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

深夜,她在睡夢中驚醒過來。

有人在作惡夢。原以為是小凱,但仔細一聽,那呼喊的聲音聽起來不像是小凱。

心心蹙起眉,有些擔心地,她披上薄外衣,拿起擺在床邊的拐杖,掙紮着站了起來,緩緩地往那惡夢的源頭走去。

是若石。

站在房門口時就聽見了他無意識的呼喊。

她聽不真切,只能從含糊的夢魇中捕捉到幾個比較清晰的字句。

“媽媽……別走,不要離開我……”

困在夢中的他蹙結着眉頭,眼眶溢出眼淚,表情脆弱得像是個孤苦無依的小男孩,就像是小凱每回夢見思思丢下他時的模樣。

心心有些訝異。是什麽原因讓一個大男人像個小男孩那樣的害怕?難道若石他也有不堪的過去?

如果現在是小凱在作惡夢,她一定馬上跳上床将他抱進懷裏,替他趕走夢裏的怪物。通常她不會大聲叫醒小凱,因為那會讓作惡夢的人在突然驚醒時,因為夢境中斷而陷入一種無法自拔的痛苦和恍惚的狀态中,久久不能平複,而那揮之不去的惡夢,更可能會在未來的某一天無預警地來襲,帶來更大的傷害。

而一個簡單的擁抱,卻能治療夢中亟需填補的空缺。

可若石是個大男人,似乎不太适合那樣做……

“求求你,媽媽,我保證我會乖……”若石痛苦地呻吟出聲。

心心很舍不得,不再多想,她爬上床,試着将他抱進自己的懷裏安慰他。

可韓若石畢竟不是個男孩,而是身材高大的男人,因此心心只能讓他的頭靠在自己懷中,輕聲安慰:“乖,若石,別怕喔,惡夢去去,別怕喔……”

當他眉頭稍蹙時,她便再度輕聲慰藉,還哼了以前常用來哄小凱的綠袖子……那是一首有着溫柔曲調的英格蘭民謠,講述一個國王愛上平民女子的凄美故事。是她的媽媽以前還在世時,經常唱給她們姐妹聽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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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很遙遠的記憶了,可心心至今依然難忘……

她的手溫柔地撫着若石僵硬的臉龐,試圖把每一吋痛苦的記憶撫成平順的線條。她不知道他有過什麽傷痕,可是她不會讓惡夢來傷害他。

她想保護他。

也許是她的柔聲安慰進入了他的夢境裏,使得原本輾轉不安的男人逐漸靜了下來,沉重呼息也漸漸穩定。

小手輕輕撫摸他緊繃的面頰,贊嘆造物主對這個男人的精雕細琢。他有一張十分迷人的嘴唇以及一對覆蓋在長長睫毛下的深邃眼眸。

忍不住想像起這張臉龐的童年歲月,應該是個可愛到不行的男孩吧。只是現在,那男孩長成了一個英俊的男人……

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發生的,原本應該緊閉着的眼睛竟然睜開了。

與他四目相對之際,心心驀然一驚,被看得心慌意亂,像做了壞事被逮到的現行犯一般,第一個念頭是想趕緊逃走。

她、她絕對沒有邪念。她沒有一直偷看他好長好長的睫毛,也沒有對他優雅的唇形産生妄想。哇,此地無銀三百兩。她到底在做什麽呀?

慌亂中,正想溜走,然而一雙長臂已牢牢圈住她的腰。

“別走……”

心心屏住呼吸,看着若石的手臂緊緊地圈住她,還将臉埋進她的懷裏,在她的胸前……然後便一動也不動了?!

這、這……她該有什麽反應?

“若石?”她輕輕喚了聲。“你醒了嗎?”

她等候了十秒鐘,沒有回應。于是試着又叫喚了聲,但他依然沒有醒來的跡象。猶豫了片刻,她悄悄将環在腰間的手臂挪開。

但沒一秒鐘,那雙手卻又圍了上來,甚至還圈得更緊。

這、這樣會讓人誤會吧?她只是想安撫作惡夢的他,不是想來偷襲啊!她可是盡力地命令自己忽視他只穿着單薄的夏季棉質內衣和長褲的事實哩。

可現在情況怎麽反而變成……好像她才是被人抱着安慰的那一個?眼前這姿勢,分明是她整個人被抱住不放啊!

