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夢回
阿姨的眼淚像是流不完,哭聲聽久了會讓人對這一場驚心動魄産生更不好的聯想,顧律頭疼的讓老許過來把她帶回去了。
聯想到這一路只有一個毫無關系的阿姨陪着他到醫院做這麽大的手術,顧律就覺得自己不舒服,說不上來哪裏,類似于血液不流暢,有一段沒一段的卡在血管,周身透不過氣,他坐在走廊上,等江原被推出來,又很快的送進誰也進不去的監護室裏,連他的臉都來不及看到。
監護室最外側的窗子是落地透明的,林望給他拉下了百葉簾,江原躺在裏面,沒有穿衣服,薄薄的一層躺在上面,高高聳起的肋骨像望而生畏的山巒,大小電極片連了整個上半身,他淺淺的呼吸着,身邊儀器紅紅綠綠的線刺痛人的眼。
白色大褂的醫生小心翼翼的催促他簽字,顧律看着自己的簽的名字,就像從不知道這是自己的名字一樣陌生。
林望換過衣服後同他坐在一起,給他帶了杯咖啡,顧律沒接,林望就放在他身邊的空椅上。
“他好像特別喜歡你,對你很親近。”
顧律看了他一眼,略微點頭輕聲回應了一聲。
林望有些訝異“你喜歡他嗎。”
顧律沒有馬上回答這個問題,林望則默認成無例外的不喜歡,他想着也是,顧律這麽一個人,從頭到尾冷冷清清,叫他喜歡誰那是太難的一件事。
“我很喜歡他,大概第一次見他就很喜歡,剛剛我還一直在想難道我這就要當一個同性戀了嗎”
他沒注意到顧律僵硬的轉過頭盯過來的眼光,繼續兀自笑了笑,又搖了搖頭“我覺得我接受這個事實接受的好快,江原是個奇怪的大齡兒童,無論多認真都很像兒童,我想想也沒人不喜歡他吧。”
“你剛剛問我什麽。”
林望抿了一口咖啡,眨眼道“問你喜不喜歡他啊”
“不喜歡”
林望嘆了口氣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顧律盯着他看了半晌,眼神從平靜變得更平靜,甚至有些冷,他生硬的轉頭望着監護室的窗戶,語氣很輕“我從十八年前就愛他。”
不小心被一口咖啡燙到手,林望皺皺眉有些不可思議“怎麽可能,你跟..”
“我沒有跟他以外的人在一起過”
顧律站到了窗子邊上,裏面是他曾經深深的愛過的一個人。當年許景行把他帶回國的時候曾經哄騙幼年的自己,問除了許宣願不願意為了別人不要自己的心髒了,他當時很堅決的搖搖頭,他從小就知道自己不是個偉人,颠簸流離,可以讓弟弟更好的活下去,那是一個哥哥的責任,這跟無私自私沒有關系,誰都想要活下去,怎麽可能輕易為了別人不想活。
江原在上初一的時候不知道從哪裏知道了這件事,當時他十三歲,有一天吃晚飯的時候他突然問,要是你把心髒給你弟弟,我能把心髒給你嗎,梁紀當時就拿勺子敲江原的碗,叮的一聲,顧律一直記得梁紀看過來的眼神,帶着威壓。
他搖了搖頭,說不要。
江原看上去有些傷心,梁紀随口道“你怎麽不問問他願不願意把心髒給你啊”
小小的江原搖了搖頭“他的心也是心啊,不要總問他要給誰,萬一他說給我,我會很難過的。”
他說完坦然的沖顧律甜甜的一笑,順手把梁紀夾給他的排骨撥到自己碗裏,認真的說“要是別人跟你要,你來拿我的啊,我給你。”
顧律不記得自己當時說了什麽,他怎麽敢要江原的心呢。
江原在這樣日積月累裏,對自己單純的偏愛着,他觸動的不止自己一個人,還有梁紀。他性格純良溫順,無論是誰教他學會什麽樣的心眼,他永遠學不會,白天訓斥他,晚上就會找顧律訴苦。
他是個人,對江原的觸動産生的是情,是愛,也是一樣的真心。
可是梁紀沒有信過,他覺得是野心。如果不是顧正中,如果不是他姓顧,他一點都不懷疑自己壓根長不大,梁紀随随便便就能處理掉他。
