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夏日雨期

冰箱裏有一盒過期的蛋糕。

白色的,一圈紫紅的顆粒狀水果和草莓。它們已經不新鮮了,包括那些走形了的奶油。

阿姨不敢扔掉這不知是誰放在這裏的蛋糕,才問了顧律。她最近的心情一直不是很好,滿面的愁容,給提前回來的顧律送來蛋糕和茶,臉上有強撐的笑意。

顧律眼神落在蛋糕上,少有的開口“他已經醒了,轉了病房,等過一周傷口閉合,就可以去看他了”阿姨後知後覺的聽懂顧律的意思,點點頭“謝謝顧先生。”

“你..”顧律頓了頓“你到時候帶些清淡的雞湯給他吧。”

阿姨連連點頭,等她走了,顧律才一點點的開始品嘗這塊生日蛋糕。

奶油的口感比吃過的任何一次都不好,顧律不由得想,如果那天他們好好的說話,或者沒有在泳池裏出事,那麽他們會一起吃掉這塊蛋糕嗎。

答案是不會的。

顧律不會去吃一塊甜膩的蛋糕,他會拒絕江原的邀請,或者他真的心情特別好去吃了,也會因為別的原因找到這塊蛋糕的毛病,這樣江原就還是會感覺到不開心,還是會傷害到他,對于在這種對精神的傷害上,顧律幾乎樂見其成。

就像一場遲到的互相傷害,江原也一直默契的在給自己機會,心甘情願的接受一切來自于顧律的傷害。他做不回那個“小海”,他想告訴江原,現在回來找小海,是找不到的,但每次看到江原那樣薄弱或疲憊或面有難色卻不知的樣子,還是會覺得可憐,他總把那種心底裏隐隐滲出來的酸痛理解為可憐。每當這時候他也會想,也可以去當一當小海,給一個夢裏的擁抱和吻,是那麽簡單的事情。

大約就像注射一只獨品一樣的簡單,如果不去考慮它會上瘾的話。

現在,現在為什麽又變成了這樣。

他開始更多的不得不去面對那個一度被不想記起,規避的問題,為什麽江原會受了那麽大的傷,為什麽在那樣的情況下不聲不響的離開。

和自己,和許宣的受傷,到底又有什麽樣的關系。

他是親眼看着江原把許宣從樓上推下去,許宣整整昏迷了大半個月才清醒,等他清醒了,江原早已出國。許宣不可能來得及對江原做什麽,那麽江原到底因什麽受傷,又為什麽那麽怕黑。

梁紀一心認為他恨江原入骨,恨不得江原死掉,他那樣的眼神停在自己身上久了,連顧律自己都會不斷的問,真的是這樣的嗎。

真的希望過他死掉嗎。無論他怎麽否認這個可能,但事實上,江原真的差一點就死掉了。

好像那個記憶裏鮮活明豔的人褪色成了一片白,白的融進光裏,一想到這個人會消失不見,然後他又會問自己,為什麽這麽痛呢。

那些念頭一上來就下不去了,在他發着燒蜷在地上的時候顧律想着,這輩子都別想讓我放過你,可當他真的躺在手術室一動不動,顧律又想,你醒過來吧,醒過來大不了我不恨你了,醒過來我甚至..

江原在轉入特護病房時,身上的大部分管子和電極片還沒有撤離,醫生說怕會被感染,林望說怕會被刺激,顧律常常只是在門外站一會兒,聽一聽每天的情況,然後離開。

明明有堆積如山的文件要處理,但坐在偌大且寂靜的辦公室常常一個字也想不出來。

這個八月,一直在下雨。顧律走神的厲害。

随着江原身上的傷口一一出現在眼前,顧律也一直在被動陷入那些成年記憶裏,不斷的蘇醒,不斷的記起,他看到當梁紀走進病房時,江原臉上露出的表情,三十歲的男人,在見到最信任的人,确認自己處在安全區可以被保護時,他眼睛才陡然亮起,像個委屈的孩子,翹了翹嘴巴,溫順的接受了那個人的擁抱和心疼。顧律那時候淡淡的想,明明在很多年前,他也擔任過梁紀的角色。

林望說喜歡他,林望可以無時不刻去看他,幫助他,觸碰到他。

梁紀在陪他,又會對他說些什麽,會勸他什麽,又會在什麽時候再把他帶走。

顧律沉沉的靠在椅子上,才上午八點,為什麽一定要到晚上的八點,他才能去看看睡着的江原。

他有想說的話,需要在清醒的時候,更明确的告訴他。

醫院是個很神奇的地方,一般你覺得身體有病來檢查的時候一定是恐慌焦慮的,但一旦你躺在醫院裏住了下來,這反而可能是天底下最有安全感的地方。

江原就覺得最近在醫院躺着的這些日子是回來後睡得最好的幾天,頗有些渾渾噩噩分不清朝夕。

身上陸續撤走了整日滴滴叫的儀器,整個人就感覺到了輕松。

林望仍是每天來看他最多的人,顧律也來過幾次,大約是一身傷疤比較尴尬,江原一般要麽縱容自己睡得迷糊,要麽裝作睡得很深。

這天也是一樣,江原一醒就有護士小姐進來拉窗簾,倒水甚至是幫他擦臉,他一直懷疑護士臺在這裝了監控,小姐姐們掐着點進來,服務态度比五星酒店要更好。

“今天也是個陰天呢。”護士小姐輕拿起他輸液的手擦了擦他的手心,淡淡的笑起來,看上去情緒不是很高。

江原偏頭看了看,也抿唇笑了笑“是啊,陰天确實會影響心情。”