“若石?”她再度試着離開,然而他依然文風不動,只是一味地像個耍賴的孩子那般賴住她,不肯放手。像孩子捉住心愛的玩具般,任誰來動都不依。

心心推他不動,又推了推他的肩膀。她屏住呼吸,不敢用力吐氣,怕胸前的起伏擠壓到他的臉頰,怕心跳跳得太過劇烈,打破此刻的魔咒。

“別離開我……”他睡意濃厚地輕喃。“媽媽……”

媽媽……?心心怔住,沒再試圖推開他。

原來,他沒有醒過來,而是将她當成了他的母親了呀。雖然她不曉得若石的媽媽究竟做了什麽,可當她聽見他像個男孩那樣無助地在找尋母親時,她真的為他難過得不得了。

低頭看着懷中的睡臉,歐陽心心嘆了口氣。

“睡吧,我不會走的,若石。”等過了一會兒他睡得熟了,再離開吧。

然而圈在腰際的那兩條手臂卻始終都沒有松開。

過了好半晌,連心心也抵擋不住睡意,忍不住偎着他溫暖的軀體,睡着了。

“心心?”才睜開眼睛,小凱就習慣性地尋找心心。

可房間裏到處看不見心心的身影,這才想起,原來,他已經長大了。

自從進了幼稚園以後,他便堅持要自己一個人睡。因為花子說她都一個人睡,還笑他沒志氣,都五歲了睡覺還要人家陪。所以自那天起,他就告訴心心他也要自己一個人睡,因為他已經“長大”了。

心心笑着說他好勇敢,替他準備一張小小床和一個房間。可是晚上房間裏好黑好暗,他好幾次都吓得作惡夢,讓心心跑來幫他趕走床底下的怪物。他不敢跟花子說他床底下的怪物是心心趕跑的,只好告訴自己,一定要趕快勇敢起來,以後換他自己趕怪物,保護心心。

想是這樣想,可是還是習慣一睜開眼睛就想看見心心啊。

天才剛亮,小凱已經醒了過來,穿着青蛙睡衣跑進心心的房裏。

可是心心不在房間裏。他又跑到廚房找,可心心也不在那裏。他心慌起來,開始到處找尋。

“心心,你在哪裏?”小凱小小聲地喊着。突然想起睡在外公房裏的若石叔叔,他頓住腳步,兩條短短的腿咚咚咚地跑進叔叔房間,才推開沒有上鎖的門,就發現他想找的人都在裏面,這才收起慌張,安了心。

原來叔叔和心心睡在一起。

大枕頭上,叔叔一只手抱着心心,兩個人頭靠着頭,看起來好親近。

突然有點後悔說要自己一個人睡的決定,他好想跟心心還有叔叔一起睡喔。

站在床邊考慮了半晌,他爬上寬大的床鋪,試圖在不吵醒兩個大人的情況下擠進相擁而眠的兩人之間。他想被心心和叔叔抱着睡,因為感覺好像很安全很溫暖的樣子。可他才偷溜上床,叔叔就醒了。

他知道叔叔很淺眠,有人靠近就會醒,不像心心常常一睡着就睡得很沉,很像睡美人。他看着叔叔張着惺忪的眼睛看向他,又看了眼心心,像是在考慮要不要讓出位置。最後,叔叔稍微挪動了一下身體,讓出中間的小小空位。

他眼神一亮,好開心地擠進兩個大人之間,讓叔叔拉起薄被蓋住他們三個人。叔叔強壯的手臂越過他,擁住心心,也擁住他,像棵大樹一樣,保護着他們。

哇,好棒喔。他們一家人睡在一起耶!

真希望今天是星期日,這樣就可以睡很久了。

可惜今天是星期四,離他平時起床準備上幼稚園的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不過沒關系,因為他現在覺得自己好幸福好幸福喔。

閉上眼,小凱輕聲詢問:“叔叔,你幫心心趕走怪物了嗎?”