在這樣壓抑和被監視的痛苦生活裏,他真的從來沒有遷怒過江原嗎。
為什麽此刻站在這層玻璃厚,看着不動彈的那個人,心裏又是這樣的鮮血淋漓呢。像是在看一場倒放的電影,過去的二十四小時,他隔着一層空間看另一個自己傷害這個昔日的愛人。
用語言暴力過他,用行為傷害着他,直到他進手術室,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他這麽瘦的身體,滿是傷痕,他真的承受的住嗎。又是為什麽自己只能在什麽都不知道的時候突然得到這麽個結局,只能慘烈倉惶的去拾取江原七零八碎的身體。
那些塵封再久的記憶也是記憶,蒙灰太久的愛,也是真的愛。沒有人會殘忍到願意傷害自己的愛人。
顧律像是從不認識躺在那裏一根手指都不想動的人一樣,驚覺到原來江原在沒有任何表情的時,也是這麽冷漠和無法靠近的。
腦子裏想起江原叫他小海的聲音,想起他怕黑,想起他的無助和紅紅的眼睛,心裏密密麻麻的刺疼,無論他曾經多不想承認,這些疼都是潛意識的,看到江原就自動的開始發作,這讓他幾乎有些站不直,這些年,他到底發生過什麽。
林望說江原的肺炎持續了很長時間,以他本身的情況,稍有不慎的感冒都是一場災難,顧律想到他幾乎一回來就在感冒着,因為在水裏泡了太久的緣故。
江原醒在第二天上午,在床上反複的動來動去導致整個儀器的波浪線都不穩,護士有條不紊的來來去去,顧律只能僵直的站在外面看着。
林望在夜裏讓他穿好消過毒的防護服進去看了一會兒,那些傷口暴露的太直白,顧律甚至覺得自己不敢多看。
江原醒一會兒睡一會兒,很不安穩。林望說他耐藥性太高,應該是術後覺得疼痛比較難受,他細長的手平放在身側,一只被夾着線圈,一只被針吊着水。顧律不知道碰他哪裏好,擡起的手反複放下,深灰藍的眼睛裏浮起深深淺淺的情緒。
他們在床邊站了會兒,江原無意識的輕咳了一陣,聲音不大但是整張臉皺在了一起,氧氣罩上瞬間滿是白色霧氣。
“怎麽還會咳。”
林望沒好氣的看他一眼“當然會咳,那麽大的手術”只是要遭罪的地方也很多,他也是心疼的,那兩排肋骨并不只是讓顧律不敢多看。
顧律不是林望,林望在值夜班或者不值班的時候總會因為持有特權在監護室裏呆的久一點。
當梁紀風塵仆仆的出現在醫院時,顧律以為他至少會按照小時候的規格比例教訓自己一頓,他焦急的樣子一點不亞于是來見自己的孩子,只有這一點,才讓顧律相信梁紀不可能是傷害江原的那個人。
他同樣是站在監護室外,久久沒有說話。
顧正中跟他一起過來的,顧律比他更高一些,但那種被年齡沉澱的壓迫感還是很強。
“怎麽回事。”
林望張了張嘴,但他在此時只是個醫生,那些病情他的确需要知道,但看上去不太好開口。
“我也想知道怎麽回事,關于他身上的那些刀口。”
顧律的聲音不大,正好夠站在這條走道上的每個人聽見。顧正中蹙着眉看了下梁紀,梁紀只當沒聽見,轉頭對林望道“你是醫生”
林望點頭,梁紀十分沒好興的看了顧律一眼,對林望說“去你辦公室談”
倆人前後腳消失,顧正中才從椅子上坐下,他一身幹淨簡潔的襯衣,長腿随意的交疊,就這麽坐着,實在很像是顧律的親人,但顧律知道他不是,他是梁紀的人。
“你想知道什麽。”
“所有”
顧正中沉思片刻“所有的事情我并不知道,我想江原沒有說的應該也沒人會告訴你。”
“他在國內受的傷,因為牽扯刑事責任梁紀把他帶出國了。”
“為什麽會牽扯刑事責任?”
顧正中略一挑眉,反問道“你沒查過?”
顧律坦然的與他對視“查過,你們處理的很好,沒有任何痕跡。”
臉上玩味的笑容沒散,打火機繼續轉了幾圈“我們只處理了一部分。”
“那他為什麽怕黑?”
顧正中把玩打火機的手指一頓,半晌沒有回答。
“又為什麽會夢游?”