大約是自己的語氣帶着些喪氣,護士小姐意識到不妥,紅着臉向他打趣“倒也不是,到你這個病房就好多了,帥哥紮堆。”

江原剛想說什麽,房門就被輕輕敲了幾下,護士露出一種“說來就來了吧”的表情向門口走去。江原以為是林望,卻沒想到會在白天見到顧律,他聽見護士小姐換上一種全然不同的輕柔語氣在打招呼“顧先生,他醒啦,您請進吧”

顧律沒有應她,只是點了點頭,走過來見到江原睜着眼睛的樣子一時竟有些不知道怎麽開口。

裝睡是來不及了,江原正有些愁,蜷在身側的指尖已經被捉住,有些幹燥的暖意,盡管在這個夏天不合時宜,還是讓江原有些愣怔。

顧律在他身邊坐了下來,那張椅子是榮幸的,江原有些緊張的想。

“手很涼。”

江原動了動自己的手指,顧律沒放開。他只好看着點滴說道“大概輸液的水涼”

顧律低頭看着自己的手,不可置否的點頭,江原蜷着的手指被他的拇指輕輕壓直,他的手掌手指明顯比自己小一圈,細長白淨,且纖弱。顧律的語氣有些說不上來的幹澀“以前,不是這樣的。”

聽他說以前,江原反而有些措手不及,顧律大約最不喜的就是以前,江原開始往回抽手,用了些力道,顧律怕針頭回血,沒有繼續用力,他擡頭看向江原,眼神直白認真,這就是江原一直以來所求的正眼相看,卻在真的被看在眼裏時選擇回避。

顧律沉靜道“對不起,江原,我不該把東西扔進水池。”

江原微微睜大眼睛,有些疑惑驚訝。顧律對江原輕輕笑了下,不帶情緒,堪稱柔軟。“謝謝你記得我生日。”

江原估計這次自己大約确實受了重傷,竟然讓顧律卸掉了一身刺,甚至還會道歉,盡管知道他總會心軟,但建立在這種同情和愧疚上的低頭,只會讓江原更覺得自己的卑微。

顧律是體面的,相形見绌,江原看了看窗外的重雲如蓋,沉沉的壓制着呼吸,昏沉的天空在等一場暴雨,那他在等什麽呢,江原面色平靜,看了一小會兒窗子,室內就只剩下加濕器噴霧的聲音,他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這些天連續在醫院,一張臉瘦的尖了,連垂下頭都看不到下巴有一絲一毫多出來的肉了,大約還是像個孩子,偶爾會有些直性子,但他向來是這樣的性格,始終像孩子。

顧律在一夜之間就能想通兩個人之間的桎梏本就是他一個人的枷鎖。

一件衣服,兩只扣子,過了整整差不多二十年,它們才能再遇到,它們竟然還能還能相遇。

連它們都遇到了,難道他和江原,也一定要等到再過十年後才在一起嗎。

如果扣子的相遇是必然的,那麽他和江原能在一起,也是必然的,那何必又要再去折磨他,折磨自己那麽久,難道這麽多年,他等的不是江原嗎,難道在每一次想見他的時候,沒有比陽光去往地球更迫切嗎。

他只知道,他偶爾也有想過生日的時候,他并不想一個人吃蛋糕。

“江原,我那天就想跟你說,你不用借飛船去找我了。”

顧律見江原疑惑的望着他,又将表情盡量放的柔和,甚至起身吻了吻他的額頭,江原全身也就睫毛能動的飛快,顧律忍不住又笑了下。

他選擇了坦然面對,自然更從容,選擇之所以是一種選擇,自然也就意味着放棄。放棄那些被不告而別的時光裏數年的恨意,放棄對他的戒備和抵禦,就像江原借不到一艘過去的飛船,沒有人能改變曾經發生過的任何事,寬恕一段有年代的時間總比再多忍受十年的痛苦更好一些。

他單方面的想要再次把江原圈起來,圈在白色的、暖和的、毛茸茸的地方,不會再讓他去受傷害。

院子裏的木薔,每一年都開的那麽好,如果能在他再一次出現在花叢裏不是幻覺時就選擇放下,是不是江原現在也不用躺在這裏用全然懵懂抗拒的眼神看着自己。

顧律知道,這只柔軟的小獸,這次受了重傷,終于學會豎起防備了。

沒什麽不好的,該學會保護好自己的。顧律想着自己既然這麽選擇了,自然也可以吃點苦,像從前一樣,把他照顧的周全起來。

江原眼神沒有像他想的那樣亮起來,他不應答,倒像是反複在推敲顧律所說的每一個字眼,覺得突兀,覺得不安,乃至于林望出現的時候,他一下子感覺到了輕松,連顧律都感覺到了他瞬間的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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