若石已經醒來,輕輕擁着身邊的一大一小,鼻端嗅進身旁女子的發香。看着小凱,他微笑低聲道:“沒,是心心幫我趕走了怪物。”

韓若石清楚記得昨夜是誰用溫柔的語言與歌聲替他驅走過往痛楚的回憶,也記得埋首于她柔軟胸前的感受。當下,就算被當作耍賴也罷,他不想放她走,也放不開手。

小凱了解地點點頭。“心心很會那個。”

“嗯,她做得很好。”

大男人與小男人,彼此心照不宣地微笑着。

“我好愛心心。”小男人幸福滿滿地說,期許着大男人的回答。

大男人眼神如墨,心緒流轉其中。“……我也是。”

小男人滿意地閉上眼睛,專心再睡一小時。

大男人則睜着眼睛,舍不得放開眼前的幸福,怕一眨眼,幸福會不見。

幾天後,清晨,日式老屋的外頭停着一輛不起眼的黑色轎車。

隔着不透光的車窗,三雙眼睛瞠目瞪着老屋前的景況——

韓若石牽着小凱的手正準備出門。沒幾秒鐘,小凱轉身回到屋前,讓那名相貌清秀的年輕女子親了一下臉頰,而後用力地揮揮手道了再見,又奔向韓若石,将手塞進若石的大手裏。

兩個人正要走向停在屋後的汽車,但沒隔幾秒鐘,韓若石突然停住腳步,他放開牽着小凱的手,大步走回屋前,在那年輕女子錯愕的面頰上印下一吻後,才猛地轉身回到小凱身邊。

半晌後,臉上挂着微笑的他終于開着車,帶着小凱離開了……

“五百塊,賭小凱是他在外頭偷生的兒子。”車裏,率先出聲的人正是藍諾,他坐在駕駛座上,眼睛瞪得好大。

“一千塊,賭那個女人就是超可愛小凱的媽。”坐在副駕駛座的林妙潔爽快地丢出一張千元大鈔。

坐在後座的辛卓安則撿起那朝他的臉丢來的兩張大鈔,收進自己口袋裏。“既然沒有人要做莊家,我只好委屈收下兩位的賭注了。不過我不認為若石會在外頭偷生孩子,他一直都渴望擁有自己的家庭,如果有了孩子,他早已結婚了,不可能還發生過溫麗薇那一段插曲,在與女性的來往方面,他一直都很謹慎。”

三人陷入沉默。

一個月前,若石臨時将公司要務交代給他們幾位執行主管,自己請了幾天假,後來又幾乎不在公司裏辦公,反而将工作帶走,并且搬離他自己的公寓。

在這一連串不正常的舉動下,他們便下定決心要找出真相。可連續觀察這一陣子下來,卻看見了教他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他們已經知道那個年輕女人叫作歐陽心心,男孩的名字是歐陽凱,卻不清楚若石跟他們的關系。當然,找征信社來調查便可以很快地厘清真相,問題是,若石不會喜歡那樣。他一向很注重隐私,不會喜歡自己成為被調查的對象。

然而身為朋友,又不能放着不管,因此三人才會出此下策,自己偷偷跟蹤觀察若石,想了解他這陣子行為異常的原因。

很顯然的,這名叫作歐陽心心的女子是個背景平凡的普通人。藍諾有點擔心地對其他兩人說:“你們想,萬一若石的祖母知道這件事,不知道會怎麽樣?”

當年若石的母親便是飛上枝頭變鳳凰的例證,而結果卻是一場悲劇,如果若石又跟他父親一樣,選擇了一個平凡人當伴侶,恐怕在一開始就不會被祝福。

“雖然學長搬出來自己住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可是老太太那裏其實還關切着,并沒有真的像外傳一樣,祖孫倆到了決裂的地步。”妙皺着眉說。

卓安嘆了口氣道:“看來我們也沒有別的選擇了,繼續替他瞞下去吧。只要我們不說出去,其他人暫時不會發現異狀的。”

藍諾點頭道:“也只好這樣了。我想若石不願意讓別人知道,甚至連我們都瞞,是因為他很珍惜這對母子吧。”

妙做了個比較感性的結論。“我從來沒看過學長他露出這麽幸福的表情,剛剛有一瞬間,我真的以為他們是一家人。”

卓安微笑。“看來若石找到了他真正的向往。說實在的,我還滿羨慕他的。”

藍諾發動車子,準備駛離現場。“所以,繼續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卓安點頭。“除非若石自己開口要我們幫忙,否則我們最好別急着介入。”

妙仍有個疑問。“那個女人知道若石學長的背景嗎?”

