趟,他摘了口罩見到顧律已經到了頓時舒了口氣,他面前的綠色手術服已經汗濕了,此刻疲憊的靠在牆上,看在顧律的目光少見的有些低沉。

“說說情況。”

林望吐了口氣,頓了頓“我想你必須得讓他的家屬過來一趟了。”

“我就是他的家屬。”

林望搖搖頭“肺壓縮百分之九十六,缺氧,嚴重張力性氣胸,回血量低,重症肺炎伴肺萎縮,切除了左側破壞組織黏連感染部位,目前存在合并感染的情況,病的很嚴重。”

顧律僵硬的坐在椅子上,等的時間過長,他的眼睛也透着血紅,此刻無意識的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一時間竟沒有說得出話。

“如果只是這樣,也不奇怪,畢竟肺炎不是好得的,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就總愛咳嗽,你一直跟他住一起沒發現嗎。”

發現了,但是顧律沒有重視過。

林望皺着眉十分不悅,他沒有理由對顧律發脾氣,忍着語氣說道“反正你得盡快讓他家屬過來一趟。”

“我就是他的家屬”

“那你也知道他沒有脾髒?胰腺也被切除了一半?”

阿姨在身側雙手捂着嘴小聲的叫了一下,顧律瞬間把目光投去了手術室,心底像被一塊鉛突然砸中,“怎麽可能…”

林望對老友的失态有些于心不忍,他嘆了口氣“他身上有腹腔鏡手術痕跡和兩個橫切一個豎切的刀口。”

顧律看着他的眼神堪稱驚訝,林望避開了又說道“這說明今天同樣的情況,他至少已經經歷過一次了。”

看着顧律一臉的不可置信,林望回頭看向手術室,像是不太放心江原在裏面,搖了搖頭又回到了門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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