顧律的眼神很精準的落在對方停頓的指尖,顧正中真的覺得這個世道是反着來,江原有多麽像顧栩,顧律就有多麽像江崇律。
他年輕的時候也帶着滿腦子的疑問在差不多的情形裏鬧過一場,所以他看顧律的眼光總帶着同情。
“你已經知道他會夢游了。”
“他一直…這樣嗎.”
這回顧正中搖了頭“很久沒有了,剛到加拿大的時候經常,抵抗力差睡不好的時候會夢游。”
“小海,這些問題為什麽不去問江原”
顧律沒有回答,顧正中幽幽的嘆了口氣。
“我們并不能解答問題,梁紀這次來是要把江原帶走的,你要解決問題。”
顧律倏然擡起頭,顧正中看着他的表情有些無奈的起身“別太擔心,江原總是很堅強。”
他說的這樣輕松,顧律卻将心沉了下去。
江原的眼睛緩慢眨了許多下,眼睛完全睜開後下意識的動了動身體,一陣尖銳的扯痛叫他靈魂回歸□□,全身的神經都迅速清醒了過來。
“又亂動。”
江原偏過頭看去,林望帶着口罩朝他笑了下“很痛嗎”
仿佛不太清楚自己的境地,他用眼神打量了房間又看了看身上插着的管子,微微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林望站起來給他按了下鈴,還是帶着溫和的笑意“氣胸,動了手術,別亂動等醫生過來給你看下,乖”
他用指尖點了點江原的額頭,等着幾個醫生魚貫而入,絮絮叨叨的一群人講了許多他聽得半懂的專業術語。林望講幾句話就看看他,江原對現狀接受的還算平靜,也對林望扯了扯嘴角,等那幾個看上去厲害點的醫生走了,林望移了一臺小機器到床邊,動作輕柔的拉起蓋在身上的一層布。
胸腹上又多了刀口,整片白皙的胸膛連着腹部一下子就變得有些不忍入目。江原擡了擡手,又自己放下了,林望頓了頓目光擠出了個笑安慰他“沒事,要貼兩塊小的片片上去,在傷口附近,可能有點涼,但是能加快血液循環對傷口很好。”
又道“你睡着的時候也是我幫你貼的,忍一忍好嗎。”
江原點點頭,林望得到允許這才小心的貼上去,打開了機器又把布蓋蓋好,怕江原尴尬,他特地看了看手表。
“二十分鐘,我要在這坐會兒”
江原的臉有一點點浮腫,他舔了舔幹澀的嘴唇,醫院暫時還不能給水喝,林望找來棉簽沾水濕潤了下,他這副睡醒懵懂乖巧的樣子倒是不像以前總帶着刺,順毛都順不好的貓似的,林望見他眼神漸漸清明,慢慢的給他講了講這兩天的發生的事。
聽到顧律一直等着他醒的時候江原的眼神動了動,林望覺得有些難受,明明都是自己一直在陪他呢,不分晝夜的。
“猜猜顧律現在在幹嘛?”
“上..班..”
“他已經好幾天沒上班了,或許等會兒就來了,早晨你們許叔來過,我聽說…”
林望只是在誘導他開口說話,想讓他精神好一點,果然江原很被吸引,圓圓的眼睛望了望他“許叔..說什麽”
“說他在家填泳池啦,你真是不小心。”林望隔着口罩嘆了氣“不過以後就不會掉下去啦。”
江原聽完後有點呆滞,反應了會兒才回神,他還是有些咳嗽,林望不能跟他說太久的話,又安慰他幾句,說等到二十四小時後沒問題就可以轉加護病房了。
他的耐藥性比一般人都要高出很多,睡着了還好,醒過來各個器官開始舒張,不管是內裏縫合的傷口還是外面的刀口不可避免的總要痛一痛,更甚者空氣一旦進入氣管加入循環,咳嗽是非常正常的。盡管林望是個醫生,對這些常識更清楚,但看到江原小心翼翼的咳到咬牙,還是感覺到了很不好受。
“如果一直特別疼的話,晚上我給你加止痛泵好不好?”
林望很溫柔,也很耐心,他伏在床沿跟江原講話,語氣像哄也像騙,江原對自己穿不了衣服感到很窘迫,他點點頭表示同意,在咳完一輪小聲對林望說道“不要..讓別人進來。”
他說的別人大概是顧律,林望覺得好笑又覺得有點酸,他慢慢檢查了下各個設施正常運轉,撤下儀器後見江原還是眨巴着黑漆漆的眼睛看他,只好無奈的回了他一句“好,我知道了,不讓別人進來,除了我,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