藍諾與卓安異口同聲道:“我想那不是最重要的事。”

妙瞪着眼。“怎麽會不重要?兩位都不看鄉土劇的嗎?平凡女子愛上隐瞞身分的富家子,身分揭穿後産生誤會……”

“你似乎很閑啊,妙,居然有時間看鄉土劇!若石不是交代你在一周內核算出公司下一季所有海外投資的總預算?”卓安好心提醒。

妙揚唇笑道:“那種事花不了太多時間,任何人都別想剝奪我收看芭樂鄉土劇的樂趣。”

藍諾笑得眉毛發抖。“原來你夜晚這麽寂寞啊,居然淪落到用芭樂劇來打發時間!或許你可以考慮把自己推銷出去了,小學妹。”

藍諾只有在開玩笑時才會叫妙潔“小學妹”,因為她最不喜歡被人叫“小”,感覺很幼稚。

是以她大方地賞給兩個男人各一記白眼。“我以為你們知道我抱持不婚主義呢。”

卓安微微一笑。“那不是很可惜嗎?”

藍諾則道:“唔,或者這種選擇其實造福了廣大的男性同胞。”

“怎麽說?”卓安問。

“免于被女王陛下奴役——”話未說完,一記栗爆打斷了藍諾的調侃。

該女王傲視群倫地命令:“專心開車。”

“唔……”女王出馬,男人噤聲。暴力女啊……

十一點了,快中午了。

歐陽心心自工作的書桌上擡起頭,心思從西班牙的瓦倫西亞回到新店山區。手邊翻譯的工作正巧是西班牙文,那使她想起年少時在瓦倫西亞結識的朋友。

曾經她承諾要寫信給阿麗思,可又擔心會收不到回信,因此一直沒有告知阿麗思她後來的下落。而經過這麽多年了,她想說不定阿麗思也已經搬離當初的住處,已經再也聯系不上了吧?唉……

抽回心思,她看向窗外的老櫻花樹。

時值夏季,櫻樹綠葉蔭地,随着微風沙沙搖曳。

當年會喜歡上這裏,也是因為有這棵樹的原因。

算算時間,若石也該回來了吧。過去一個多月來,他幾乎都會在中午前回到這屋子裏,然後他們會一起準備簡單的午餐,吃完飯後,他會再度出門去送便當。

她注意到他不喜歡吃外食,每回買外帶的食物,總是吃得很少。但每次他們自己做的菜,他又都捧場地吃光,不像是個挑食的人。

她不是沒注意到他這個人很矛盾。

他看起來不像精于家務的男人,但卻不排斥做家事。

他明明就是個高大健康的大男人,但有時又會流露出孩子般脆弱的神情。

他帶來替換的衣服明明就不是什麽名牌,但是每一件穿在他身上都顯得有型有款,合身得不得了。

他不讓她洗他的衣服,只讓她幫他燙襯衫和領帶。大部分的衣物,他都會自己送到洗衣店裏清洗,因為洗衣服實在不是他的專長。

但是心心沒有那種習慣,在家裏,她和小凱的衣服都是自己手洗的,所以很自然的,也想接手洗他的衣物。但是她現在無法久站,只好暫時将衣物交給洗衣機,只留貼身衣物自己清洗。

想起他第一次發現他的內褲被她拿去洗時,臉上露出的複雜表情,好像是想拒絕,可是最後又放棄了。這種矛盾,連帶的使她也無法确定對于她順手接管他的貼身衣物,他究竟作何感想。

唯一确定的是,她絕對是個很愛管家的管家婆!明知他終究會離開,可就是沒辦法放着他不管……

低頭看着自己漸漸能走動的腿,心裏頭倒數着時間。

再一個月或兩個月?最多不會超過三個月吧。再過一陣子就可以拆掉石膏了,屆時實在是沒理由再留他繼續住在這裏。

她不是不清楚,他是在忙碌的工作裏硬擠出時間來幫忙的。他比她晚睡,比她早起……老天,過去她一向都起得早,可沒想到前幾天她竟然睡晚了,好尴尬!明明她是去趕走他的惡夢的,沒想到卻不小心在他身邊睡着了。

醒來時,還好他已經不在房間裏,廚房中傳來他跟小凱說話的聲音,讓她有機會起床逃回自己房中,假裝自己沒有粗心到睡在他的房間裏。真的好丢臉喔。

雖然不能否認的是,那晚她睡得很舒服很安穩,連在睡夢中都有一種踏實安全的感覺,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就像他給她的感覺一樣。

那讓她有點不太願意去想以後的事。

以後,萬一他離開的話,會怎樣?

真的可以放任自己去習慣另一個人如此短暫的陪伴嗎?

“在想什麽?”

他的聲音從窗外傳來,她猛地轉頭看去,就見他衣着整齊地站在她的窗外,像是已經看她發呆了一陣子。微風拂動他垂落額頭的發絲,讓她也想伸手去撩動。

回過神,想起他早上送小凱去幼稚園時那孩子氣的頰吻,耳根忍不住發熱起來。歐陽心心,注意你的禮貌!她訓斥自己,怎麽可以對家裏的客人産生邪念?這種态度會令人不齒的!

“心心?”遲遲得不到回應,站在屋外的若石又問了一次。她看起來有點怪怪的。他關切地問:“是身體不舒服嗎?”她臉很紅呢!

陽光灑落在他寬闊的肩膀上,各種線條與陰影交織成神秘十足的影像。

心心別開臉,搖了搖頭,但若石已經将上半身探進大矮窗裏,捧住她的臉仔細端詳。

一對上他的眼睛,她便心跳不已,覺得無法呼吸,偏又躲不開,只好由他将她看光。唉,什麽時候開始,他變成了她的家庭醫生啦?

“你好像有點發燒。”他擰着眉得出結論。

她臉紅得更厲害。“我沒事。”

但他已放開手,邁着大步繞過半圈子屋子走進她房間裏,展臂将她從椅子上抱了起來。

“去醫院檢查一下好了。”一只大手摸着她有些發燙的額頭,擔心地說。

“不要,若石。”她捉着他的手臂,好用力的搖頭。“我真的沒事。”知道光這樣強調無法說服他,只好又道:“可能是天氣有點熱的關系,洗把臉就好了,你不要這麽大驚小怪啦。”她确實需要用冷水降溫一下,但是像現在這樣被抱在他的懷裏,根本無濟于事。

他盯着她看。“真的沒事?”

她連忙點頭,再深吸幾口氣,試圖找回正常的自己。

“那我去擰條毛巾過來?”他将她放回椅子上。

“好。”深深吸了口氣,吐出。

把這男人當成普通朋友就好,她提醒自己。可這真是一點兒也不容易。就像小凱才認識不久就愛上他一樣,她覺得自己也不比小凱差多少。

無法理解的是,一向不為誰悸動的心怎會跳得這樣快?一向平靜的心湖,怎會如此輕易地泛起漣漪?

他也許是偶然投影的一片雲,但問題是,映影的卻是她的心啊。

他沒一分鐘便擰着冷毛巾回到她身邊,眼中寫滿關切,讓她幾乎承受不住,連忙握住他就要代勞為她擦臉的手。

“若石!”沒注意到自己提高了聲音。

若石的動作驀地停住,目光詢問地看着她。

心心一愣,他那怕被拒絕的眼神讓她的心都揪緊了,她試着小心而謹慎地說:“我自己來,好嗎?我的腳是受了傷沒有錯,可是我的手沒事啊。”

他遲疑地交出手中毛巾,她得勉強自己鎮定,手才不會顫抖。

他蹲在她身邊,看着她擦完臉,而後沉默地重新接收毛巾,起身離開。

她吓到了。若石想。雖然很不情願,可是他得給她呼吸的空間,他不想驚吓到她。如果讓她發現,他對她……也許他會被趕出去。

盡管認識心心不算久,但若石不是沒有留意到,在感情的接受與付出方面,她其實處于一種失衡的狀态;她不斷在付出,但是卻膽怯于收取回報。他好奇、也關切她之所以如此的原因,同時,也有些在意她拒絕接受他的付出。

他只是想對她好,心思剔透如她,怎會看不清呢?或者,她其實只是在委婉的對他說不?他們之間,只有他動了不單純的念頭?

若石強迫自己暫時離開,直到走到門邊,他才扳住門板,回頭道:“我去準備午餐。煮烏龍拌面好嗎?上次你教過我,我還記得怎麽做。”

他沒有等心心回答就離開了,因此沒聽見她的道歉:“對不起……”

怎麽辦?她好像傷害到他了。為此,她也跟着難過起來。該怎麽解釋她已經很久沒有依賴別人的習慣了?

他正在寵壞她,讓她依賴他。這很危險。萬一情況失控,她不敢想像要有一天她的生活裏沒有韓若石這個男人的話,她會怎麽樣?還有,小凱又會怎麽樣?

該下定決心了。再這樣習慣下去,她會愛上他的。

吃午飯時,心心帶着痛苦的眼神對若石道:“若石,我想該是你離開的時候了。”

然而他只是微微一怔,吃完碗裏最後一口食物,假裝沒聽見她的逐客令。“你吃太少了,不好吃嗎?抱歉,我拌料好像加太多水了,下次會注意一點。”

心心猛地搖頭,連忙吃了好幾口面條,以示捧場。“沒有,你煮得很好吃。”他特別煮的面,光是那份心意,就足以為美味加分。何況她并不是挑食的人。

若石放下手中的碗,雙肘支在餐桌上,微笑地看着她。“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的廚藝還稱不上熟練。”

他正在假裝。她不是不明白,可難道就這樣讓他一直假裝下去,丢下自己原有的生活來照顧她?這世上,能為另一個人付出到這種地步的,大多有血緣上的關系,比方說爸爸和女兒,比方說她和小凱,可是若石跟她,只算是朋友……吧?

默默地吃完他為她盛的面條,心心這才擡起頭,堅定地看着他試圖繼續裝作若無其事的臉龐。不行,她不能讓他再待在她身邊。

心心試着再度開口:“關于我剛剛提的事,若石,我很感謝你這陣子以來的照顧。如你所見,我複原得很快,也許再一個月甚至不用拐杖也能走路了,這都是你的功勞,我真的很感激。”

若石的眼神逐漸轉為幽暗,她看不出他現在的想法,只能硬着頭皮繼續說:“呃,我是想說,反正我現在已經可以拄拐杖走路了,生活大致上已經不成問題。你放心,我會照顧自己。畢竟你一直待在這裏也不是辦法,會耽誤到你的工作的。”她惶恐地說,希望他能了解,她只是不想太麻煩他。

若石的唇抿成一線,很輕地開口:“那小凱呢?誰來接送他上下課?”

心心早已想好。“我可以請幼稚園的交通車特別開到山下來接小凱,早上我可以帶小凱去山下等車。”山上交通不便,因此當初她才決定要自己親自接送小凱。但現在是非常時期,稍作改變也無不可。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不喜歡我留在你身邊?”

心心直覺搖頭。“并不是不喜歡,而是——”太喜歡了!因為太過喜歡,才會擔心以後他的離去。“而是我擔心小凱,”她說:“小凱很依賴你。”她也是。“他俨然已經把你當成他的父親,一天沒見到你,就會問個不停。”

上禮拜若石有事情外出無法回來,小凱才一天沒見到他就頻頻追問。心心忍痛道:“小凱從小就沒見過父親,這你也知道,我擔心萬一他把你看成是父親的替代品,以後你若離開了,他會比一開始就沒有爸爸還要難過。”

“借口。”若石看着她的眼睛,突然有點生氣地說:“心心,為什麽不說實話?說說你自己的想法,為什麽要拿小凱來當借口?”

心心臉色驀地發白。像是沒預期被窺中心思的人一般,她有些慌亂地說:“那不是借口!”有些激動的,她站了起來,身體因為只靠着一只腳的支撐而有些不穩。她連忙将雙手撐在桌沿,有些激動地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種習慣了一個地方、一個人、一個環境之後,卻又被迫遠離那一切的失落!”氣息不穩地,她繼續說:“對不起,若石,我不能讓小凱和我自己習慣有你在身邊!”

無法再忍受看見他那張她好想碰觸、安慰的臉,她拿起拐杖,腳步一拐一拐地走回自己房間,把自己鎖在裏面。

被抛在身後的若石鎖住她背影的眼神,看來既複雜又深邃。

“心心……”他嘆息出聲。

那天稍晚,黃昏時,他去敲她上了鎖的房門。

她沒有回應。他站在她門外告訴她:“……那我走了。秋秋答應幫忙接小凱。”

房裏頭的她原本正躺在床上,臉蒙在枕頭裏,聽見他的聲音後猛然一驚。隔着門板,她沒清楚他的話,只聽見他說……他要走了。

“這麽快……”她難過地想道。雖說是她要他離開的,可至少該道聲再見啊。

“若石!”她跳下床想追回他,可膝蓋卻承受不住,軟倒在地上。她狼狽地打開房門,追到屋外,然而他已經離開了。

夕日照拂下,心心突然覺得好傷心……她其實并不想要他離開的啊。

歐陽心心,你為什麽這麽膽小?你明明是這麽的喜歡他……

那天晚上,小凱連續問了好幾次:“叔叔呢?”

秋秋接小凱回來後,與心心寒暄幾句,關心她的複原情況,不久就離開了。

離開前,秋秋說:“他把你照顧得很好。”不用明說也知道這個“他”是指誰。

心心知道若石确實把他們照顧得很好。他是個有責任感的男人。

可現在這個男人卻被她趕跑了。

她不知道他去了哪裏,又不敢打電話要他回來。雖然他的東西都還在爸爸房間裏,可心心忍不住想:會不會……其實他并不打算再回來?

打從今天中午的毛巾事件起,他們之間就好像出了一點溝通上的問題。

她其實并不是真心要拒絕他,只是有些害怕自己會陷得太深,所以才想先切斷這份聯系。

這是這段日子以來,若石第一次沒在這個家裏過夜,這使她感覺、感覺很奇怪,好像這屋子裏少了某種很重要的東西……

忍不住覺得老房子突然變得有些空曠,山區的夜晚也有些太過寂靜。

而當小凱追着她問:“叔叔去了哪裏?什麽時候回來?”時,心心發覺她好想哭。因為她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甚至也不确定他還會不會回來。

仔細一想,除了他的電話號碼以外,她對他的背景幾乎一無所知。

她不知道他住在哪裏、在什麽地方工作、家裏還有些什麽人,倘若有朝一日他換了電話號碼,不再與她聯絡,她是否就永遠見不到他了?

為什麽先前有那麽多的機會,她都不問清楚?即使只是朋友,也該知道他父母親是否健在啊!

歐陽心心,你這個膽小鬼!你到底在怕什麽?

其實她并不是這樣膽怯的一個人。她敢摸黑睡覺,敢做很多事情,唯有遇到自己最在意的事情時,會瞬間變成一個膽小鬼。她好厭惡這樣的自己!

“心心?”仿彿也感受到心心的遲疑,小凱有些着急。

看着小凱快哭出來的臉,心心強迫自己振作起來,勉強笑道:“傻瓜,叔叔他當然會回來呀,他只是今晚剛好有事情要處理,晚一點就會回來了。”至少他會回來整理行李吧?

小凱傻傻地追着問:“真的嗎?”

“真的。”安撫着小凱的同時,好似也安撫了自己。歐陽心心一再告訴自己,若石會回來,他并不是那種一聲不響就突然消失的人,她還有機會跟他道歉。

為了哄小凱睡覺,心心陪在小凱身邊說了幾個床邊故事。

從一千零一夜到安徒生童話,跨越時空後,融入了哈比人的世界與哈利波特的巫師袍。漸漸的,小凱進入了奇想的夢境,而心心則嘗到了生平第一回 思念一個人的滋味。

過去她總是不明白,何以思思如此固守着年少時候那虛幻不切實際的際遇,寧願丢下小凱,也要延續那份思念的深刻,在今夜,她突然有些能理解了。

她想念韓若石。才一個晚上不見,她已經懂得思念。

若石在門邊站了很久,大概是在心心将故事主角從阿拉丁轉移到哈比人時,他就回來了。只是他貪聽那床邊故事,沒有出聲打擾說故事的人。

一直等到故事神奇地由巫師袍收尾,又看着她細心地為小凱蓋好棉被後,他才走到比較亮的玄關處,讓她看見他。

她在客廳裏留了一盞燈。

看見那盞柔黃的燈時,他一時間不知該怎麽形容內心的感受。過去從來沒有人為他等門,更不用說留一盞那樣溫暖的燈,等他回家。

看見他的當下,歐陽心心低呼一聲,“若石?”像是很訝異看到他。

她以為他不會再會回來了嗎?若石微微苦笑,擔心自己一身酒味會熏到她。“對不起,我回來晚了。”特意忽略先前兩人的沖突。

都快淩晨一點了。平時他已經盡量減少應酬,把這種苦差事都丢給藍諾他們,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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